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又湿又凉的树汁流过我全身,绿绿的,还特黏,淹没了我的头发,漫过我的皮肤。我用力推木头,急得发疯,哽咽着念出一通瀚力咒,大树重新裂开。我疯狂地扒住树干,让一只光脚先从裂缝底端伸出来,然后硬是挤出裂缝,回到那片沼泽地上,尖利的碎木片刺进我的手指和脚趾。我在恐惧的主宰下盲目地爬行,奔跑,远离那棵树,直到我跌跌撞撞倒在冷冷的水潭里,再爬起来——这才意识到一切都变了样。

这里没有任何火焰和战斗的迹象。我也没看到萨坎或者黑森林王后,哪儿都没有他们,甚至连那棵巨大的林心树也消失了。还有其他大部分的树也不见了,沼泽地几乎空了一半。我独自站在水潭边,水波悠然荡漾,简直像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是光线充足的上午,而不是下午,还有好多鸟儿在枝叶间扑扇翅膀,喋喋不休,青蛙也在水边唱个不停。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是被困住了,但这个地方感觉并不像黑森林。它不是那个可怕的、变态的恐怖王国,我曾看见卡茜亚流浪,泽西在一棵树下昏睡的地方。这里的感觉甚至也不像真实世界里的那片沼泽,那个宁静到不自然的地方。这里的潭水轻柔地抚摩我的脚踝。我转身踩着潭水跑向河床,逆着斯宾多河流淌的方向。萨坎自己无法独自使用召唤咒,不能用这种办法告诉我脱身路线,但斯宾多河是我们的来路,也许就是脱身的线路。

但在这里,就连斯宾多河也不一样,河流渐宽,并且开始加深,但没有水雾升腾的景象等我;我也没听到瀑布的轰鸣声。我终于停在河道转弯的地方,这里看起来至少有一点儿熟悉,我盯着河岸上的一棵小树:一棵细长的年轻林心树,也许有十年树龄吧,长在那棵巨大的老头脸石头上,就是我们在悬崖底部看到的那一块。这是第一棵林心树,就是我们疯狂滑下山崖时撞到的那一棵,当时它在瀑布底端,有一半被水雾吞没。

但在这里,没有瀑布,没有悬崖,老树还小,还年轻。另一棵树跟它遥遥相对,长在斯宾多河对岸,而在这两棵守护者后面,河面渐渐变宽,又深又暗的河水流向远方。我在更远处没看到任何林心树,只有普通的橡树和高大的松树。

然后,我发觉自己并非独自一人,有个女人站在河对岸老一点儿的林心树下。

有一会儿,我以为她是黑森林王后。她看起来很像王后,可能有血缘关系。她也是那副桤木加树皮的样子,同样乱糟糟的头发,但这个人的脸比较长,而且眼睛是绿色的。黑森林王后的身体是金色与褐色交杂,这位则是单调的棕色加上银灰色。她在顺着河流张望,跟我一样,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方的嘎吱声就顺水飘来。一条船进入视野,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这是条长长的木船,刻有复杂精美的图案,很漂亮,黑森林王后就站在船上。

她好像看不到我。她站在船头微笑,头上戴着花环,一个男人在她身边,我花了点儿时间才认出他的脸。我之前只见过他死后的模样:他是石塔地下的那位国王。现在的他看上去年轻得多,也更高大一些,他的脸还没有衰老的痕迹,但黑森林王后跟墓中的模样几乎相同,还是他们把她困住时候的那副样子。他们身后坐着一个严肃的年轻人,也就刚刚长大成人,但我还是能从他的骨相上判断出他日后的模样:石塔地下那个面容严峻的人。石塔族的更多人跟他们一起在那条船上,在划桨:那些银色盔甲的男子,他们边用桨划水,边警觉地环顾周围的大树。

他们后面还有更多木船,几十艘,但那些都像是临时拼凑成的,更像是过于巨大的树叶,而不像真正的船。上面挤满了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怪人,他们的长相都有些像树木,跟黑森林王后本人有几分相像:黑胡桃木人、白皙的樱桃木人、苍白的梣木人和温暖的榉木人。他们中有小孩子,但没有老人。

雕刻精美的那条船轻轻靠岸,国王扶黑森林王后下了船。她微笑着走到林中妇人面前,双手伸出。“莉娜亚。”她说,这个词儿我好像有印象,在魔法与非魔法之间,是又不是一个名字。这个词儿的意思是姐妹,是朋友,还是旅伴。这称呼从她口中令人吃惊地传出好远,穿过林木。树叶像是在轻声回应同一个词儿,水波也像在随声附和,就好像它被写入了我周围的一切。

