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圣殿这方净土之外,人群的吵闹声早已充斥空空的走廊。音乐已经止息,但无数人提高嗓门,海浪一样的议论声此起彼伏,鹰爵带我们去大殿兼舞厅的一路上,声音越来越大。随从们忙不迭地为我们开门,我们踏上楼梯,下面就是巨大的舞场。白衣使节坐在王座旁的位置,两人都在高出地板一大截的平台顶上。西格蒙德王储和他的妻子站在国王两边。国王正襟危坐,两只手紧握狮爪形的椅子扶手,脸上阴云密布。
在他面前的地板正中,马雷克清出一大片环形空地,整整六圈震惊的舞者从王子身边退开,但还是很着迷地看着他,那些身着蓬松舞裙的贵妇,就像花环上五彩的花儿。圆圈正中站着王后,表情空洞,一身白色囚服,卡茜亚扶着她的一只胳膊。卡茜亚环顾四周,看到我,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我完全无法靠近她所在的位置。人群挤在楼梯口,甚至拥到高于地面的夹层楼梯上看热闹。
在马雷克面前,皇家秘书官几乎是蜷缩成了一团,声音发颤,手捧一本法典,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我不能埋怨他害怕。马雷克就站在他面前,不到两步距离之外,像是歌谣里出来的人物:身披闪亮的精钢战甲,手持足以砍倒公牛的巨剑,头盔夹在腋下。他站在秘书官面前,像一位复仇天使,周身散发着暴力气息。
“在——在受到邪恶魔法侵蚀的情况下,”秘书官磕磕巴巴念道,“比武审判的权利不能——已经被明确取消,依照吾王保加斯拉夫——”他向后急退,声音哽住。马雷克长剑上撩,在他面前几英寸的距离掠过。
马雷克动作不停,长剑绕圈,扫过整个房间,身随剑转:大气不敢出的人群纷纷从剑尖前退避。“波尼亚王后理应有一位勇士为她战斗!”他吼道,“让随便一个巫师站出来,看谁能从她身上找出一丝被侵蚀的迹象!你,鹰爵。”他说着,转身指向楼梯上段,整个宫廷的眼光全都转向我们。“马上施放一个咒语在她身上!让整个宫廷的人来看,她浑身上下有没有一个污点——”整个宫廷齐声感叹,这叹息声响起又沉寂,充满期待,从大公爵到女仆,同声同气。
我想,这就是国王没有马上制止这一切的原因吧。楼梯上的人群分开,给我们让路,鹰爵走上前去,他的长衣袖拖在楼梯上,到达地面时,潇洒地向着国王深鞠一躬。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开始就带了个布袋,里面是某种沉重的东西,他弯了下手指,从天花板上召来四盏魔法灯,让它们都停在王后周围。他打开布袋,挥出一波蓝色细沙,抛到她头顶的空中,嘴里念念有词。
我听不清咒语的内容,但一束白热的火焰噼啪响着从他手指间涌出,贯穿落下的沙砾。空气中有玻璃熔化的气味,还有轻烟冒出:沙砾在掉落中途完全熔化,空气中出现一层模糊的蓝色折光层,就像我可以透过一层厚厚的方格玻璃板看到王后和卡茜亚,她们周围都布满了小镜子。魔法灯光穿过折光层,变得更加明亮耀眼。我可以透过肌肉看到卡茜亚手上的骨骼,这只手正搭在王后的肩膀上,还有她颅骨跟牙齿的模糊轮廓。
马雷克伸手握住王后的一只手,带她转了一个圈,展示给所有人看。贵族们没有看到过大主教的检验过程,没有看到圣查威加的面纱。他们贪婪地看着白衣王后,她身上的血管全都显现出来,在身体内组成闪亮的网络,一切都闪闪发光。她的双眼像明灯,微微张开的嘴巴呼出闪亮的白雾:没有阴影,没有黑暗魔法侵蚀的污痕。在强光渐渐淡出她的身体之前,宫中众人早就议论纷纷。
玻璃破碎,残片叮当响着,急雨一样落下,触及地面时,再度消解为蓝色轻烟。“你们尽可以继续检验她,”马雷克洪亮的声音盖过越来越响亮的议论声,满身正义光环,自己几乎都要光芒四射,“随便叫谁来做证:让柳巫站出来,还有大主教——”
目前来说,房间里的人显然是站在马雷克一边。甚至连我都能看出,如果国王拒绝放人,如果他让人把王后押走,留待以后处决,现场会有上千人产生弑君的念头。国王显然也看得出。他环顾朝臣,迅速有力地让下巴朝胸口方向点了一下,又靠在王座背上。这样一来,马雷克设法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让他的父亲极为被动,甚至还没有靠魔法:不管国王本来想不想举行审判,审判实际上已经开始。
