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可真是……好有道理的建议。它堵在我肚子里,像无法消化掉的硬块。我下到地下室,躺在卡茜亚和孩子们身旁,蜷缩起来为这句话生闷气。他们轻柔匀细的呼吸声从我背后传来。这声音本来应该让我感到欣慰,实际却在向我示威:他们都睡着了哦,可是你还睡不着哟!就连地下室的凉地板都没有办法让我火热的皮肤凉下来。

我的身体还记得这无比漫长的一天。这天早上我醒来时,还在群山另一侧,我现在还能感觉到马踏石子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越来越近,我慌乱的呼吸本身也成了一份重负,压迫着我的肋骨,当我怀抱玛丽莎疲于奔命。她的脚跟踢到我腿外侧的地方,现在都还是紫的。我本来应该精疲力竭的。但魔力仍在,继续在我的小腹颤抖着,它们太多,无处释放,就像我是一个熟过头的西红杮,想要挣破自己的表皮得到解脱,这时候,偏还有一支军队堵在我们门口。

我可不认为今晚的索利亚会花时间准备防御工事,或者制造昏睡药水。他会给我们的战壕埋下隐藏的白火,告诉马雷克将火炮安置在哪里,才能杀死更多人。他是一名战斗巫师,已经参加过数十场战斗,而马雷克身后有整个波尼亚国的全部军队,目前是六千人对我们六百人。如果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如果马雷克突破我们建起的城墙,再把石塔大门攻破,杀死我们所有人,抓走孩子们——

我把毯子掀开,站了起来。卡茜亚的眼睛睁开了一小会儿,看到是我,就又闭上了。我悄悄走出去,坐在壁炉的死灰旁边,浑身发抖。我的脑子像是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怪圈,总在想我们有多容易失利,想黑森林可怕又黑暗的势力占据整个山谷,像一波吞噬一切的绿色狂涛。我试图不再去想,但脑子里还是浮现出一棵林心树在德文尼克村中心广场竖起的景象,它巨大又可怕,就像黑森林势力以内波罗斯纳的那棵树一样,我爱过的每一个人,都被缠绕在它的根系之中。

我站起来上楼梯,想要逃离自己的想象。在大厅,极窄的窗户外面也是漆黑一团,甚至没有一丝歌声从外面传来。所有士兵都在睡觉。我继续爬楼梯,经过实验室和书房,绿、紫、蓝等颜色的光还在它们门后闪耀。但那里是空的。那里没有人能让我大喊大叫,没有人会反唇相讥,说我又在当白痴。我又上了一段楼梯,停在下一层的平台边缘,接近长地毯破损的终端。最远处的那扇门下面透出一道微光,是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我从来没往那边走过,从来没去过萨坎自己的房间。曾经在我看来,那里面住的是一只大妖怪。

地毯很厚很黑,上面用金黄色的线绣了一种图案。整个图案只有一条主线:它开始是紧密的螺旋形,像缠起来的蜥蜴尾巴,金色线条越是展开,就越粗大,然后它就左右摇摆,沿着地毯延伸的方向,几乎像是一条小径,通往走廊前方的阴影。我的脚深深陷入软软的羊毛里。我沿着金色线条向前走,直到它在我的脚下变宽,开始有鳞片一样的纹理,还微微发光。我经过客房,两扇房门相对,过了这里之后,整个走廊就在我周围暗了下来。

我像是在穿过某种压力,一阵风迎面吹来,地毯上的图案轮廓正变得更加清晰。我在一条有着象牙白色的利爪的肢体上方经过,下方还有一双正在鼓动的浅金色翅膀,它的血脉是深棕色。

那风变得更冷。墙壁消失了,成了无尽黑暗的一部分。地毯变宽,直到它填满走廊里目力可及的所有空间,还在向更远处延展。它的触感也不再像羊毛。我站在温暖的、层叠的鳞片上,软得像皮革,在我脚下起伏不定。呼吸声在看不到的空旷窟室墙壁间回响。我的心想要狂跳不止,被本能的恐惧主宰。我的双脚想要转身逃走。

我却闭上了眼。我现在对石塔很熟悉,走廊应该多长,我心里都有数。我在长有鳞片的背上又走了三步,转身,单手抬起,伸向我知道就在那里的门。我的手指找到了一只门把手,温暖的金属在我手指下。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走廊里,面对一扇门。再向前几步,走廊和地毯就都到了头。那金色图案在此翻卷,一只闪亮的绿色眼睛仰视着我,那颗头上长了好几排银色利齿,等着解决那些不知道何时转弯的人。

我推开门,它无声地向内敞开。房间不大,床又小又窄,有顶篷,挂着红丝绒隔帘;壁炉前只放了一把椅子,雕工精美,但孤孤单单;旁边小桌子上只有一本书,书旁放了一杯葡萄酒,被喝掉了一半。炉火减弱到只剩闪亮的木炭,灯也熄灭了。我走到床边,拉开隔帘。萨坎平躺着睡在床上,还穿着长裤和宽松衬衣;他只脱了外套。我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隔帘。他眨着眼睛醒来,毫无戒备地看了我一会儿,意外到顾不上生气,就像他从未想象到有人能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闯入一样。他看起来那么困惑,我都没了对他喊叫的兴趣。

“你怎么会……”他说着,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终于想到了生气,我把他重新推倒,亲吻他。

他吃惊的声音堵住了我的嘴巴,同时抓住我的胳膊,制止我。“听着,你这难缠的小东西。”他说,“我可比你老一百多岁——”

“哦,小声点儿。”我不耐烦地说,没想到他居然用这么烂的借口推脱。我爬上他床较高的一头,压到他的身体上面,厚厚的羽绒床垫又凹进去了一些。我向下瞪着他,“你真的想让我走吗?”