黑森林王后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她亲吻自己姐妹的两边脸颊,拉起国王的手,带他继续前进,穿过两棵林心树,去往前方的小树林。石塔来的人把船系好,跟在两人后面。

莉娜亚静静地在河边等着,看船上其他的人上岸,一个接一个。每条船空了之后,她都会碰一下那条船,然后小船就会变成水面漂浮的叶子,河水灵巧地把它们带进河边一片小小的凹地。很快,河面就空了。最后那些森林人也在走向沼泽地。莉娜亚转身看着我,用低沉又威严的声音——像敲响空心木材的声音对我说:“快来。”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径直转过身,蹚过水流从我身边离开,过了一会儿,我也跟上她。我害怕,但本能地不怕她。我的两只脚在水中发出声响。但她没声音。贴到她皮肤的水,像是可以直接流过。

我们周围的时间,流逝的方式好像很奇怪。等我们来到那片树林,婚礼已经结束。黑森林王后和她的国王一起站在绿草丘上,四手互握,一条长长的花环绕住他们的胳膊。森林人聚集在他俩周围,松散地站在树林里,静静旁观。他们都非常安静,带着一种不同于人类的恬淡感觉。少数石塔来的人警惕地看着他们,也害怕林心树的沙沙低语声。年轻的严肃脸男人就站在那对夫妻旁边,带着厌恶的表情,看黑森林王后奇特的、树枝一样的长手指握住国王的手。

莉娜亚走到现场,加入其中。她的眼睛是湿润的,闪着光,像是雨后的绿叶。黑森林王后微笑着转头看她,伸出她的双手。“不要哭。”她说,她的声音像小溪水一样欢快,“我又不会走远。那座塔,就在山谷另一头。”

她的姐妹没有回答。她只是亲吻新娘的脸颊,然后放开她的手。

国王和黑森林王后一起离开,跟石塔来的人类同行。那些人穿过树林,静静漂走。莉娜亚轻声叹息,那声音就像风吹过枝叶。我们又是独自相伴,一起站在绿草丘上。她转身面向我。

“我们的族人在这里与世无争很长时间,”她说,我不知道,对一棵树而言,多久才算是很长时间?一千年,两千年,还是一万年?无数代人的时间,每一年,根都更深入土壤。“我们开始忘记了怎样做人。我们越来越远离人世。”

“当术士国王带着他的人民移居此地,我的妹妹准许他们进入了山谷。她以为这些人可以教我们忆起往事。她以为我们可以得到新生活,也能教导这些人。我们可以互相赐予生命。但他们一直害怕。他们想要生存,他们想要变得更加强大,但他们并不想有所改变。”

“他们学了错误的知识。”在她说话的同时,很多年已经过去,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是雨天、阴天和晴天,全都叠合在一起。又到了夏天,另一个不同的夏天,很久以后,森林人又穿林而来。

他们中很多人走得很慢,显出疲态。有的严重受伤:他们护理着烧黑的胳膊,有一个人瘸了腿,那条残腿像是被草草砍断的木桩,另外两个人扶着他。在残肢末端,我感觉那条腿正在慢慢长回来。有几对父母带着孩子,还有个女人抱着小婴儿。在远处,遥远的西方,一道浓浓的黑色烟柱正在腾空而起。

森林人赶来的路上,他们从林心树上采集果实,用掉落的树皮和树叶做成杯子,就像卡茜亚和我小时候在森林开茶会时做的那样。他们舀起潭中清水,然后在树林里散开,独自或者两人结伴走开,有时三人。我站在原处观察他们,双眼满是泪水,却不知为何难过。当太阳落山,他们中有些人就停在露天里。他们在吃那些果实,喝水。母亲咬下一片果肉,喂到小孩嘴里,用杯子给他或她喝一口水。

他们在变。他们的脚在生长,脚趾伸得好长,伸入到泥土里。他们的身体也在拉长,他们把胳膊伸向太阳。他们的衣服变成棕褐色的叶子或者干草落下。孩子们变得最快,他们突然就变成了巨大美丽的灰色巨塔形树木,枝叶散开到很宽大的空间里,开满白花,银色叶子长满枝条,就像他们体内全部的生命力,都在这愤怒的一息之间全部释放出来。

