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跑到楼下大厅,打开塔门。男爵的部下纷纷拥入:他们剩余的人数少得可怜。或许有一百人吧。他们挤进大厅,有些下楼去了地下室,所有人都满身泥泞,精疲力竭,被接二连三的恐怖场景吓得面容惨淡。他们很高兴能躲进塔里来,却躲着萨坎跟我。就连男爵本人也对我们侧目而视。“那件事不是敌人做的。”他说,他站在大厅里萨坎的面前,他的人躲到我们两边,成圆圈围住我俩。“那些死人。”
“的确,要是你宁愿牺牲更多活人,麻烦你务必告诉我,下次我会注意,一定留心考虑你敏感的神经。”萨坎很是疲惫,我也一样觉得很累。我不知现在到天亮还要多久,也不想问。“让他们尽可能休息,你们能找到的饮食都可以自由分享。”
很快卡茜亚就挤上楼梯,穿过拥挤的士兵。男爵把那些受伤和最为劳累的士兵派到楼下;只剩状态最好的人在他身边。“他们在撬开葡萄酒和啤酒桶。”她小声对我说,“我觉得这样猛喝下去,孩子们会不安全。涅什卡,发生了什么事?”
萨坎已经坐到平台上:他正把召唤秘典放在高椅子的扶手上。他低声咒骂。“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乱子了。下楼去,把它们都变成苹果汁。”他对我说。我跟着卡茜亚跑到楼下。士兵们有的用手捧,有的用头盔,有的甚至直接在酒桶上开口,伸头在下面接着喝,也有对瓶吹的。有些开始争吵。喝酒吵架,一定比在各种邪恶魔法前喊叫更安全一些,也比面对活死人和杀人狂安全。
卡茜亚把他们从我面前推开,他们看到我在场,就没有跟她对抗。我爬上最大的酒桶,把手放在上面。“利伦塔勒姆。”我说,疲惫地输出一波魔法,身体瘫软下去。魔力从我身上传递到所有酒桶和酒瓶。士兵们继续推推挤挤,抢着喝,需要过段时间,他们才会发现自己并没有醉得更厉害。
卡茜亚碰了下我的肩膀,很小心,我转身紧紧拥抱她一会儿,很高兴能感觉到她的力量。“我还得回楼上去,”我说,“请保护孩子们的安全。”
“我应该上去跟你在一起吗?”她平静地问。
“保护好孩子们就好。”我说,“如果迫不得已——”我拉起她的胳膊,带她回到地下室远处。斯塔赛克和玛丽莎坐在那儿,已经醒来,正警觉地看着那些士兵。玛丽莎在揉眼睛。我把两只手放在墙上,找到那个秘道的边缘。我把卡茜亚的手放在裂缝处,让她搞清楚位置,然后从里面拉出一条魔法凝成的细绳,当作门把手。“把门推开,带他们躲进去,关上门。”我说,随后又把手伸向空中,说声“哈托”把阿廖沙的剑凌空抽出来,交给她。“带上这个。”
她点头,把剑背到肩上。我最后吻了卡茜亚一下,跑上楼梯。
男爵的手下全部进塔。外墙还能给我们些许帮助:马雷克的大炮依然无法对大门射击。男爵的几名士兵爬到塔两侧的箭台,正在向塔外的敌兵放箭。沉重的撞击不断落在大门上,一度还有魔法光芒闪现,喊叫和喧嚣声传来。“他们正准备放火烧门。”我跑回大厅时,楼上有人向下喊。
“让他们烧。”萨坎头也没抬地说。我跟他一起坐上平台。他把那张王座一样的大椅子变成了简单的连体长椅,可坐两人,中间扶手上还有个平整的小桌,沉重的召唤密典就放在上面,等待着;已经熟悉,但仍有点儿怪异。我轻轻坐在位子上,张开手指按住封皮:那金色藤蔓一样的字母,还有封皮下面轻微的嗡嗡声,像是很远处的蜜蜂。我累到手指都反应迟钝了。
我们打开封面开始朗读。萨坎的声音清晰稳定,精准地持续推进,渐渐地,我意识中的那团迷雾完全消失。我有时哼鸣,有时歌唱,有时低语,一直陪衬着他的声音。我们周围所有的战士都安静下来。他们坐在屋角或者墙边,就像深夜酒馆里的客人倾听一位优秀的歌者唱一首差劲的歌儿。他们的脸上会有一些困惑,很难跟上这离奇故事的节奏,也很难记住,尽管他们被这咒语深深吸引。
