第三十二章

我在树园睡着了,脑袋空空,精疲力竭。我没感觉到萨坎抱起我,带我回石塔。我醒来的时间很短,只够抱怨他的瞬移魔法太烂,让我肚子不舒服,然后就又倒下接着睡。

再次醒来,我盖着一张毯子,睡在我自己小屋里的小床上。我把毯子从腿上蹬开,坐起来,完全没考虑该穿衣服的事。那张山谷壁画被从中间撕开,是被一块突出的石料撑破的:画布被扯成几片,魔力尽失。我出门来到走廊里,在地板上的碎石块和炮弹残片之间寻路,一边揉我脏兮兮的眼睛。下得楼来,我发现萨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总要有人清除首都的邪恶魔法,以免它进一步蔓延。”他说,“阿廖沙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而到今年夏天结束,宫廷就要南迁了。”

他穿了骑装,镶银红皮靴。我还是浑身烟垢和泥巴,衣衫褴褛程度适合扮演鬼魂,只是还嫌太脏。

他几乎没看我的脸,忙着往一口铺了毛毡的箱子里装瓶瓶罐罐,还有一只装满书的口袋,放在实验室桌旁,我俩之间。我们脚下的地板向一侧倾斜。墙上到处是洞,有的是被大炮轰的,有的是有石头掉落,夏天的热风欢快地从缺口进来,把纸张和药粉吹得满地都是,石板地上红一团蓝一团。

“我暂时把石塔撑住了,”他说,同时把加了木塞、严密封闭的一瓶紫烟放进箱子。“我会把那瓶火焰之心带走。你可以开始重修石塔的时间是——”

“我不住这儿,”我打断他说,“我要回黑森林去。”

“别闹。”他说,“你以为只死了一名女巫,就可以抹掉她以往的一切罪行吗?还是你觉得只要她回心转意,一切危险就马上消弭于无形?黑森林里仍然到处是怪兽和邪恶魔法,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改观。”

他没说错,黑森林王后也不是真死了。她只是在做梦。但他本人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清除首都的邪恶魔法,或者为了王国命运什么的。他的石塔已经被攻破,他也喝过了斯宾多河的水,他还——握过我的手。现在,他要尽快逃离,给自己找一堵坚固的石墙躲在后面。这次,他要把自己关十年,直到他自己的根枯萎,再也感觉不到缺少它们。

“如果我坐在这里守着一堆破烂石头,那些东西绝对不会自己减少。”我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留下他继续收拾药瓶和书。

在我头顶,黑森林的天空像是着了火,铺满红色、金色和橙色的云朵,但仍有几朵错过季节的春季花儿,在森林地面上绽开。这周,曾有夏天的最后一股热浪来袭,正好赶上收获季。田野里,收割的庄稼人要顶着毒辣的太阳劳作,但在我这里,繁茂的树冠之下,奔流的斯宾多河之滨非常凉爽。我赤脚踩过地面的落叶,手中的篮子里装了好多金色果实,停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一只树人蹲在水边,正垂下它柴棍一样的头喝水。

它看见我,静下来,很警觉,但没有逃走。我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果实递给它,树人挪动僵硬的腿脚,一点点向我靠近。它停在恰好不会被我抓到的地方。我不动。它终于伸出两条前腿,接过果实,把它吃掉,一边吃一边在手里翻动果实,转着圈儿啃,直到仅剩果核。它看看我,又小心地朝树林退回几步。我点头。

那只树人带我走进林木深处,走了好久。最后,它撩开厚厚一层藤条,从远处看,这里就像是一堵石壁。它带我找到了岩石间的狭小开口,从那里,有甜腻的腐臭味传出。我们爬过那条通道,进入一条隐蔽的窄沟。沟的一头长着一棵古老的、扭曲的林心树,被侵蚀成了死灰色,树干是有反常的突起。它的树枝前倾,贴着沟底的草地,上面果实累累,有的几乎能触及地面。

树人紧张地站到一旁。它们都已经听说,我在力所能及时,会净化那些患病的林心树,其中一些甚至开始帮我。在我看来,它们拥有一份园丁的直觉,尤其是在摆脱了黑森林王后怒火的控制之后;或者,也许,它们只是更爱吃没有被腐蚀的林心果。