他握着我胳膊的两只手更紧了一些。他没看我的脸。有一会儿,他甚至都没说话,然后他凶巴巴地说:“不想。”

他就势拉我靠紧他的身体,他的吻如此甜蜜、热切、美好,让人迷醉。我再也不用去想别的。林心树在噼里啪啦的烈火中烧得干干净净,不见了,只剩他温暖的手指划过我冰凉的赤裸手臂,让我再一次全身战栗。他一只胳膊揽住我,箍紧。他抚摩我的腰,把我松弛的,本来就即将掉落的上衣向上扯。我低头摆脱上衣,又把双臂从袖子里挣脱,我的头发从双肩垂下,他呻吟着把脸埋在我混乱的发丝里,透过它们亲吻我:我的喉咙,我的双肩,我的乳房。

我紧贴在他身上,无法呼吸,感到幸福,又充满了天真简单的恐惧。我没想到他会愿意——他的舌头滑过我的乳头,把它含进嘴里,我有一点儿退缩,抓紧他的头发,可能会有点儿疼吧。他退开一点儿,我突然感到冷,全身慌乱难受,他叫我“阿格涅什卡”,声音低沉,带一点儿近乎绝望的感觉,就像他还想对我吼,却做不到了。

他带我们翻了个身,把我撂在他身下的枕头上。我双手扯住他的衬衣乱拽,毫无章法。他坐起来,从头上把衬衣除掉,扔到一边,我头向后仰,看床帐顶篷,而他把我复杂到让人抓狂的裙子向上掀。我感觉极度贪婪,急需他双手的爱抚。我一直试图不去回想此前那惊人的完美一刻,当他的拇指划过我两腿之间,自欺欺人那么久。但,哦,我还记得。他指节抚过我的私处,那份甜蜜的战栗再次流过我全身。我激动得发抖,全身抖得厉害,我双腿夹紧他的手,完全是出于本能。我想要告诉他赶紧做,慢点来,两者同时都想要。

隔帘再次闭合。他探身在我上方,眼睛只是床上这个闭塞空间里的一点儿光亮,而他当时的样子极为热切,贪婪地看我的脸。他还可以用拇指碰我的,只要一点儿就好。他就摸了一下。一个声音爬上我喉头深处,像叹息又像呻吟,他弯腰亲吻我,像是想把我吞掉一样,像是要把一切都留在他嘴里。

他的拇指又动了一下,我不再夹紧双腿。他扳住我的大腿,把它们分开,抬起我的腿绕在他腰上,他还在饥渴地观察我。“我要,”我说,特别急切,想要跟他一起动,但他还是老用他的手指摸我。“萨坎。”

“这时候要你耐心一点儿,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吧。”他说,黑眼仁闪亮。我瞪他,但随后他又摸我,很温柔,把指尖点到我身体里;他在我大腿之间一遍一遍画线,在顶端轻轻转圈。他在问我一个问题,一开始我不知道答案,后来就知道了。我上半身突然抬起,近乎失控,下体湿漉漉地沾在他手上。

我哆嗦着落回枕头上,两只手伸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把它们压在我潮湿地额头上,不停喘息。“噢,”我在叫,“噢。”

“好了。”他说,还挺为自己的表现得意。我坐起来,把他向后推倒,朝着床的另一头躺下。

我抓住他的裤腰——他居然还穿着裤子!——说了一句,“胡尔瓦”。它“噗”地一下消失在空气里,我把裙子也消失掉。他全裸躺在我下面,颀长、精干,突然还眯起了眼睛,他两只手都放在我的臀部,脸上的傻笑也消失了。我爬到他身上。

“萨坎。”我说,把他名字里的烟火和雷霆当作战利品含在嘴里。然后滑在他身上。他双眼紧闭,身体紧绷,看起来几乎是有些痛苦。我整个身体的感觉,是特别舒服的那种迷迷糊糊,快感还在像不断扩大的波纹一样传遍我全身,像一种紧绷的痛。我喜欢他深入我体内的感觉,他在喘息,呼吸声长短不均,拇指用力压在我臀部。

我巴住他的肩膀,在他身上用力摇晃。“萨坎。”我又叫他。我把这声音放在舌尖品尝,探索它的每一个绵长黑暗的角落,那些隐藏最深的地方,而他无助地呻吟着,不断踊跃身体顶我。我两腿盘住他的腰,紧紧缠绕,他一只手搂住我,把我扳到侧面,压倒在床上。

因为床小,我蜷起身体,舒服地贴在他身边。我的呼吸渐渐平复。他的手在我头发里,脸盯着顶篷,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茫然,就好像他不完全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的四肢都灌满了浓浓的睡意,就像要用上大扳手,才能让它们抬起来。我靠在他身边休息,最后终于开始问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弄来?”