到现在,我见过国王三次了。我应该会说他——不是完全的可亲可敬;他脸上有太多深深的皱纹,还老皱眉,很难把他想象成和蔼善良。但如果有人要我用一个词儿概括他的总体个性,我本来会说忧愁。现在我更愿意用愤怒,冷得像严冬里的暴风雪,但他毕竟还是最终的裁决者。
我想要跑出去打断这场审判,告诉马雷克收回请求,但现在为时已晚。柳巫站出来做证,穿着银袍的她像根石柱一样坚挺。“我本人未发现任何侵蚀,但我不会发誓侵蚀不存在。”她冷冷地说,直接对国王说话,无视马雷克在一旁咬牙切齿,戴着铁甲手套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王后表现失常。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出周围事物的迹象。她的身体构造被完全改变,原来的主要骨骼和肌腱彻底消失。尽管肉体可以被转变成石头或者金属,并且不携带任何侵蚀,但这个变化过程,肯定是拥有邪恶魔力的施法者完成的。”
“但是,如果她被改变的肉体中的确带有邪法侵蚀,”鹰爵插嘴说,“你不认为它们会在我的魔法之下暴露吗?”
柳巫甚至没回头看他。他显然没有遵守讲话的次序。她只是微微侧头看看国王,国王点了一下头,挥了一下手,示意她退下。
大主教也同样是模棱两可。他只肯说,曾对王后使用过大教堂珍藏的所有神器,但并不肯认定她没有受到侵蚀。我觉得,他们两个都不想在将来被证明说错。
此后仅有少数几名其他证人站出来,为王后说好话,是马雷克请来给她治疗的医生们。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为卡茜亚说话。对他们来说,她甚至不值得顺便一提,她的生死,却取决于这些人的证词。而王后也只是默默站在她身边,一动不动。那闪光已经消失,只剩下她的面无表情和毫无个性,她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全宫廷的人围观。
我看看阿廖沙,她就站在我身边,还有在她另一侧的巴洛。我知道等轮到他们,两人会站出来,告诉国王那本邪恶怪兽图鉴的事,现在它被留在巫师圣殿里,被厚厚一圈铁和盐包围,有他们能快速施放的好多重魔法守护,还派了卫兵严加看守。阿廖沙会说,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她会告诉国王,这两个人对王国的威胁太严重。
然后,如果国王愿意,他可以站起来,宣布防范邪法侵蚀的法律绝不允许有例外,他会做出一副非常遗憾的表情,让王后去死,卡茜亚跟她一起死。看着他,我觉得他会这样,他会这样做。
他坐回巨大的王座深处,就好像他需要这张雕刻精美的椅子帮忙承载体重,单手掩住没有笑意的嘴巴。决断像雪花,正缓缓落在他的身上,开始薄若积尘,随后不断累积、加厚。其他证人还会说话,但他不会再听,他已经做出决定。我从他沉重严峻的表情里,看到了卡茜亚的死,我绝望的视线穿过房间,寻找鹰爵的眼睛。在他身旁,马雷克的站姿极为紧张,就像他紧握剑柄的拳头一样。
索利亚回看了我一眼,只是隐蔽地摊开双手,就像在说,我能做的都做了。他侧转身,对马雷克说了些什么,而当最后一名医生退下之后,王子说:“让德文尼克村的阿格涅什卡上前做证,讲述王后被解救的过程。”
这毕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是我来王城的原因,也是我争取进入巫师名册的目的。每个人都看着我,包括眉头微蹙的国王。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我说王后没有被侵蚀,对国王,还有朝臣们,能有多大说服力呢?至于我为卡茜亚辩护的内容,他们就更不会关心了。
或许索利亚愿意尝试跟我一起施放召唤咒,如果我请求他。我考虑过这样做,想象那白光向整个宫廷展示真理,但——王后已经被圣查威加的面纱检验过。宫廷中人也看过她在鹰爵魔法眼中的样子,国王也能看出她没有被侵蚀。这次审判,根本就和真相无关。宫廷不需要真相,国王也不需要真相。任何我能让他们见证的真相,都会跟其他展示一样被无视。那不会改变他们的立场。
但我还可以给他们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我可以给他们真正想要的。那时候我才明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什么。他们想知道内情。他们想看当时到底是什么状况。他们想感觉到自己是事件的一部分,参与了营救王后的行动。他们想生活在一首谣曲里。那并不是真相,远远不是,却可能让我说服他们,饶过卡茜亚一命。