咒语也同样拖带着我,我很乐于沉溺其中。这一天所有的可怕之处并未消失,但召唤咒让它们仅仅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那魔力在积聚,越来越亮,越来越清透。我感觉到魔法力量冲天而起,像是第二座石塔。等我们准备好,我们将敞开大门,把不可阻挡的强光释放到大门前的院子里去。窗外,天空的颜色在变浅,太阳即将升起。
门在吱吱响。有东西从它下面钻进来,顶端也有,那东西还穿过两扇门之间极微小的缝隙。门口的士兵大声示警。细细的、扭动着的阴影正在钻透每一道小缝隙,像蛇一样细,一样敏捷:那是藤条和根系末端扭动的长须,渗入的同时让木柴和石头一起碎裂。它们在木料表面蔓延,像冰霜沿窗框扩展、缠绕、包裹,而一种熟悉的,过于甜腻的气息从它们表面扩散。
这就是黑森林。它现在正肆无忌惮地攻击,就像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知道我们即将揭穿它的伪装。黄沼泽的士兵们心惊肉跳,用刀剑砍削那些根须:他们对黑森林也有足够的了解,能认出这意味着什么。但更多的藤蔓还是接连不断地涌进来,穿过最初那些同类留下的裂缝、小孔。长藤绕住了固定门闩和铰链的铁箍,开始撕扯它们。橙红色的锈迹迅速蔓延,像流血一样快,一百年的腐蚀在转瞬之间发生。那些触须挤到它们内部,绕在螺栓上,疯狂地把它们左右摇晃。铁箍发出吵闹的晃动声。
萨坎和我无法停止。我们继续读,快到口齿不清,以最快速度翻页。但召唤咒有它自身的节奏,故事不能讲太快。在我们高速度的影响下,竖起的魔力之塔开始晃动,就像讲故事的人,开始跟不上她自己故事的线索。召唤咒不肯放过我们。
响亮的断裂声传来,右侧大门有好大一块边角破碎。更多藤蔓涌入,这次更粗,展开之后也更长。它们有的缠住士兵的胳膊,把刀剑从他们手中夺下,再把人抛在一边。其他的找到了沉重的门闩,绕住它,缓缓向一侧拽,一英寸一英寸挪动,直到它从第一道铁箍完全脱落。外面的撞城槌又一次撞来,大门轰然洞开,把人撞到一边,连滚带爬。
马雷克在门外,仍跨在马背上,站在马镫里吹响号角。他的脸上满是怒火和嗜血的激情,急切到甚至无暇怀疑门为什么突然被撞开。那些藤蔓的根在外面台阶旁的土地上,粗大灰黑的木质根藏在角落里,潜入台阶裂缝中,在熹微的晨光里几乎看不到。马雷克催马直接从上面跳过,都没看脚下一眼,径直冲上台阶,穿过破碎的大门,他所有幸存的骑士随后赶上。他们的剑挥起又劈下,掀起腥风血雨,男爵的士兵在用长矛向他们攒刺。几匹马儿悲鸣,倒地,垂死挣扎,人也在它们周围死去。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落在书页上,但我还是不能停止念诵。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这记重击让我马上无法呼吸,咒语从我口中滑落。一开始,我耳朵里完全是一片死寂,空洞的喊叫声充斥在我的周围,还有萨坎的声音,压倒其他一切,却像是跟我们无关。他像是在对着广阔原野中的一个狭小风暴眼念诵,我看到四周狂暴的灰雨,暂时还没有触及我,但我知道,只要再过一瞬间——
地面开始裂开,从我们脚下向别处延展,裂缝撕开那本书,撕裂那张椅子,扯断平台,破碎地板和墙壁。它们不是木石中的普通裂缝;它们是整个世界的裂纹。在这道缝隙中没有任何实体,只有单调黑暗的空无。美丽的金色书卷——召唤密典自动合起,像抛入深水中的石子一样消失。萨坎抓紧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拽出椅子,正在带我离开平台。椅子也在坠落,然后是整个平台,整体隐没在空无里。