莉娜亚离开土丘,到他们中间去。有几个森林人,那些受伤的、衰老的,正在艰难挣扎:他们卡在了变身中途。那个婴儿变了身,成了一棵光彩照人的美丽大树,开满花朵。但那位母亲跪在它的树干旁边,蜷缩,战栗,双手扶在树上,她的水杯洒空,脸上满是盲目的痛苦。莉娜亚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帮这位母亲站起来,从宝贝树旁边走开一点儿。莉娜亚抚摩这位母亲的头,给她吃水果,让她用自己的杯子喝下一口水,用那种怪异低沉的声音唱歌给她听。那位母亲站在那里,垂着头,泪水涟涟,突然之间,她的脸仰起,朝向太阳,她在生长,她的人形消失了。

莉娜亚帮了最后几个困境中的森林人,让他们从自己杯子里喝水,拿另一片果肉给他们吃。她抚摩他们的树皮,用歌声给他们注入魔力,直到他们完成剩余的蜕变。有些变成了小小的、节瘤突出的树,最老迈的那些变成了细小的树苗。这片树林长满了林心树。只剩她一个。

她回到水潭边。“为什么?”我问她,无助地问。我必须知道,但我几乎觉得,自己并不想得知答案,我并不想知道是什么迫使他们这样做。

她指向远方,河流的方向。“他们来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看。”我沿着水面看去。那里不再是天空的倒影,而是好多人类,坐着精心雕刻的木船;他们带了灯笼、点燃的火把,还有大斧头。一面旗在第一艘船的船头招展。船头站着那位参加过婚礼的严肃年轻人,更老迈,更一成不变、尖酸刻薄的面孔,就是那个把黑森林王后封在墓里的人。他现在戴了一顶属于自己的王冠。

“他们来了。”莉娜亚又说了一遍,“他们出卖了我妹妹,把她囚禁在她不能生长的地方。现在他们来对付我们了。”

“你不能反抗他们吗?”我问。我能感觉到她体内有深厚又平静的魔力。不是一条细流,而是一口深井,深不见底的井。“你们不能逃走吗——”

“不能。”她说。

我愣住。她眼睛里有森林那样的幽深,绿色,无穷无尽的绿色丛林。我越是看她,越觉得她并不是一个女人。我看到的她只是一半:是圆满的树干,繁茂的枝丫,是叶子、花和果实;但在地下,是巨大的网状根系,长而宽广,潜入山谷深处。我也有根,但不是那副样子。我可以被小心地挖出来,抖掉泥土,移栽到国王的城堡里,或者大理石石塔中——也许并不幸福,但我能存活。而她,根本就无法挖出来。

“他们学了错误的知识。”莉娜亚又说,“但如果我们留下,如果我们战斗,我们也会记住错误的知识,然后我们会变成——”她停住,“我们决定了,大家宁愿不记住那些。”她最后说。

她弯下腰,再次装满她的水杯。“等等!”我说。我抢在她喝水之前,在她离开我之前握住她的胳膊。“你能帮我吗?”

“我能帮你变身。”她说,“你的根足够深,能跟我一起走。你可以跟我一同生长,并得到安宁。”

“我不能。”我说。

“如果你不愿来,就会独自留在这世界上。”她说,“你的悲伤和你的恐惧,会伤到我的根。”

我默然站住,感到害怕。我开始明白了:这就是黑森林侵蚀的起源。森林人是自愿变身的。他们还活着,他们在做深长悠远的梦,但这种形态更接近树的生活,而不是人的生活。他们不是醒着、活着、被囚禁,像关在牢笼里的人,永远都想要逃离,他们不是。

但如果我不愿变身,如果我继续做人,孤独、凄楚,我的痛苦就会毒害她的林心树,就像那些长在这片林地之外的可怕大树一样,就算我的力量能让它们活下去。

“那你就不能放我走吗?”我绝望地问,“她把我塞进了你的树——”

她的脸拉长,很难过的样子。我这才明白,眼前的幻境,就是她唯一能帮我的办法。她本人已经死了。树里存活的那个她,深沉,怪异,反应迟钝。那棵树找到了这些回忆,这些瞬间,这样她就能向我展示一条出路——她选择过的出路。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全部。这是她给自己和全体族人找到的,仅有的一条路。

我咽下口水,后退。我把手从她胳膊上拿开。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喝下那杯水。站在水潭边的她开始生根,暗色的树根不断延展,银色枝条张开,爬升,越来越高,高得就像是心里那潭无底湖水的深度。她上升,成长,继续成长,花儿开在白色藤枝上,梣木的银色树皮下、树干上有无数年轮涌现。