萨坎本来在心不在焉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把打卷的地方捋直。这时动作停止。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鼻息吹过我的脸颊。“你们跟山谷之间存在天然纽带,你们所有人都生长在这里。”他说,“对你们来说,这是一种限制。但本身也是个施法的渠道。我可以用这个渠道,把黑森林的实力削弱一些。”

他抬起一只手,在我们头顶的空中平着挥动,一道浅淡的纹路出现在他手掌经过的地方:是我房间里壁画的简单框架,是一幅地图,标示了山谷中魔力的流转线路。其主脉是闪亮的斯宾多河,还有从山里流出的,它所有的支流,奥尔申卡和我们所有的村子,都像星星一样在图中闪亮。

不知为什么,这些线条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就像是我早已了解的东西,它一直都在,藏在庸常表象的下面。深井里回荡的木桶溅水的声音,有时会在德文尼克村的广场上响起;还有夏天里,斯宾多河激流的絮语。

它们一直都充满魔法,充满力量,就等着被汲取出来。所以,萨坎一直在拓展灌溉渠,在河水进入黑森林之前,让更多魔力消失在农田里。

“但你为什么需要经过我们呢?”我说,还是很困惑,“你本可以直接——”我做了一个手捧水的姿势。

“但那样,我自己跟山谷之间就会产生纽带。”他说,就像这样能解释一切。我在他身边完全安静下来,内心产生了一份困惑。“你无须担心。”他干巴巴地说,严重误解了我的意思,“如果能撑过明天,我们会找到一个办法,让你摆脱那份羁绊。”

他的手掌向后一抹,擦掉了那些银色线条。我们没有再说话;我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在我脸上渐渐变轻。厚厚的丝绒床罩四面环绕着我们,就好像我俩都躺在他重重设防的内心里。我当时没有了被恐惧攫住的感觉,内心却在刺痛。一些泪水在刺激我的眼睛,滚烫,酸楚,就像它们在试图冲刷掉进入眼里的杂物,但泪滴又不够多,做不到。我几乎宁愿自己没有上楼来。

我还从未真正考虑过以后,在我们制止了黑森林幸存下来以后;看起来很荒谬,还要想象如此艰难的目标实现以后要怎样。但我现在意识到,我在没有经过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已经默认了自己将会在这座石塔有一席之地。我在楼上有自己的小房间,高高兴兴跑到书房跟实验室捣乱,没事就折磨一下萨坎,像个邋遢鬼魂,常常搞乱他的书,或者推开他的门,迫使他去参加春节庆典,并待足够长的时间来跳舞,直到一两支乐曲结束。

我已经知道,无须说出,我在妈妈的家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但我知道,我并不想一生在世间流浪,住在一间长了腿的房子里,像故事里的亚嘎女巫一样;我也不想待在国王的城堡里。卡茜亚曾想自由自在,曾幻想全世界的大门都为她敞开,我从来没有。

但我又不属于这里,不能跟他一起长居此地。萨坎长年把自己封闭在一座高塔里。他一个接一个掳来我们这些女孩,利用我们跟山谷之间的纽带,只为让他自己不必有同样的牵绊。他从不去山谷中生活,是有原因的。我不用他告诉,也已经知道:他不能来奥尔申卡跟大家转圈跳舞,却又完全不在本地生根;而他并不想扎根。他有整整一个世纪躲在这些石墙后面,醉心于古老的魔法。也许他会准许我进入,但他会在我身后紧闭大门。他毕竟做过这样的事。我曾用丝裙和魔法做成绳索,以便离开此地,但我不能迫使他爬出窗户离开,如果他自己并不想这样做。

我坐起来,离开他。他的手从我的发丝间滑落。我把让人气闷的床罩撩开,悄悄下了床,拿起一条小毯子裹住身体。我来到窗前,打开挡板,把头和肩膀伸到露天的深夜空气里,想让微风吹到我脸上。风没有吹来,石塔周围的空气静止着,完全静止。

我愣住,两只手扶住窗台。现在是午夜时分,周围还一片漆黑,多数野炊的火堆都已经熄灭,或者减弱了好多。我看不清地面的任何东西。我倾听我们建成的围墙上那些石头的声音,听到它们在嘟囔,受到了打扰。

我快速回到床前,把萨坎摇醒。“不对劲。”我说。

我们快速穿衣,瓦纳斯塔勒姆让一条新裙子从我脚踝边绕转着升起成形,又束了一件新上衣在我腰上。他手里捧着一只肥皂泡小精灵,这是他哨兵里面个头比较小的一只,正在让它传口信:“弗拉德,叫醒你的手下,要快:敌人想趁夜捣乱。”他把肥皂泡吹出窗户,我们快步开跑。等我们到了书房,下面战壕里有火把和灯笼点亮。