萨坎还在继续念诵咒语,更准确地说,是在让它维持原貌,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最后一句。我试着重新加入,哼几声也好,我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我感觉好奇怪。我的肩膀在抽痛,但我低头看时,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然后我继续向下看,慢慢向下。有一截箭杆从我身上冒出来,就在我的胸腔以下。我盯着它看,有点儿蒙,完全感觉不到它。
高处美丽的彩格窗向外迸碎,发出沉闷的啵啵声,裂缝已经蔓延至它们,彩色玻璃碎片像雨点一样落下。裂缝还在扩大,士兵也跌入其中,惨叫声在跌落中途戛然而止,被寂静吞没。大段的石墙和地面也在消失,石塔的墙体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萨坎在勉强支撑残余的魔法力面,像一个试图控制疯马的人。我试着把魔力推送给他。他支撑着我全身的重量,他的胳膊像铁一样围在我身上。我的两条腿会互相绊到,几乎是拖在身后。我的胸口现在开始剧痛,强烈到惊人的痛楚,就像我的身体突然醒来,发觉有什么事情严重失常。我每次呼吸都想要尖叫,却没有足够的气力叫出声。还有几个地方有士兵战斗,也有其他人在逃离石塔,试图远离这个行将崩溃的世界。我瞥见马雷克踢开他的死马,跳过另一道正在向他逼近的地面裂痕。
王后出现在破损的两扇门之间,晨光在她身后闪亮,有一会儿,我觉得那里站的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棵树,一棵有着银白色表皮的树,从地板直到天花板。萨坎带我退回到楼梯,带我下行。石塔在震颤,碎石在我们身后翻滚而下。萨坎每走一步,都要重念他的最后一句咒语,让剩余的魔咒不至于瓦解。我却无力帮他。
当我再次睁眼时,卡茜亚正焦急地跪在我身旁。空气里满是尘土,但至少墙面不再继续颤抖。我靠在地下室的一面墙上;我们在地下。我不记得走下剩余的楼梯。旁边,男爵正在对他残余的士兵大声发令,他们推来酒桶支架和木桶,把铁罐也丢上去,在楼梯尽头竖立壁垒,用碎石将其加固。我可以看到阳光从上面照下来,就在楼梯拐角处。萨坎在我身边,还在一遍遍念诵同样一句话,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
他把我放在一座锁死的金属壁柜旁边;门把手周围有烤焦的痕迹。他招呼卡茜亚来门锁前。她握住把手。锁头里喷出火焰,但她咬紧牙关,还是用力把门拉开了。里面是一架小瓶子,里面装了微微闪光的液体。萨坎拿了一瓶出来,指指我。卡茜亚看看他,又看看那支箭。“我应该把它拔出来吗?”她问。龙君用手做了个推的手势,向前推——卡茜亚咽了下口水,点头。她跪在我身边,说:“涅什卡,坚持住。”
她两只手握住那支箭,折断仍然留在我身体外面的带羽毛的箭杆。箭头在我体内颤动。我嘴巴张开又闭合,痛,却出不了声。我无法呼吸。她加快动作,挑掉最大个儿的碎木片,让箭杆尽可能平滑,然后她让我侧身,斜倚在墙上,特别可怕地推了一下,让箭尖钻透我身体。她捏住从我背后透出的箭头,让整支箭穿过我身体。