再一次,树林里只剩我一个人。但现在,鸟鸣声也安静下来。透过树干,我看见几只小鹿匆匆逃走,很害怕的样子,白尾巴一闪,就不见踪影。树叶从枝头飘下,干燥、枯黄,在脚下沙沙作响,边缘沾上寒霜。太阳正在落山。我双臂抱紧身体,又冷又怕,我的呼吸伴着白色寒气,光脚在冰冻的大地上畏缩。黑森林包围着我,而且我无路可逃。

但这时,一道光芒在我背后闪现,强烈、耀眼,又熟悉:召唤咒之光。我突然有了希望,转身跑进一片现在满是积雪的树林:时间又在继续推移,静默的树全都光秃秃的。召唤咒之光像单独一缕月光倾泻下来。水潭映出一片水银光,某人正从水中走出。

那是黑森林王后。她吃力地爬上岸来,在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带黑土。她倒在岸边,还穿着那件丧服。她躺着,蜷起身体,平复呼吸,然后睁开眼睛。她慢慢用颤抖的双臂撑起身体,环顾这片林地,看到所有那些林心树站在周围,她的脸被恐惧占据。她挣扎着站起来,裙子上全都是泥水,已经开始在她身上结冰。她站在土丘上面,环顾树园。慢慢地,她又回头,仰面看那棵笼罩在头顶的大树。

她犹豫着迈出几步,踏雪走过土丘,两只手放在林心树宽大的银色树干上。她站在那里,身体不住地颤抖,她靠上去,慢慢把脸颊贴在树皮上。她没有哭。她圆睁双眼,没有表情,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萨坎是怎样一个人成功施放了召唤咒,或者我看到的这个到底该算是什么,但我站在那里,紧张地等待,希望这幻景能给我提示一条脱身之路。我们周围下着雪,在强光下看得分明。它们没有落在我身上,却很快覆盖了她的来路,把地面重铺成一片银白。黑森林王后没有动。

林心树轻轻晃动枝条,一条较低的树枝向她慢慢弯下来。虽然是严冬时节,那里却挂着一朵花苞。它绽放开来,花瓣落下,一颗小小的绿色果实迅速膨胀,变为成熟的金黄色。这果子挂在枝头,靠近她,像一份温柔的邀请。

黑森林王后摘下了那颗果子。她双手捧着它,在寂静的树园里,突然从河面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把斧子砍进树干里。

黑森林王后停了下来,果实快要送到唇边。我们两个都愣住,紧张地倾听。那砍树声再次传来,她双手下垂,果实掉落在地,消失在积雪中。她从脚边撩起乱糟糟的裙子,跑下土丘,进入河水里。

我跟在她身后奔跑,我的心在狂跳,跟有规律的斧劈声同步。那声音带我们来到林地边缘。那棵小树已经长成粗壮的高树,它的枝叶覆盖很大范围。有一条雕刻精美的木船系在岸边,两个人正在砍伐另一棵林心树。他们兴致很高地协同工作,用巨斧一人一下轮流砍,每一下都深入树干。银灰色的木屑飞向空中。

黑森林王后发出恐怖的尖啸,那声音在林间回荡。伐木人大吃一惊停下来,抱着斧子茫然四顾。她扑到两人面前,用长手指掐住两人的喉咙,把他们远远丢开,扔进河水里。他们剧烈咳嗽,挣扎着浮出水面。她双膝跪倒在即将倒下的树旁,用所有手指按住斧劈的伤口,就像她还能让它愈合一样。这棵树伤得太重,已经没救了。它严重向水面倾斜,再过一小时,至多一天,就会折断。

王后站起来,她还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大地都跟她一起战栗。在她脚边,一道裂口突然出现,沿着这片树林边缘向两边分开。她跨过不断拓宽的裂缝,我勉强跟上。那艘船翻进了裂缝里,渐渐消失,河水开始狂啸,从缺口流下形成瀑布。而树园在新出现的断崖边下坠,隐没在水雾里。其中一个伐木人滑进水中,从瀑布跌落,另一个人大叫着,想要抓住同伴的手,为时已晚。