但是,马雷克的营地里几乎没有灯火,除了少数哨兵手里的灯笼,以及他帐篷里的灯。“没错。”萨坎说,“他确实在搞小动作。”他回头看桌子:他施放了五六种防御魔法。但我还留在窗前,凝视下方,皱起眉头。我能感觉到魔力在聚集,其中有索利亚的气息,还有另外某种东西,某种移动缓慢,极其隐蔽的东西。我还没看出任何端倪,敌方只有几名哨兵来往巡视。

马雷克营帐里面,有个身影经过那盏灯和帐篷墙之间,把侧影投在篷布上:一个女人的头部,头发扎得很高,能看出她头顶金冠的尖端。我从窗口愕然后退,喘息起来,就像已经被她看见。萨坎回头看我,有些吃惊。

“她来了,”我说,“王后在这里。”

现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马雷克的大炮开始咆哮,炮口喷出橙色火焰,轰鸣声震耳欲聋,大团的泥土飞散,最初的炮弹击中外墙。我听到索利亚大叫一声,马雷克的整个营地灯火亮起一片:士兵们正把火炭丢进稻草和碎木片中,他们早就把这些引火物摆成一排。

一堵火墙腾空而起,正对我的石墙,而索利亚就站在墙后:他的白色长袍被染上橙红两色光芒,从他大张的双臂放射出来。他的表情看起来很紧张、很吃力的样子,就像在举起某个很重的东西。火焰呼啸声中,我听不到他在念什么,总之一定是某种咒语。

“试着做点儿什么,对付那团火。”萨坎告诉我,他只向下面快速扫了一眼,就回到桌旁,拉出之前准备的一条卷轴,那是一套用来抵挡炮火攻击的咒语。

“但具体——”我想问,他已经开始念诵,长而繁复的章节像音乐一样展开,我错过了提问时间。外面,索利亚两膝弯曲,双臂高举,像在抛出一颗大球。整个火墙都跳到空中,绕过围墙,向男爵手下藏身的战壕扑去。

他们的惨叫声跟火焰噼啪声一同响起,我愣了片刻。头顶的天空开阔晴朗,挂满无数星辰,没有一片云彩能供我挤出雨水。绝望之下,我跑向房间一角的水罐:我觉得,既然我能把一片云变成一场暴风雨,或许我也能把一滴水变成一片云。

我把水倒进自己的掌心,轻轻念诵祈雨咒,告诉那些水滴,它们可以变成雨水,可以化作风暴,开始只有薄薄一层,但随后就有了水银似的一汪,在我手掌上闪光。我把这些水洒向窗外,它们还真变成了雨水,伴着一声雷,然后涌出一些直接泼到战壕里,浇灭了一个地方的火焰。

火炮还在坚持怒吼。萨坎现在站到窗前我的身边,举起魔法护盾对抗火炮,但每次重击都像是打中他一拳。那橙色火焰从下方照亮他的脸,照在他咬紧的牙齿上,他在炮弹冲击下闷哼。我本来还想跟他聊聊,在炮弹没打来的时候问一声,我们是否没事——我不知道我们这边干得怎么样,也不知道敌人进展如何。

但战壕里的火还在烧。我继续造雨,但是用一捧水造雨很累人,越是继续,就越费力,我周围的空气已经极为干燥,我的皮肤和头发也变得像冬天时一样焦脆,就像是我在偷取周围一切事物中的水分,而制造出的水,每次只能扑灭一个地方的火。男爵的手下在尽力帮忙,用斗篷蘸了流溢出来的水,努力灭火。

两门炮再次轰鸣。但这一回,飞来的铁球上闪耀的,是蓝绿色的火,拖在炮弹后面跟两颗彗星一样。萨坎被重重抛向后面,撞在桌子上,桌角重重地陷入他的腰。他摇晃了下,连声咳嗽,大炮防护咒被破除。两颗炮弹冲破他的防护,几乎是缓缓地深入围墙,就像把刀子插入未熟的水果。在炮弹周围,岩石几乎马上熔化,边缘发红。炮弹消失在墙内,然后是两声沉闷的巨响,它们爆炸了。一大团尘土飞散开来,碎石高速抛出,我甚至听得到它们拍打在石塔表面,就在墙面正中,轰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马雷克把长矛举到空中,大叫:“冲啊!”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听从命令:透过裂开的围墙,火焰还在跳跃、嘶鸣,尽管我尽力扑救,火里的人还是惨叫着被烧死。但士兵们还是服从了他:潮水一样的大队士兵拥上来,把长矛举到齐腰高度,冲进了燃烧着的混乱战壕里。

萨坎吃力地从桌边站起来,回到窗前,抹掉他鼻孔和嘴角的血。“看来马雷克是下定决心不惜血本了,”萨坎说,“刚刚这两颗炮弹,每颗的制造周期都超过十年。波尼亚全国不超过十颗。”

“我需要更多水!”我说,抓住萨坎的手,把他硬拉进我的魔法里来。我能感觉到他想拒绝:他没有准备好跟我的咒语匹配的魔法。但他只是小声抱怨了一下,就给了我一个简单的小咒语,是他早期试图让我学会的内容之一,本来的用意,是把地下水装满手里的杯子。他当时相当抓狂,因为我不是把水洒满桌子,就是只能抽取几滴上来。他自己念这条咒语时,水波动着,顺利上升到完全装满我的水罐。我对着水罐,连同地下暗井,连同所有地下深层的冷水,对它们一起念祈雨咒,把整个水罐丢出窗户。