黑森林里还有些噩梦一样的可怕生物,它们自己怀有太多的愤怒。这些生物通常都会回避我,但时不时,我也会偶尔遇见被撕裂、被败坏的野兔或者松鼠尸体,在我看来,行凶者杀死它们,只是为了要做出些残忍的行为。有时,曾经帮助过我的树人下次出现时身体残缺损伤,一条腿被螳螂的镰刀斩断,或者身体侧面有深深的爪印,如此种种。还有一次,在林中特别幽暗的角落里,我曾掉入陷坑,那洞口非常隐蔽,撒上了落叶和苔藓,跟林中通常的地面完全一样,坑里全都是截断的树枝,还有一种特别讨厌的闪亮黑泥,它沾到我的身上,烧伤我的皮肤,直到我赶去树园的清潭,才把它洗掉。我腿上还有一块恢复很慢的伤疤,就是那次被树枝刺破的。它或许就是一个普通陷阱,用来捕捉野兽,但我感觉不是。这陷阱像是专门针对我的。

我没有让这个阻止我的工作。现在,我弯腰钻过树枝,带着我的水罐来到林心树的树干旁边。我倒了一份斯宾多河的河水在它根部,但是在我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棵树希望不大。树里囚禁了太多冤魂,把树向各个方向扭曲,他们也在此地待了太久,没有多少残余能够被取出,而且几乎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慢慢进入永恒的梦乡。

我两只手扶着树干,站了好半天,想要找到他们,但即便是那些我能找到的冤魂,在此也被困太久,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他们躺在阴暗处不动,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极端疲惫。脸也失去本来的特征。最终我不得不放弃,走开,身体颤抖,浑身冰凉,尽管阳光依然温暖地照在树叶上。他们的痛苦附着在我的皮肤上,想要渗透我的内心。我又一次弯腰从树枝下钻回来,坐到沟的另一端,阳光照耀的空地上。我从水罐里喝了一口水,把额头抵在挂满水珠的水罐边缘。

又有两只树人钻过窄缝,跟第一只树人站在一起:它们坐成一排,长长的头都伸向前面,直勾勾地看我的篮子。我给它们每人一个洁净的果子,当我开始工作时,它们就都来帮我。我们一起堆了干木片在那棵树干旁边,还在林心树枝干范围外挖出一条宽圆环,盖上土。

等到这些做完,我站起来,伸展疲惫的腰身,我用土搓手。我回到林心树旁边,两只手放在它的侧面,但这次,我没再试图跟受困的冤魂说话。“基萨拉。”我说,把水吸出。我下手很轻,很慢。那些水分凝成水珠,出现在树皮上,然后结成细流掉落在地上。太阳挪到头顶,光线越来越强,树叶纷纷干枯,卷起,更多阳光投射下来。等我干完活儿,太阳已经落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我的额头黏糊糊的全是汗,双手沾满树浆。我脚下的地面湿润松软,那树却变得惨白如枯骨。它的枝条发出的声音,像是风中的干柴。果实全都萎缩在枝头。

我站到远处,用一句咒语把它点燃。我疲惫地坐下来,尽可能在草地上擦干净两只手,把膝盖缩到胸前。树人利索地蜷起它们的腿,坐在我周围。那棵树没有扑打、挣扎,被烧掉了大半,它烧得很快,也没有多少烟。羽毛一样的灰烬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像早降的雪花一样融化。它们有时会落在我的手臂上,没有大到造成烧伤,只是一颗小火星。我没有畏缩。仅有我们这几个哀悼者,在见证这棵树最后的终结,送走里面那些噩梦中的人。

野火燃烧的中途,我在某个时间睡着了,因为干活太累。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那棵树已经烧光,只剩一截黑树桩,很容易就化成了灰烬。那些树人用多指的手把灰烬耙到周围空地上。在原处留下一个小土堆,那是原来那棵树生长的地方。我从篮子里取出一枚果实种在那土堆底下。我还有一瓶生长魔药,是用河水和林心树果实提炼的。我在土堆上洒了几滴,对那果实唱鼓励性的歌谣,直到一棵银色小苗探出头来,一直长到三年树龄的高度。这棵新树还没有自己的梦想,但它继承了树园中那棵老树自身的宁静,那是果实来源的地方。它不会做噩梦。等它结果,树人可以安全食用它的果实。

我留下树人照顾新树。它们在忙着用高处的树枝搭建凉棚,以免骄阳把嫩叶灼伤,然后它们钻过石缝,回到树林里。附近地面上到处是成熟的坚果和一丛丛的浆果,但我并没有采集它们。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安全食用树园之外的其他果实。这些枝条下面曾发生过太多惨剧,仍有太多林心树在噩梦中煎熬,仍是它们在撑起这片森林。