我呻吟,热血从身体前后涌出。萨坎打开小瓶,他把那液体倒在手心里,开始涂在我的皮肤上,把它按到伤口里。它有极强的烧灼感,我试图用无力的手掌把它推开。他无视我,把我的衣服扯开,继续涂更多药水上去。卡茜亚把我的身体向前推,他俩从背后把药倒进伤口。我立时尖叫起来,突然能叫出声了。卡茜亚给我一块布,让我咬住,我咬紧它,感觉自己全身不停哆嗦。
伤痛没有减轻,反而更严重了。我从他们手中挣脱,试图靠住墙壁,贴紧那凉凉的石头,就像我想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不再有任何感觉。我的手指甲抠进泥灰里,哭泣不止,卡茜亚的手按在我肩上——最严重的疼痛就过去了。失血减缓,停止。我恢复了视觉,接着是听觉:楼梯上的搏斗,刀剑相撞的沉闷声响,石墙、金属剐蹭声,有时一声脆响。血穿过壁垒,缓缓流出。
萨坎倒在我身边的墙上,嘴唇在翕动,但几乎不能继续发声,他的眼睛疲惫地闭紧。召唤咒现在就像海滩上的一座沙堡,一侧已经被海浪冲毁,其他部分也摇摇欲坠,他在用蛮力维持。如果剩余的魔法力面崩塌,我不知那种空无会不会吞掉整座石塔,吞噬我们所有人,只在这世上留下一个空洞,就像我们所有人都不曾存在过。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他向卡茜亚和孩子们示意,两个小孩都蜷缩在她身边,害怕地从酒桶上面向外看。萨坎再次示意:走。他想让我带上她们逃走,一起瞬间转移,到某个安全的地方。我犹豫了,他的眼睛狠狠瞪着我,怒气冲冲;他用手向身旁空空的地面示意。那书已经不在:召唤秘典已经消失。我们不可能完成咒语,而等到他魔力耗尽——
我深吸一口气,一只手紧握住他的手,重新加入魔咒。他抗拒。我一开始只是在轻声唱,每次都很简短,摸索着找路。我们不再有路线图,而我也不记得咒语原话,但我们以前做过这件事。我记得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试图建造的是什么。我像是给行将倒塌的沙堡城墙多推了一些沙子来,还掘了一道护城河,应对即将来临的海浪;我把护城河加长加宽。我继续哼唱,一点儿故事,一点儿歌谣。我在自己脑子里再次开始堆沙子。萨坎很拘谨,很困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我。我对他唱了一段略长些的歌谣,加入一点儿旋律,就像在他手里放了几个卵石,而他慢慢把卵石还给我,缓缓念诵,语音精准,节奏均匀,像是把石子一个一个排布在沙墙周围,让我们的沙堡地基升高,更加坚实。
魔法结构在强化,又一次坚实起来,我们制止了崩塌势头。我继续前进,到处尝试,找到路途就告诉他。我等于是收集了更多沙子,让他把城墙修整得平滑、匀称。我们一起插了一根带树叶的细枝上去,作为飘摇的旌旗。我的呼吸还是很急促。我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有奇怪的死结,还有深处的抽痛,那是药水在继续发挥作用,但魔法透过我在顺利运行,闪亮,迅捷,近乎满溢。
人们在喊叫。男爵的最后几名手下正从另一侧爬上壁垒,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丢掉了刀剑,只是在试图逃命。一道光正沿着楼梯向下,其末端发出尖叫声。士兵们抬起手,帮助逃回来的人爬下来。他们人数已经不多。现在没有人再逃回,士兵们把最后一些木片和大铁锅丢上壁垒,尽可能堵塞通道。马雷克的声音在它后面回响,我还瞥见了王后的头,金发很醒目。男爵的士兵用长矛刺她,但矛尖都从她皮肤表面弹开。壁垒在解体。