有一会儿我什么都看不见:狂风带着雨扑打我的脸,蒙住我的双眼,冬季冷雨给人刺骨的感觉。我双手抹脸。在下面的战壕里,倾盆大雨完全浇熄了火焰,只有几处极小的火头残留,双方的披甲战士纷纷滑倒,突然要在没过脚踝的水洼里战斗。外墙缺口处流下稀泥,火熄灭之后,男爵的士兵纷纷拿上长矛拥到缺口,用枪阵把它封住,并把试图冲进来的人刺退。我松了一口气,瘫软在窗台:我们扑灭了索利亚的魔火,我们制止了马雷克的进军。他已经耗费了那么多魔力,肯定无法再这样全力施法,我们还是阻止了他们,现在的王子当然更愿意考虑——

“做好准备。”萨坎说。

索利亚正在施放另一种魔法。他双手分开,高举到空中,所有手指挺直,眼睛看着手指方向,每根手指末端都射出银色光束,又在空中分成三条。那些银色弧线越过围墙,每一条落到一个不同的目标上——一名士兵的眼睛、咽喉处的凯甲缝隙、握剑的手肘、心脏上方的位置。

在我看来,那些线像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它们只是虚悬在空中,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然后,数十根弓弦一同响起:马雷克在他的步兵身后排列了三行弓箭手。这些箭被引入银色线条,循着它们径直飞向目标。

我伸出一只手,这只是无用的抗议姿势。那些箭继续飞行。三十名士兵瞬间倒地,一下就被集体击倒,这些人还都在守卫缺口。马雷克的士兵挤入缺口,纷纷跳进战壕,后续部队跟着冲进来。他们开始合围,要把男爵的士兵赶入第一条地道。

每一英寸都要经过一番血战。男爵的士兵已经用枪和剑摆成刺猬形战阵,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马雷克的手下要冲上来,总会被刀枪刺中。但索利亚又在引导一波羽箭射向守军。萨坎离开窗前,他在翻看笔记,寻找能破解这种新招的办法,但已经不可能及时找到了。

我又一次出手,这次我试着念了一种龙君用过的魔法,把卡茜亚从山那边抓过来的那种。“图阿尔,图阿尔,图阿尔。”我伸出手对那些银线念咒语,它们都偏离了原先路线,粘到我的手指上。我探身出去,把它们丢到围墙上方。羽箭循迹飞来,全都撞到石墙上,纷纷弹落。

有一会儿,我还以为那银光是粘在了我的手指上,还反射到了我的脸上。萨坎大声警告。又有十几条新的银色线条穿过窗户——目标就是我,指向我的咽喉、我的胸口,还有我的眼睛。我只有一瞬间工夫抓起一把,盲目地把它们丢开。紧接着就有一波箭支飞过空中,破窗而入,射中我扔掉光线的位置:书架、地板,还有椅子,插入好深,箭尾的羽毛颤动不息。

我看着这些箭,一开始吃惊到顾不上害怕,还没意识到自己险些身中十余箭。外面,大炮又在咆哮。我有些习惯它的声音了。我看都没看,本能地畏缩了一下,还有些纳闷刚才的箭为什么射得离我那么近。但萨坎突然把整个桌子翻转过来,它倒在地上,纸张到处乱飞,椅子纷纷摇晃。他把我拉到桌子后面,炮弹的尖啸声越来越近。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没有时间来应对。我蜷缩在萨坎胳膊下面,盯着桌底,一缕缕强光透过厚重的木板显现。然后炮弹穿透窗台,打开的玻璃窗框响亮地破碎;炮弹本身继续滚动,直到被石墙阻挡,发出闷响,它炸裂成碎片,灰烟贴地涌来。

萨坎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我屏住呼吸,认出了石化咒烟雾。就在那灰雾向我们缓缓涌来时,萨坎向房顶招招手,一只气泡哨兵飘到他手边。他在它气泡形壳面上开了一个洞,无声地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把灰烟全都装进气泡里,直到所有灰烟都被装入,像云朵一样翻腾。

他还没弄完,我的肺像憋炸了一样。风正从裂开的墙面上呼啸着吹进来,书籍到处都是,破损的书页沙沙作响。我们把桌子推到缺口前,以免有人掉下去。萨坎用布隔着,捡起一块烫热的炮弹皮,把它放在气泡哨兵面前,就像给狗狗闻味一样。“门雅、凯扎,斯多南、奥利特。”他告诉那只气泡,然后把它推入夜空。它飘走了,灰色的身体渐渐消失,像一团烟雾。

这整个过程也就花了几分钟——不超过我能闭气的时间。但更多的马雷克军士兵拥入战壕,把男爵的士兵赶向第一条隧道。索利亚又成功引导了一波弓箭袭击,为他们清出更多通道,更重要的是,马雷克和他的骑士们就在城墙外骑马督战,驱赶士兵向前冲。我看到他们用马鞭乃至长矛对准自己的士兵,威逼他们冲过城墙缺口。