我从扎托切克的林心树里取出过几个人,还在罗斯亚国那一侧取回过几个,但那些都是最近才被吞噬的。林心树会吸取一切:肌肉、骨骼,而不只是梦想。我现在知道了,马雷克的奢望一直都是痴心妄想。任何已经被困在树干里一两个星期以上的人,都被融入树木太深,无法救回了。

我能把其中一些人安抚下来,帮他们进入长眠。其中还有个别人,甚至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梦境。一旦黑森林王后自己进入梦乡,她的煽动力也就此消失。但这之后,还有数百棵林心树残留,其中很多都在黑森林中的隐秘处所。抽取其中水分,再用火焚烧,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这样它们才能获得解脱。这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杀死了某个人,每次都是,尽管我早知道,这胜过任由那些人继续被困,长年承受折磨。其后,我总会为这些事感到难过。

今天早上,清脆的铃铛声把我从疲惫的迷梦中惊醒,我拨开一丛灌木,看见一头黄母牛一边回望着我,一边若有所思地嚼着青草。我发觉,自己当时靠近罗斯亚国边界。“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对母牛说,“我知道天热,但留在这里的话,你太容易吃错东西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远处叫这头牛,过了一会儿,她穿过灌木丛,看到我就站住了,女孩大约九岁的样子。

“它,经常,跑进森林里吗?”我问她,罗斯亚语说得有点儿磕磕巴巴。

“我家草地太小。”女孩说,她抬起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我,“但我总能找到它。”

我低头看她,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体内有一道闪亮的银线,那是行将显现的魔法潜力。“不要让它在森林里跑太远。”我说,“还有哦,等你长大了,就来找我吧。我住在黑森林的另一侧。”

“你是不是巴巴亚嘎?”她很感兴趣地问我。

“不是,”我说,“但她也算是我的一位朋友吧。”

现在我已经足够清醒,知道自己的位置了。我马上掉头向西。罗斯亚人派了士兵巡视他们一侧的黑森林边缘,我也不想欺负他们。他们还是对我时不时出现在自己国界内不太放心,即便在我送回几名他们失踪的村民之后,我不能完全怪他们。所有那些从波尼亚国传出去的民谣,提到我的地方总是有很多很严重的失实,而且我怀疑,游吟诗人带到我们这一侧山谷的,应该还不是最离谱的歌儿。我听说,上周就有一个人被轰出奥尔申卡的酒馆,因为在他想唱的歌里,我变成了一只狼妖,一口吞掉了国王。

但我的脚步还是更加轻快:见到小女孩和她的母牛这件事,让我肩上的灰色负担感觉减轻了不少。我唱起亚嘎女巫的健步歌,快速走远,朝着回家方向。我当时饿了,所以一边走,一边吃掉了篮子里的一颗果实。我能尝出其中的森林气息,还有来自斯宾多河的魔法,被根系、枝干和果实收集起来,加上阳光,变成我舌尖上的甘甜味道。其中也包含着一份邀请,也许哪天我就会接受。某天,等我累了,想要做一个悠长的大梦,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那种。但暂时,我想要的只是一扇开着的门,在远方的一座小山上,像一个朋友在远方向我挥手,还有树园里的那份宁静。

卡茜亚从吉纳给我写了信来:孩子们的状况像我们希望的一样好。斯塔赛克仍旧很少说话,但他还是站出来,向贵族议会发表了讲话,在他们被召集起来投票时。效果好到足以让大家选他当国王,并且让他外祖父担任摄政王。他还同意了跟瓦萨大公爵的女儿订婚的事,这个九岁的女孩显然给小国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她能把口水吐过一大片花圃。我对这个婚姻基础有点儿怀疑,但我觉得,这总比担心她爸爸可能发动叛乱而娶她好一点点。

为了庆祝斯塔赛克加冕,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比武赛事,而国王选了卡茜亚做他的勇士,让皇外公很不爽。但这事半途变成了好事,因为罗斯亚国也派了一帮骑士参赛,在卡茜亚击败了他们所有人之后,他们在发兵报复雷瓦河之战的问题上会加倍慎重。足够的士兵逃离了龙君石塔包围战,他们带去了无敌金发王后的传说,说她杀敌无数,勇不可挡,而人们把她跟卡茜亚混为一谈。所以,罗斯亚国不情愿地接受了斯塔赛克重签和约的建议。我们的夏天以脆弱的和平结束,两国都获得了喘息之机。