我俩还是无法从咒语中脱身。卡茜亚站了起来,她正拉开古墓之门。“下去,快!”她对孩子们说。他们快步跑下阶梯。她抓住我的胳膊,扶我起来,萨坎也挣扎着站起来。她把我们推进门,从地上捡起她的弯刀,又从铁柜里取出一瓶密封的疗伤药。“这边来!”她向士兵们喊。他们也都跟在我们身后拥进来。召唤咒也跟我们一起进来。我在环形阶梯一圈圈地走,萨坎紧跟在我身后,魔法在我们之间歌唱。我听到上面传来摩擦声,阶梯暗下来:一名士兵关闭了入口。两侧墙面上的字母在黑暗中显得明亮起来,轻声絮语,我发觉自己在调整我们的施法方向,以便轻轻滑向他们的魔法。渐渐地,我感觉到我们内心的魔法城堡变了;它变得更宽更大,更多回廊和窗户成形,空中还加了一座金色圆顶,更多灰白色石墙,上面刻有银色字符,就像阶梯旁的墙面一样。萨坎的声音减缓,他也发觉了这变化:古代石塔,失落之塔,来自很久以前。在我们周围,强光乍现。
我们纷纷走进阶梯底端的圆室。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不足以供我们这么多人呼吸,直到卡茜亚拿起一根铁烛台,用底端敲开了通往古墓的墙壁。砖头纷纷掉落,清凉的空气涌进来,她把孩子们推进去,告诉他们躲在老国王的棺材后面。
我们头顶远处,传来石头碎裂的声音。王后正率领马雷克及其手下进来追杀我们。几十名士兵挤到房间里贴墙站立,一脸惊惶。尽管残破不堪,他们都穿着黄色战袍,所以都是我们一边的,但我没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也没看到男爵。远处又有刀剑撞击声:仍被堵在阶梯上的最后几名黄沼泽战士正在战斗。召唤咒的光芒迅速增强。
马雷克刺死了阶梯上最后一名士兵,他把尸体踢开,让它翻滚着落到下面的地板上。士兵们跳上前迎战他,几乎是满怀渴望:至少他还是个合乎常理的对手,是个有可能被击败的人。但马雷克用盾牌挡住一记猛击,蹲身上前,用剑刺穿第一名对手的身体;他旋转向后,又削掉了另一边那个人的头;完成挥击的同时,他用剑柄砸倒一个人,再顺势前刺,扎到另一个人的眼睛。卡茜亚上前一步到我身旁,大声抗议,举起弯刀:但她还没喊完那一声,身边的人就全部被打倒。
但我们也完成了召唤咒。我唱出最后三个词儿,萨坎随后跟唱,我们又合唱一遍。
强光照耀整个房间,几乎是从大理石墙里照射出来,马雷克向前进入他清出的空地,王后也站到他身后。
她的剑尖向下,滴着血。她的脸平静、沉着,近乎安详。强光照耀在她身上,穿透她的身体,稳定又深入;那里没有任何魔法侵蚀迹象。马雷克也没问题,他身后的索利亚也一样,漫过王后身体的强光,也同样波及站在旁边的他们两个。王子和巫师体内都没有阴影:只有一份强硬到闪亮的自私,高耸如塔楼的骄傲;但在王后体内,连这些都没有。我瞪着她,喘息着,非常困惑。她体内真的没有邪恶魔法侵蚀。
她体内什么都没有。召唤咒的强光可以直接穿过。她的内部完全腐烂到罄尽,她的身体只是一片空洞,外面包了一层树皮。她已经没有任何人性特征可供侵蚀。我明白得太晚了:我们闯入险境去营救汉娜王后,所以黑森林就让我们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找到的,只是一个残留的空壳,只是林心树干的一部分。一个傀儡,空洞的傀儡,等我们完成一切考验,它才会现身,我们自以为一切都没错,然后黑森林就可以伸出手来,拿起控制傀儡的悬索。