前排的士兵几乎是被推向了防守方的枪矛,这很可怕。其他士兵拥在他们身后,一点一点地,男爵的手下不得不后退,像瓶塞被用力拔出酒瓶。战壕里到处是尸体——那么多尸体堆叠在一起。马雷克的士兵甚至爬到尸堆上,好居高临下对男爵的士兵放箭,就像毫不在乎踩踏战友的尸体一样。

在第二道防线,男爵的手下开始向墙外的敌人投掷萨坎的魔药球。它们落地会爆出蓝烟,云一样在敌人士兵中间蔓延,雾里的敌人双膝跪地,或者直接栽倒,脸色迷茫,陷入沉睡。但更多的士兵从他们身后拥上来,爬过他们的身体,把他们像蝼蚁一样踩在脚下。

我感到极端恐惧,看到这种情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误判了当前局面。”萨坎说。

“他怎么会这样做?”我说,声音在颤抖。看起来,马雷克完全是求胜心切,不管我们的城墙会让他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他会付出一切,一切代价,而士兵们也愿意随他赴死,没完没了地牺牲。“他一定是中了邪——”我无法想象还有任何其他原因,能让他这样浪费手下的生命,像水一样轻视人命。

“不,”萨坎说,“马雷克此战的目的不是赢得石塔,他战斗的目标是得到王冠。如果他在此时此地输给我们,我们就会让他在贵族们的面前显得软弱可欺。他被逼上了绝路。”

我并不想懂,却懂了。马雷克真的可以牺牲手中的一切。此刻根本就没有代价过高一说。所有他已经损失的人力和魔法,只会让他更加不肯罢手,就像一个变本加厉的赌徒,因为他无法承担已经输掉的钱。我们不能只是把他挡在外面。我们将不得不让他耗尽最后一兵一卒,而他还有好几千士兵能够投入战斗。

火炮再次轰鸣,似乎想要确认这可怕的现实,然后它们让人欣慰地突然安静下来。萨坎的飘浮哨兵落在他们中间,在火热的钢铁表面爆开。操作大炮的数十人都被石化成了雕像。一个人站在左边炮口那里,用一根长棍捣进炮管;还有其他人在弯腰拉动绳索,让右边的大炮复位;另有其他人两只手抱着炮弹或者火药:给尚未结束的战争建了一座纪念碑。

马雷克马上命令其他人赶到,把那些雕像清理出大炮阵地。他们开始连拖带拽,把雕像弄走,把他们推倒在泥地上。我看到有人为了扯过绳子,干脆把雕像的手指敲断,感觉毛骨悚然:我想要对他们喊,说那些变成石像的人都还活着,但我估计马雷克根本不会在乎。

雕像很沉,进度很慢,于是我们有了一段不必担心炮火的喘息之机。我站稳脚跟,对萨坎说:“如果我们请求投降,他会接受吗?”

“当然会。”萨坎说,“他会把我们两个立即处死,你最好亲手割断孩子们的喉咙,跟把他们交出去是一样的结果,但他会很高兴听到你求降的。”他抵挡了一次羽箭魔法:用手指着念一通误导魔法,下一波银线引导的羽箭就都射在了外墙上。他摇摇手臂和手腕,低头看看。“到了早上,”他最后说,“就算马雷克还想让全军继续送死,士兵也不能连续作战不休,他们还需要吃饭。如果我们能撑到天亮,他就不得不退军休整一下。那时他可能会愿意谈判,假如我们能撑到天亮的话。”

天亮之前,时间好像还很长。

战争节奏放慢了一会儿。现在,男爵的手下完全退入了第二条隧道,还把里面填满尸体,这样马雷克的士兵就无法继续追击。马雷克骑着马,在城外来往奔驰,焦躁、愤怒、不耐烦,看着他的手下吃力地让大炮重新开始射击。在他附近,索利亚满足于有节奏地向第二道战壕里放箭。

他引导箭支的魔法,比我们抵挡的法术要更简单。那些箭头是阿廖沙的作品。它们本身就想要飞向肉体,他只需要给它们一些指引。与此同时,我们却是要让它们违背其天性,这就不只要对抗索利亚的魔法,还要对抗阿廖沙的:对抗她的意志力,对抗她把魔力和意念锻入的锤击,甚至还要对抗羽箭本身的飞行特性。让它们偏离目标,是持续费力的工作,而索利亚却可以瞪大眼睛,随意抛出银色引线,像个播种的人一样自如。萨坎和我不得不轮番上阵,每人一次接一轮,每一轮都很费劲。我们没有时间和力量来施放其他魔法。

这份工作慢慢也有了自然的节奏:把一波羽箭带偏,这感觉就像拖拽一条沉重的渔网,然后停下来喝点儿水,休息一下,萨坎在窗前值守他那一轮。然后我会回到窗前。但索利亚一次又一次耍赖打乱这节奏。他让每轮射击的间隔正好保持在让我们最不舒服的长度上:紧张到我们每次想坐一坐,都不得不跳起来接招;有时候他还会故意间隔长一些,或者就把箭射向我们,或者就是两波连射。