河对岸的幼树跟树园一起沉降。那棵被砍坏的树跟我们一起升高。第二个伐木人挣扎着爬上河岸,努力在震颤的地面上站稳。黑森林王后向他逼近时,他用斧子去砍她。斧头砍在她身上,却被弹开,斧刃铿然作响,从他手中滑落。她并不在意,她的脸空洞,迷茫。她抓住那个伐木人,带他到受伤的林心树下。他在她的掌控下挣扎,但没用。黑森林王后把这人推到树木上,藤蔓从地底涌出,把他捆绑在那里。

伐木人身体弓起,脸上满是恐惧。黑森林王后退开来。那人的脚和脚踝就靠在斧头砍开的缺口上,那些部位开始变形,嫁接到了树干上,靴子裂开,脱落,那人的脚趾伸长,成了新的根。他挣扎的胳膊硬化成树杈,手指头一根根粘连。他痛苦地瞪大的眼睛消失在一层银色树皮下面。我跑向他,出于怜悯和恐惧。我的两只手无法抓住树皮,而在这个地方,我也无法使用魔力,但我还是受不了袖手旁观。

他设法探身向前,轻声说:“阿格涅什卡。”那是萨坎的声音,然后他就消失了。他的脸消失在树干上一道大而且黑的空洞裂口后面。我把住边缘,让自己跟在他身后钻进去,进入黑暗。树根密集,新被转化的土壤散发出湿热的臭气,让我难以呼吸,此外还有残留的烟火味。我想要重新回到外面去。我不想待在这里,但我知道,回头的路是错的。我曾经在这里,这棵树的内部。我推,我挤,我继续向前,克制住一切本能和恐惧。我迫使自己伸出手,感觉到周围被电击,被烧焦木头的碎木尖刺穿透我的皮肤,黏稠的树液堵塞我的眼睛和鼻孔,让我无法呼吸。

我鼻端满是焦木、腐蚀和火焰的气味。“阿拉麦。”我哑着嗓子轻声说,这是穿墙咒,我冲过树皮,穿过烧焦的木头,回到了林心树丛冒烟的残骸旁边。

我走出树干,站在土丘上,衣服上沾满树汁,背后是那棵开裂的树。召唤咒的强光仍在潭水对面闪耀,最后残留的潭水映着它,像一轮新月刚刚升起,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否则会眼睛发疼。萨坎在水潭对面,双膝跪地。他的嘴巴是湿的,手也在滴水,这是他身上没有被灰垢、泥土和烟弄黑的部分:他双手捧着喝过水。喝斯宾多河的水,这水里蕴藏着魔力,他是为了有足够的力量,独自施放召唤咒。

但现在,黑森林王后站在他身后,长长的手指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在他极力挣脱掌控的同时,银色树皮正从河岸上生出,漫过他的膝盖和腿。王后看到我脱身出来,放开他,怒吼着转身面向我,但太晚了。我的头顶传来漫长的呻吟声,那断掉的枝条咔嚓响着从树干上脱离,终于掉落下来,声如巨雷,留下一条巨大的可怕伤口。

我从土丘上下来,迎着她走上湿漉漉的石头地面,她正怒气冲冲向我快步走来。“阿格涅什卡,”萨坎哑着嗓子叫我,伸出一只胳膊,一半扎根在地面上,极力挣扎。但当黑森林王后来到我面前时,她减慢速度,停了下来。召唤咒的光芒从背后照亮了她:她体内有可怕的邪魔侵蚀,长期绝望带来的可怕黑雾。但它也照在我身上,照见了我,穿透了我,我知道在我脸上,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正在看着她。

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出,她从树园离开后,又做过些什么:她如何追杀那些人类,所有那些石塔种族的后裔——巫师、农夫、樵夫,一个都不放过。她如何在深入自己根系的痛苦中,一棵接一棵栽种邪恶的林心树,散布更多的痛苦。混杂着自己的恐惧,我感觉到莉娜亚的怜悯在我体内运行,深厚又迟缓:怜悯、痛苦,还有遗憾。黑森林王后也看到了那些,而这让她停在了我面前,浑身战栗。

“我阻止了他们。”她说,她的声音就像是大风天的深夜里,有树枝刮到了窗户,你会怀疑窗外有什么邪恶的力量,正准备拉开窗户闯进来。“我必须阻止他们。”

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她的目光穿透了我,深入她姐姐的面庞所在的地方。“他们焚毁树木。”她说,在请求一个很久以前的逝者的理解,“他们砍倒树木,他们会一直砍树。他们来了又去,像四季轮回,像不考虑来年春日的冬天。”

她的姐姐已经没有声音可以回答,但林心树的树液还沾在我身上,它的根在我脚下深入地底。“我们本来就注定要离开。”我轻声说,为我们两个人回答,“我们本来就不会永远存在。”