强光继续向她身上倾泻,慢慢地,我终于看清了黑森林,就像我重新去看一片云,看到的是一棵树,而不再是一个女人的面孔。黑森林就在那里——也是那里的唯一。她金色的头发来自叶片上的浅色叶脉,她的肢体都曾是树枝。而她的脚趾就是长长的树根,是爬出地面的部分,那些根可以深入地下。
她在看我们身后的墙,看那通往古墓的裂口,还有它的蓝色魔火,她的脸第一次有所改变,这变化就像是细瘦的柳树在强风中折腰,似有风暴卷过树冠。黑森林背后的主宰者——不管它是什么,它都曾经来过这里。
在召唤咒的强光下,汉娜王后奶白色的面孔被揭掉,像流水冲掉一层漆。下面是另外一位王后,全身颜色斑驳,有棕、绿、金黄等,她的皮肤布满桤木纹,头发是近乎黑色的墨绿,夹杂着几丝红、金和秋叶棕色。有人挑出了她那缕金色头发,把它们编成一个圆形小冠,固定在她头顶,中间夹了白色丝带。她还穿了一件白裙子,这衣服在她身上很不对劲,她还是穿着它,尽管这衣服对她本人毫无意义。
我看到那位被埋在此处的国王,他的身体出现在王后与我们之间。他在一块白色亚麻布上被六个人抬着,面容平静,一动不动,双眼模糊,像蒙了一层牛奶。他们把他抬进这座墓室,轻轻放入巨大的石棺;他们把亚麻布折起,盖住他的身体。
在召唤咒的光线里,另外那位王后跟着那些人进入墓室。她弯腰向棺材里看。脸上并没有悲伤,只是惊讶和迷惘,就像她不懂这是什么。她抚摩国王的脸,用奇特的长手指碰他的眼睑,她的指节像树枝节一样突出。国王没有动。她很吃惊,把手缩回来,给其他人闪出位置。那些人给石棺加盖,蓝光在棺盖上燃起。她看着那些人,还是困惑不解。
其中一个在场的男子跟她说话,那人淡如鬼魂,我觉得,应该是告诉她随便在这里停留多久。男子鞠躬,弯着腰从入口处离开墓室,留下她一个人。他转身背对王后时,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甚至在那么久的过去,还是被召唤咒记录了下来,那表情冷酷又决绝。
黑森林王后并没有看到那副嘴脸。她还站在石棺前,伸出两只手放在棺盖上,就像玛丽莎一样困惑不解。她不懂何谓死亡。她盯着那团蓝光,看它跃动;她转了一个圈,看空空的石室,带着一副受伤的、震惊的表情环顾。她突然停住,定睛细看。墙上那个小小入口,正被砌上砖块。她正被封死在坟墓里。
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冲上前,跪在残留的入口处。那些人已经用砖块堵塞了大部分空间,还在快速封堵。那个冷面男子在别人忙碌时念诵咒语,银蓝色的光从他的两只手中噼啪响着闪耀,照在那些砖块上,把它们粘连在一起。她伸出一只手,表示抗议。但他不理睬,也不看那女人的脸。没有人看她。他们用最后一块砖封死了那堵墙,也用那块砖,把她的手推回了墓室中。
她站起来,独自一人。她震惊,愤怒,心烦意乱,但她还没有感到恐惧。她抬起一只手,想要做些什么。在她身后,蓝火仍在跃动。四面墙上的字符都被火照亮,发出光芒,完成了楼梯上开始的漫长语句。她回转身,我可以跟她一起读出那个长句:在此永驻,在此长留,不动如山,永不回还。而这并不只是为长眠的国王谱写的诗句。这不是一座坟墓,这是一座监狱。这监狱本来就是为她建成。她转身,拍打石墙,她徒劳地想要推开它,想把手指插进缝隙里。恐惧在她心中腾起。石块将她围困,冰冷,巍然不动。他们特地从大山的根部采来了这些石料。她出不去,她做不到——
突然之间,黑森林王后把整段记忆抛开。召唤咒的强光消散,像水一样从墓石表面流走。萨坎踉跄后退,我险些顺着墙瘫倒,我们都回到了圆形石室中,但王后的恐惧还在我胸腔内翻腾,就像一只小鸟,在撞击围困它的墙壁。它被囚禁,远离阳光,远离水源,远离空气。但她还是不能死。她至今未死。