“他的箭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吧。”我靠在墙上说,累得浑身酸痛。弓箭手们带了些小男孩,他们负责找回射出的箭,从尸体或城墙上把它们拔下来送回,以便重新射出。

“的确。”萨坎说,他的样子有些心不在焉,也是魔力消耗过度,无精打采。“但他会让每次射击规模小一点儿,他很可能有足够的箭撑到天亮。”

下一轮他的班次结束,萨坎出去了一会儿,从实验室拿回一个封闭的小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泡在糖浆里的樱桃。他在书房深处的角落里放了一个大大的银色茶壶,平时里面永远都有茶水:它逃过了刚才炮弹轰击的劫难,但配套的精致玻璃杯掉到地上摔碎了。他把茶水凑合着倒进两个量杯里,把那罐糖水樱桃推到我面前。

它们是那种深酒红色的酸樱桃,来自山谷中段、沃伊斯纳村外的果园,用糖和酒精保鲜。我吞下满满两勺,贪婪地把勺子也舔干净。它们对我来说,就是来自家乡的味道,而山谷里的慢节奏魔法,也沉睡在这些果实里面。他自己只吃了三颗,节省又克制,还在罐口刮掉糖汁,好像是即便到了眼前这种危险关头,他都不敢吃太多。我看向别处,开心地喝我的茶,双手捧着量杯。那天晚上很热,但我感觉很冷。

“躺下睡一会儿吧。”萨坎说,“马雷克很可能在天亮前再来一轮猛攻。”火炮终于恢复射击,但没造成多大损害:我猜,真正擅长开炮的那些人,可能都被石化咒连锅端了吧。

几颗炮弹落点过近,炸到了马雷克自己的人,或者就是太远,直接飞到石塔另一端。围墙依然屹立不倒。男爵的手下用矛尖和枪杆守住了第二条战壕,还把毯子和帐篷布都挂起来,帮忙挡箭。

我喝了茶之后还是很困,又累又乏,像削了太多木头的小刀。我把地毯对折,当成地铺,躺下来的感觉可真好。但我睡不着。银色箭线时而照亮窗棂,间隔较长,且不均匀。萨坎时而低声念咒语,把箭引向一边;他的声音显得很遥远。他的脸在阴影里,侧面的轮廓投在墙上。我脸颊下的石塔地板和我的耳朵,都时不时因为战斗而颤抖,像听到远处巨人逼近的脚步声。

我闭上眼睛,试着什么都不想,只关注自己的呼吸。也许我睡了一会儿,然后就突然坐起来,被一个不断下坠的梦惊醒。萨坎正从破损的窗户那里向下看。羽箭袭击已经暂停,我爬起来走到他身旁。

骑士和仆人们在马雷克的营帐周围团团转,像一群被搅扰的蜜蜂。王后走出帐篷。她全副武装,一件长袖锁子甲套在简单的白色上衣外面,一只手握着一把剑。马雷克催马来到她面前,躬身说了些什么。她抬头看马雷克,表情像钢铁一样明朗坚定。“他们会把孩子们献给黑森林,就像瓦西里对待我的方式一样!”她大声对王子说,声音响亮到足以让我们听见,“他们想如愿,先砍了我再说!”

马雷克犹豫了一下,翻身下马,叫人拿来他的盾牌,他也拔剑出鞘。其他骑士纷纷下马,索利亚也到了他身边。我看看萨坎,感觉很无助。我几乎认为马雷克该死,在他迫使那么多手下丧命之后。但如果他相信的真是这个,如果他以为我们是要对孩子们做出如此可怕的事——“他怎么会相信这个?”我问。

“他又怎么能说服自己,相信其他一切都是巧合?”萨坎说,他回到书架旁边,“这是个让他求之不得的谎言。”他从书架上双手取下一本厚册子,这个大家伙几乎有三英尺高。我伸手想要帮他,却不由自主缩回了手:它是用一种发黑的皮革装订起来的,摸起来感觉很不舒服,有点儿黏,而且那种东西很难从手指尖抹掉。

“是的,我知道。”他说,并把这本巨书吃力地放在他的阅读椅上。“这是一本亡灵召唤术法书,它很邪恶。但我宁愿重新利用一次死人,也不愿有更多活人牺牲。”

那咒语是用一种瘦长的老式字体写成的。我试图帮他念,但做不到,我甚至从看到前几个词儿就开始畏缩。这种魔法的根源是死亡,它从头到尾的要素都是死亡,我甚至连看看都受不了。萨坎对我的反感表现皱起眉头。“你是在犯小姐脾气吗?”他问,“不,你不是。那到底又是怎么了?算了,你去试试减缓一下他们的进展吧。”

我跳起来逃开,急于远离那本书,快步来到窗前。我从地上捡了些碎石和瓦砾,试着对它们用降雨魔法,就像我对水罐施法的方式一样。沙石像暴雨一样向马雷克的士兵砸下。他们不得不找地方躲避,双手抱头,王后却一刻不停。她已经雄赳赳地穿过城墙缺口。她爬过尸体堆,白色袍角吸入污血。