黑森林王后终于开始看着我,而不是看透我。“我不能离开。”她说,我知道她尝试过。她杀死了石塔之王和他的战士们,她给所有的土地新栽上树木,她双手沾满鲜血回到这里,想要跟自己的同胞一起长眠,但她本人始终无法生根。她记住了错误的东西,也忘掉了太多不该忘记的。她记住了如何杀戮,如何愤恨,而忘记了如何成长。最终她能做的,就是躺在姐姐身旁:不完全是在做梦,不完全算是死亡。

我伸出手,从那棵断裂的树上,从垂下来的那根粗枝上,摘下了唯一那颗等待着的果实,它光彩照人,果皮金黄。我把果子递给黑森林王后。“我愿意帮你,”我告诉她,“如果你想要救她,你还能做到。”

她抬头,看那棵开裂的、垂死的树。泥巴一样的泪珠夺眶而出,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深棕色的泪痕,尘土、灰烬和水混杂在一起。她双手缓缓抬起,从我手里接过那颗果实,她长而指节突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那些手指碰到我的手指,我俩对视。有一会儿,透过我们之间的烟雾看去,我简直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儿,那个站在石塔人和森林人中间的孩子。她本可以是我的老师,是我的向导,就像亚嘎女巫的书,一直指点我走上该走的路。我们本可以永不为敌。

我弯下腰,用一片卷起的叶子,舀了一点儿水给她,来自水潭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清水。我们一起踏上土丘。她把果实放到嘴边咬开,果汁形成了浅金色的小道,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闭上眼睛站在那里。我把手放在她身上,感觉到仇恨和痛苦,像用作绞索的长藤一样盘踞在她内心深处。我把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姐妹树,伸向后者内心的深井,汲取那份宁静和恬淡。被雷电击中也未曾改变她,那份恬淡还在,即便整棵树都在倒下,即使年华摧残着它,要把它深埋地下。

黑森林王后靠在大树裂开的伤口上,双臂抱住烧黑的树干。我给了她水潭的最后几滴水,把它们倒入她的嘴里,我碰了一下她的皮肤,轻柔地、简单地说了一个词儿:“瓦纳勒姆。”

然后,她就开始变。最后一片白色衣裙被吹走,烧黑的表面皮肤大片剥落,新鲜树皮从她周围的地面盘旋而起,像一条宽大的银色长裙,接触到老树开裂的树干,并且跟它合而为一。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我,突然露出释然的表情,然后就消失了,她在生长,她的双脚在旧根的旁边扎下新根。

我向后退开,等到她的根深入土壤,我才转身,踩过空水潭里的泥浆跑到萨坎身旁。树皮已经不在他身体周围生长。我们一起把他解放出来,把树皮从他身上扒开,直到他的两条腿重获自由。我把他从残株上拉起来,我们一起坐下,瘫倒在小溪边的岸上。

我累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皱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几乎是很反感的表情。突然间,他向前猛跑,俯身在河床边,挖那些软泥。我一脸懵懂地看了他半天,才意识到他是想恢复河水流向。我吃力地站起来,伸手帮忙。我一开始参与就能感觉到,他也很不情愿地跟我有同感:我们就该这样做。这条河想要流到这里来,想要注入这片水潭。

其实只要挖掉几把泥,河流就流过我们的手指,自己冲出了剩余的路径。潭里的水再次开始上涨。我们又一次坐下来,更累。在我身边,萨坎试图弄掉手上的水和泥巴,在他全毁的衬衣边角上用力擦,在草地上蹭,在裤子上蹭,但主要的成果,只是把泥巴涂得均匀了一些,他的指甲下面全都有半圆形的泥垢。他终于悲催地长叹一声,任由两只手落在大腿上,他太累,无力使用魔法。

我倚在他身体侧面,很诡异地觉得,他这样发火还挺好玩。过了一会儿,他气呼呼地伸过一只胳膊揽住我。深深的寂静几乎重返了这座土丘周围,就像我们带来的所有火焰和怒气,都只能短暂地破坏这里的宁静。灰烬沉入潭底的烂泥里,被吞没。树木纷纷任由烧坏的叶子掉落在水中,苔藓悄悄爬上被翻开的地面,新生的草叶渐渐舒展。在水潭边上,一棵新生的林心树跟老树缠绕在一起,把它扶住,封严了雷电形的伤口。两棵树都在绽放小小的白花,像点点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