斯塔赛克还以卡茜亚的胜绩为由,册封她为皇家卫队长。现在,她正在学习如何正确用剑格斗,以免在日常训练中意外撞翻其他骑士。已经有两位男爵和一位大公爵向她求婚,另外一名求婚者居然是索利亚,她在给我的信里愤慨地叙述了这件事:

你能想象吗?我明明跟他说过,在我看来他就是个疯子,可他还是说,有生之年会一直等我。我跟阿廖沙说起这件事,她连续笑了足足十分钟,除了中间要停下来咳嗽。她说,其实这家伙早料到我会拒绝,他的求婚,只是为了向朝中众臣表明立场,证明自己忠于斯塔赛克国王。我说,我才不会那么无聊,到处吹嘘自己拒绝了谁的求婚,她说等着瞧,索利亚会自己到处传播这件事的。果不其然,其后那个星期,就有五六个人问过我这件事。我差点儿就跑去跟他说:算了,我还是答应你吧,就是为了让他难堪一下,但我又太害怕他出于某种原因,也表示同意,然后再设法让我无法反悔。

阿廖沙的身体每天都在康复,孩子们也都过得很好。他们每天早上一起去海里游泳:我跟着一起去,只能坐在岸上看,我不能游泳了,一下水就直接沉底儿,而且咸水总让我的皮肤感觉不对劲,就算只泡脚都不成。请再给我寄一罐河水吧,拜托你!我在这里总是觉得有点儿口渴,而且它对孩子们的身体也有好处。如果让他们睡前喝上一小口,他们就不会做跟石塔有关的噩梦。

我今年冬天会真正回去一次,如果你觉得孩子们也能安全返回的话。我还以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愿意再回山谷,但玛丽莎已经问过我,能不能再去纳塔娅家里玩。

我想你。

我最后加快速度前进一程,回到斯宾多河河边那片空地,我的小树屋所在的地方,这是我从一棵贪睡的老橡树边缘哄出来的。在我房门的一侧,橡树根围出一个大树洞,我在里面铺上了干草。我试着在里面放满树园里摘来的果实,让树人自己拿着吃。那里比我离开时更空了一些,在我房门的另一侧,有人帮我装满了木柴箱。

我把剩下的果实放进树洞,进屋待了一会儿。这房子完全不用收拾:地板是松软的苔藓,早上我起床出门之后,床上的青草垫儿会自己挺直。但我自己,还真是需要收拾,很需要。今天早上,我在又累又烦的闭逛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太阳爬过头顶,正午已过,我又不想迟到。我只拿了给卡茜亚的回信,还有那罐密封的斯宾多河河水,把它们放进我的篮子里,这样我就可以交给丹卡,让她帮我寄走了。

我重新回到河边,又向西迈了三大步,终于走出黑森林。我在扎托切克河桥那里越过斯宾多河,这里有棵又高又年轻的林心树,投下一片荫凉。

黑森林王后曾发动过最后一次反扑,就在萨坎和我沿河漂流去找她的时候,在我们制止她之前,树木把扎托切克吞没了一半。我离开石塔时,半路遇见了逃离村子的人们。我一路跑到,发现少数几名绝望的守卫者正准备砍倒新种植的林心树。

他们留下来是为了拖延时间,以便让家人有时间逃走,但他们这样做的时候,是以为自己会被抓住,被邪恶魔法侵蚀。即便是做了这么勇敢的抉择,他们也都是圆睁双眼,心惊胆战。我估计他们本来也不会听我的,要不是看我破衣烂衫,头发乱糟糟,一身烟灰,光脚不穿鞋:我还真像传说中的女巫!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当我告诉他们黑森林已经被打败,被彻底打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未曾想象过能发生这样的事。但他们亲眼看到树人和巨螳螂突然掉头逃回森林,而且大家当时都很累。最后,他们就站到一旁,看我忙活。那棵树长出来还不到一天,树人把村长跟他的三个儿子都绑在树上,好让它长大。我成功地把三兄弟救了出来,但他们的父亲拒绝救援:多年来,他的肚子一直疼痛难忍,像是吞了一块炙热的火炭。