她站在我们中间,只是半掩在汉娜王后的脸孔后面。而她也不再是黑暗回忆中的那位王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她成功脱逃。她赢回了自由,然后她会——杀死他们吗?她的确杀了那些人,而且不只是那些人,还有他们的爱人,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整个种族;她吞噬了他们所有人,成了跟他们同样可怕的恶魔。她制造了黑森林。
她在黑暗中低声嘶鸣,不是蛇一样的咝咝声,而更像是树叶的摇动声,树枝在风中轻微的摩擦声,而在她迈步向前的同时,藤蔓跟在她身后,顺着楼梯翻涌而来,勒住所有幸存人类的脚踝、手腕和咽喉,把他们拉到墙边,摁在房顶,谁都不可以挡在她面前。
萨坎和我还立足未稳。卡茜亚站到我们面前,像一面盾牌。她砍削那些藤蔓,让它们无法靠近我们,让我们保持自由,但其他藤蔓绕过她,进入墓室。它们缠住了孩子们,开始把他们倒拖回来,玛丽莎尖叫,斯塔赛克徒劳地砍那些青藤,直到手臂也被缠紧。卡茜亚从我们面前错开一步,靠近孩子们,她的表情十分痛苦,无法兼顾所有人。
这时候,马雷克跳了出来。他把长藤砍开,自己的剑刃在闪光。他站在王后和孩子们之间,用握盾的手把他们推回棺室。他站在王后对面,而她也停下脚步,马雷克叫:“妈妈!”他很激动,丢下剑,想抓住她的手腕。他低头看王后的脸,而她也缓缓仰头看他。“妈妈,”他说,“摆脱她。我是马雷克——是你的马里切克。请回到我身边吧。”
我贴着墙,吃力地站起来。马雷克王子浑身都是决心,都是渴望。他的盔甲到处是血和灰烬,他的脸上也有鲜艳的红色痕迹,但有一会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孩,或者是一名圣徒,纯洁,充满渴望。而王后就那样看着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上,然后杀死了他。她的手指变成尖刺、树枝和藤蔓;她用这样的手指穿透王子的盔甲,把手紧握成拳。
如果汉娜王后还有任何残留,任何一丝意念,或许都在这一刻被她消耗掉了,换来一点点仁慈:马雷克死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他脸上的表情没变。他的身体从王后手边轻轻滑倒,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在胸甲位置多了一个洞,是她手腕插进去的地方。他仰面倒地,盔甲敲响石地板,眼睛依然清朗、自信,他确信母亲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确信他还能赢。他看起来像个国王。
他那份确信也感染了我们。有一会儿,我们都被这结果震惊到动弹不得。索利亚猛吸一口气,惊呆了。卡茜亚跳上前来,挥舞她的刀。王后用自己的剑挡住。她们相对站定,势均力敌地对抗,磨在一起的锋刃上迸出几颗火星,王后身体前倾,她的剑慢慢压了下来。
萨坎开了口,一通跟热力和火焰有关的咒语被他念出,王后两条腿周围的地面上喷射出火焰,黄——红色的火,炙热逼人。火焰靠近卡茜亚时,烤黑了她的皮肤,也吞没了两把刀剑。卡茜亚不得不翻个跟头躲开。王后的银色锁子甲熔化,一道道闪亮的液体从她身上流下,在地面凝成黑乎乎的一摊。她的衣服起火,腾起黑烟,但火焰没能伤及她的身体。王后苍白的肢体还是完好无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索利亚也在用他的白色火焰鞭抽打王后,他的火焰与龙君的火焰相遇,会闪出蓝光,这混合来的蓝色火焰翻卷着烧过王后全身,试图找出弱点,找到入口。