马雷克和他的骑士们冲在她前面,盾牌高举过头。我对他们丢下更大块的石头和瓦砾,它们落下时也相应扩大,虽然有几个人被砸得跪倒在地,但多数人还是安全地躲在盾牌下面。他们到了隧道,拉起尸体,把它们拖到一边。男爵的士兵用长矛刺他们。马雷克的骑士则用盾牌和盔甲抵挡。也有挡不住的,六人倒地,尸体还穿着全副闪亮盔甲,被瘫软着扛下去。但他们继续强攻,冲开一道缺口,王后步入隧道。

我看不见隧道里的战斗,但它很快就结束了。血从出口溅出,在火把下是黑色的,王后从另一头出来,原本空着的手里拎着一颗人头。她把人头丢下,死者的脖子被齐齐斩断。防守士兵开始被她吓退。马雷克和他的骑士从她身边两翼张开,砍杀向前,而他的步兵跟在后面钻入隧道。索利亚则抛出闪耀着电光的魔法。

男爵的手下开始快速败退,有人自己摔倒,只为躲开王后。我曾想象过卡茜亚手握利剑,就是这样恐怖的局面。王后一次又一次举剑,连刺带砍,蛮勇,高效,因为对方的刀剑对她全无影响。马雷克在大声传令。最内侧城墙里的男爵爬到墙上,想从上面射王后,箭支也同样无法穿透她的皮肤。

我转身,从书架上拔下一支黑羽箭,这是索利亚向我射来的其中一支,阿廖沙制造的。我把它带到窗口停住,两只手直哆嗦,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他们所有人都挡不住她,但——如果我杀了王后,马雷克更加不会听我们解释,永远都不会。我还不如现在把他也杀了算了。如果我杀了她——只这念头就让我觉得奇怪,恶心。她在地面上,显得又小又远,像个娃娃玩偶,不像是人,她的胳膊还在起起落落。

“等一会儿。”萨坎说。我闪到一边,松了口气,还挺高兴被打断,他开始念诵那段长而惊心动魄的咒语,而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一阵妖风从窗口向外吹去,拂过我的皮肤,感觉像是一只油乎乎、汗涔涔的手掌,带着腐臭和钢铁的气息。它不断吹啊吹,稳定又可怕。而在下面的战壕里,无数的尸体开始悸动,慢慢悠悠站了起来。

他们把刀剑都留在地上,他们不需要任何武器。他们也不去尝试伤害那些士兵,只是伸出空空的手掌,抓住他们,抱住他们,两三个尸体对付一个活人。战壕里的死者比活人要多,而现在所有的死者都被龙君的魔咒控制。马雷克的士兵疯狂地劈砍它们,但死者并不会再流血。他们的脸松弛空洞,了无生趣。

有些死者晃晃悠悠走过战壕,去抓那些骑士,去抓王后的胳膊和腿,缠住她,但她把这些尸体甩开了,穿盔甲的骑士也用巨剑劈砍死者。男爵的手下跟马雷克的士兵一样害怕这种魔法。他们当时既要躲无敌的王后,也要躲行动着的死人。而王后还在向他们逼近。死者把敌军的其他人拖在了后面,男爵的士兵也在斩杀王后周围的骑士,王后却一步不停。

她的衣服上不剩一点儿白色。从地面到膝盖,全都是血污,她的锁子甲完全被血染红。她的胳膊和手也是红的,脸上溅满血渍。我低头看那支箭,触摸到阿廖沙的魔法:我感觉到那支箭再次飞行的渴望,对温暖鲜活肉体的渴求。箭头有一点儿缺口,我用手指把它抚平,用我见过阿廖沙锻造宝剑的手法,让钢铁平顺。我给它注入更多一点儿魔法,感觉它在我手里变得更重,满是死亡。“射中大腿。”我告诉它,仍然不敢杀生。当然,要是能制止王后,应该就足够了。我把箭对准王后,把它射出。

那箭向下俯冲,飞得很直,一路欢快地呼啸。它击中王后的大腿上部,穿透了锁子甲。它就插在那里,一半留在护甲之外,没有血。王后把箭拔出来,丢到一边。她抬头看窗户,只是一瞥。我踉跄后退。她转头继续杀戮。

我的脸很疼,像被她扇了一巴掌,同时在鼻梁上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力,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感觉特熟悉。“黑森林。”我大声说。

“什么?”萨坎问。

“黑森林,”我说,“黑森林就在她体内。”我们对王后用过的任何魔咒,所有的净化、神器,所有的检验:都没起到作用。我突然之间确信,刚刚就是黑森林在回望我。黑森林找到了一个躲藏的办法。

我转身面向萨坎。“召唤咒。”我说,“萨坎,我们必须让他们看清楚。马雷克和索利亚,还有马雷克手下所有其他人。如果他们看清,王后被黑森林控制的话——”

“你以为他会相信吗?”萨坎这样说,但还是向窗外看了一眼。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行吧。反正我们的外墙也已经失守。我们把幸存的士兵撤回石塔,寄希望于大门能支撑足够长的时间,来让我们施放那条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