“但我能帮你。”我曾说,那老人还是摇头,他的双眼是半梦状态,面带微笑,而他被困在树皮下的骨节和身体突然就在我手下消失。那棵原本弯弯的林心树叹了口气,就此挺直。它上面的有毒花朵马上全部凋落,枝头开出了新花。

我们一起站在银色枝条下愣了一会儿,吸入它们淡淡的清香,完全不同于那些受侵蚀花朵的甜腻香气。然后,守卫者们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忙后退。他们跟此前树园里的我和萨坎一样,都害怕接受黑森林的和平。我们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想象这种事:从黑森林里出来的东西,却并非邪恶,充满仇恨。村长的儿子们无助地看着我。“你就不能把他也救出来吗?”最年长的那个问我。

我不得不跟他们解释,已经没有能把他救回的来源;现在这棵树就是他,我太累,解释不了太好,但无论如何,这东西本来就不容易被人理解,即便是山谷里的人。那些儿子困惑地默然呆立,不知道该不该难过。“他一直想念妈妈。”长子最后说,其他人点头。

没有一个村民喜欢在村口长一棵林心树,但他们对我至少有足够的信任,可以留它活下来。从那以后,这棵树一直长得很好:它的根开始跟架桥的木柴扭结在一起,将来甚至有望取代它们。树上结满果实,还有好多小鸟跟松鼠。还没有太多人敢吃林心树的果实,但动物们相信它们的小鼻子。我也相信我的:我又摘了一打果子,全都装在篮子里,继续前进,一路唱着歌儿,沿着土路前往德文尼克村。

小安东赶着他家的羊群在村外,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我突然出现在他身旁时,他跳了起来,有点儿紧张,但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我时不时突然冒出来。我一开始的确不太好意思回家,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但那天那么可怕,我那么累,又孤单,又生气,又难过,黑森林王后的伤心事和我自己的烦恼都搅在了一起。在我终于净化完扎托切克村之后,几乎没动脑子想,我的双脚就自动掉头,带我回了家。我妈妈在门口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安排我上床睡觉去了。她坐在旁边抚摩我的头发,唱着歌儿直到我睡着。

第二天我在村子里出现时,人们都大惊小怪。我去找过丹卡,跟她稍稍说了此前发生的事,然后去看了温莎,又去看过泽西和克丽丝塔娜。我当时太累,也没心情斤斤计较,所以我无视了其他人的怪异态度。过了一段时间,我并没有点燃任何东西,也没有把任何人变成动物,大家也就放松下来。我因此学会了让大家适应我的存在,现在我特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所有村子里出现,每个周六都去不同的村子。

萨坎还没回来过。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我听说过第四或第五手的传闻,说他还在首都,正在收拾局面,但他没有写过信。好吧,之前我们也从来不需要什么领主来解决争端,各村的男女村长可以做这些,而黑森林的威胁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严重。但村子里总有些事需要巫师来解决,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人。所以,我周游所有村庄,还在号火上施加了魔法,现在,如果他们点燃号火,我小屋里对应的蜡烛就会自动点亮,告诉我有人需要帮忙。

但今天,我并不是回来工作的。我向安东挥挥手,继续溜达到村子里。堆满东西的好多张丰收庆典桌已经摆在草地上,盖了白桌布,中间围成方形的跳舞场。我妈妈在那儿,跟温莎的两个大女儿一起,盛出一盘盘的炖蘑菇。我跑去亲吻她,她两只手抚摩我的脸颊,把我乱糟糟的黑头发稍稍整理一下,满脸都是笑容。“你看看你,”她说着,从我头发里挑出一根银色树枝,外加几片棕色枯叶,“你穿上鞋子多好。我应该叫你回家洗干净,然后再乖乖去坐到角落里。”我的光腿上沾满泥巴,直到膝盖。但她还在笑,特别开心,我爸爸正赶着马车送来木柴,晚上用来点燃篝火。

“吃饭时间之前,我会梳洗一下的。”我说,同时顺走一片蘑菇。我去到温莎家前厅,坐在她身边。她身体好些了,但大多数时间还是坐在窗边椅子里,只做点儿针线活。卡茜亚也给她写了信,口气生硬,内容干瘪:我不得不念给她听,尽可能让信的语气和缓一些。温莎静静听完。我觉得,她心里也暗藏着一份内疚,跟卡茜亚心里暗藏的反感一样:一个妈妈,却毫无必要地屈从并非必然降临的厄运。这份隔阂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假如还能愈合的话。她的确给了我面子,跟我一起来到草地,我看着她跟女儿们坐在一起。