我握住萨坎的手,给他注入魔法和力量,让他继续用火焰打退王后。他的火也在藤蔓上延烧,尚未窒息的士兵们踉跄起身,逃上阶梯——至少他们还能逃。其他咒语,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我脑子里,但我不用试就知道,它们都不会有用。火烧不死她,刀剑也砍不动她,不管我们试多久。我惊恐地想,也许我们应该让召唤咒失败,用那种巨大的空无把她吸进去,不知能否有用。但我觉得即便那样,也难以除根。她太强大。她应该有能力填补我们在世间开辟的任何空洞,然后仍有足够的部分残留。她就是黑森林,或者说黑森林就是她。她的根扎得太深。
萨坎的呼吸特别迟缓,有时还会间断。索利亚瘫倒在阶梯上,魔力耗尽。我给了萨坎更多力量,但很快他也将倒下。王后转身面向我们。她没有微笑,她的脸上也没有显出得意,只有无尽的怒火和胜利临近的感觉。
在王后身后,卡茜亚站了起来。她从肩头拔出阿廖沙的必杀之剑,用力挥出。
剑刃砍中王后的喉咙,卡在那里,削透了一半。空洞的咆哮声响起,我的耳鼓几乎被震破,整个房间都在变暗。王后的脸静止住了。那剑开始不停吸取、吸取、吸取,它的饥渴无穷无尽,总要吸入更多。那声音越来越尖厉高亢。
那感觉就像是两个无限力量之间的战争,一方是无底的深渊,一方是无尽的河流。我们都站在原地愣住,观望,祈求。王后的表情没有变。那把剑砍中她喉咙的地方,一种黑色光泽正试图向她全身扩展,从伤口向周围扩散,就像滴进清水里的一团墨汁。她慢慢抬起一只手,用手指触摸伤口,指尖触及之处,那种色泽就会消退一些。她低头看伤口。
她重新抬头看我们,带着突如其来的轻蔑,头几乎是轻轻摇了摇,似乎在说,我们一直都极度愚蠢。
突然她双膝跪倒,头、躯干和四肢都在抽搐——就像一只突然被操控者丢下的玩偶娃娃。萨坎的魔火瞬间就点燃了汉娜王后的身体。她短短的金发在黑色烟雾中燃起,她的皮肤变黑,爆裂。灰白色光线从焦裂的皮肤下投射出来。有一会儿,我以为这招管用,也许这把剑打破了黑森林王后的不死之身。
但灰白色的烟雾还是从那些裂缝里呼啸着飞出,像洪流,咆哮着冲过我们身边——逃走了,就像黑森林王后曾经逃离这座监狱一样。阿廖沙的剑还在试图吸光她,追上这波烟雾,但它们飞走得太快,甚至连那把剑饥渴的欲望都追之不及。索利亚护住头,那团烟雾从他头顶冲过,飞上楼梯;还有些扭曲着飞出通气道;还有几股冲进埋葬室,再向上,消失在房顶上一条隐蔽的裂隙里,我肯定找不到这么隐蔽的缝隙,它特别微小。卡茜亚把孩子们挡在身下。萨坎和我蜷缩在墙边,捂住嘴巴。黑森林王后的精魄掠过我们皮肤的表面,带着油乎乎的可怕侵蚀,像老叶陈土的湿热臭气。
然后,它就不见了——她不见了。
失去了宿主,汉娜王后的身体马上碎裂,像燃尽了的木材散落成灰。阿廖沙的剑铿然落地。我们被孤零零地抛在那里,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所有幸存的士兵都已经逃走。死者被藤蔓和火焰吞噬,只留下烟熏的鬼魂在大理石白墙上逡巡。卡茜亚缓缓坐直身体,孩子们靠在她身旁。我双膝着地瘫倒,因为恐惧和绝望浑身战栗。马雷克的手张开着,就在我旁边的地上。他的脸还在房子中间,无知无觉地向上注视,周围环绕着烧黑的石头和熔化的钢铁。
黑色利刃随风而化,转眼间就空留下一副剑柄。黑森林王后逃脱了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