今年没有设什么领主帐篷:只是我们小村子里的人自娱自乐过节。主要庆典在奥尔申卡,跟不选女孩的每年一样: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年。我们大汗淋漓地在阳光下尽情吃喝,直到日影西斜,这是收获节的古怪习俗了。我不在乎这有多傻。我吃掉了一大碗酸制朱里克[1],上面漂着大块煮鸡蛋,然后是一盘香肠炖卷心菜,再然后是四根布利尼卷[2],里面好多酸樱桃。我们围坐在阳光下,夸奖今天的食物多好吃,我们如何吃得太撑,小孩子们满地乱跑,直到一个个累瘫,躺到树下去睡觉。鲁德克拿出他的苏卡琴[3],放在膝头开始弹奏,一开始声音很小,随着更多小孩睡着,更多乐器被拿出来加入合奏,人们随性地唱歌,或者拍手。我们打开啤酒桶,还传递着轮流喝从丹卡家地窖里拿来的冷罐装伏特加。

我跟卡茜亚的兄弟们跳舞,也跟我家哥哥跳,之后还跟另外几个我认识的男孩跳。我感觉他们应该是在暗处打赌,看谁敢跳出来约我,但我不在乎。他们有点儿紧张,怕我召唤火球丢在他们头上,但这种紧张,跟当年的我黎明时摸进老汉卡的果园偷摘大红苹果差不多,涉险偷来的最好吃。我们都很开心,都在一起,我能辨认出脚下地底河道吟唱的歌谣,那才是我们跳舞时真正遵循的旋律。

我累得喘不上气,瘫坐在妈妈的椅子前面,我的头发又乱了,披散在肩膀上,她叹口气,把我的头发拉到腿上,重新给我扎辫子。我的篮子就在她脚边,我拿出一颗树果来吃,金黄色的果实,熟到几乎要喷出汁来。我正在舔手指,半出神地看着篝火堆,丹卡突然从对面的长凳上站起来。她放下酒杯,用大到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声音说:“欢迎您,大人。”

萨坎站在这圈人的缺口处,一只手扶着最靠近的桌面,篝火照亮了他的几枚银戒指、精致的银纽扣,还有蓝色外套边缘的银色刺绣图案:是一条龙,龙头从他衣领上开始,龙身一直盘绕在衣服边缘,直到龙尾重新扬进到对侧衣领。他衬衣的蕾丝边长出外套袖子,靴子亮到能反光。他看起来比国王的宴会厅还华丽,而且出现得完全出乎意料。

我们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包括我在内。萨坎的嘴巴一紧,我曾经理解为表示不悦,现在知道他只是敏感又怯场。我爬起来,来到他面前,一边舔干净手指。他快速扫了一眼我身后没盖上的篮子,看出我在吃什么,瞪了我一眼说:“这真是骇人听闻。”

“它们很好吃的!”我说,“而且现在刚好成熟。”

“只是更适合把你变成一棵树而已。”他说。

“我现在还没想变成一棵树。”我说,我感觉幸福感在体内泛滥,像欢畅的小溪水。他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是来收税的。”

“当然。”我说。我确信他一定还先去了奥尔申卡收取贡品,就为了多装一会儿,说那是他的真正目的。但我其实没能力像他那样伪装,甚至装不到足够长的时间,让他能适应我不会装这件事。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尽管我也没想这样。他涨红了脸,看向别处。但这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因为所有人都在兴趣浓厚地看着我们两个,大家喝了太多啤酒,舞跳得太兴奋,已经忘了礼节尊卑。他只好又转回来看我,皱着眉头应对我的笑容。

“来,见见我妈。”我说着,拉起他的手。


【注释】

[1] 一种波兰和白俄罗斯特有的食品。就是裸麦粉做成的酸汤,里面经常加入猪肉肠、烤肠、火腿片之类。在波兰,有时会装在可食用的碗里,汤碗用面包或者熟西红柿做成。

[2] 一种荞麦粉做成的小卷饼,做法源自俄罗斯。常见馅料包括酸奶油、黄油、俄式鱼子酱等。

[3] 一种已经失传的弦乐器,形状像现代小提琴,但琴颈宽大,共鸣箱简单。可以放在膝头,或挂在脖子上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