我闭上眼睛,回想幻象魔法:比征召真实军队容易,萨坎曾说,而当我开始轻声念咒语,我知道他是对的。要竖起一棵巨大又可怕的林心树,并不比做出单独一朵花更难,而它也的确从大理石地板中生发出来,简单到可怕。卡茜亚大声吸气,有位女士惊呼;房间里有椅子倒了摔到某人。我把所有噪声挡在知觉以外。我让咒语像歌谣一样,接连不断地从舌尖滚过,而我尽情倾泻魔力,传达那份病态又压抑的恐怖感,它们从未离开我的记忆深处。林心树不断长大,它巨大的银色枝丫延展开去,覆盖整个大厅,天花板消失,变成窸窣作响的银色树叶,那金色果实的恶臭味道飘来。我觉得肠胃翻腾,然后雅诺斯的头出现,滚过我脚边的草地,撞在满地延伸的树根上。
所有朝臣都在大叫,身体紧贴周围墙面,就在他们这样做的同时,他们的形象开始消失。我们周围的围墙也在消失,变成森林和钢铁武器响亮的撞击声。马雷克突然警觉起来,转身回顾,举起宝剑:那银色螳螂出现,向他扑来。当它的前爪击中王子的肩膀,真的在他闪亮的盔甲上划出声响。尸体在他脚边的草地上瞪目仰望。
一阵黑烟飘过我眼前,突然有火焰的噼啪声。我转身看树干,萨坎就在那里,他被困在树干上,银色树皮正试图把他吞噬,他在说:“现在,阿格涅什卡。”火焰之心在他手指间闪耀着红光。我本能地抬手,伸向他,想起了当时的恐惧和痛苦,有一瞬间——极短的瞬间,他根本就不是幻象,不只是幻象。他吃惊地皱眉看着我,眼睛似乎在说,你又在干什么,白痴?而那个就是他,不知为何。真的是他,那净化魔法之火在我们之间腾起,而他也就此消失;现在的他仅仅是幻象,而且在燃烧。
我把两只手放在树干上,树皮卷曲、剥落,像熟过头的西红杮。卡茜亚就在我身边,真实的她。树干在她拳头的击打下开裂。她正在扒开树干,而王后从中跌落出来,她的两只手伸向我们的手,寻求帮助,脸突然活转过来,充满恐惧。我们接住她,把她拉出来。我听见鹰爵喊了一条火系咒语,我这才意识到,他在召唤真的火焰,我们却不是真的在黑森林里。我们在国王的城堡中。
一旦我让自己想起这些,幻象魔咒就开始摆脱我的掌控。那棵树在空中燃烧殆尽。根部的火焰向上延烧,抹掉了树干。尸体沉入地底,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的脸,所有人的脸,在白色大理石地面吞没他们之前。我看着他们,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我不知道自己记得那么多士兵,能复原他们那么多人。等到最后的树荫散去,我们又回到王宫,站在王座前,国王站在他的高台上,极为震惊。
鹰爵转身环顾四周,喘息着,他两只手中仍有火焰舞动,地面上跃动着火影。马雷克也在转身,察看已经消失的对手的动静。他的剑又变得洁净了,盔甲鲜亮,完好无损。王后站在地板中央,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好大。整个宫廷的所有人都挤在墙上,彼此靠得紧紧的,尽最大可能远离我们和房间中心。而我,双膝跪地,不停哆嗦,双手捂住肚子,觉得特别恶心。我从来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不想重返黑森林。
马雷克第一个恢复。他上前逼近王座,胸部仍在剧烈起伏。“那就是我们拼死夺她回来的地方!”他对自己的父亲大叫,“那就是我们为了救她回来,必须面对的邪恶力量,那就是我们为了救她付出的代价!那就是你将会助长的邪恶,如果你——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会——”
“够了!”国王也向他怒吼,他胡子后面的脸都气白了。
马雷克的脸通红,满是暴力,期待战斗。他手里握着剑,又向王座逼近一步。国王两只眼睛瞪大,气得两腮通红,示意卫兵护驾。高台周围共有六名护卫。
汉娜王后突然叫起来:“不!”
马雷克转身看向她,她笨拙地向前迈出一步,双脚沉重,似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挪动。马雷克在盯着她。她又跨出一步,抓住他的胳膊。“不,”她又说了一遍。她把王子的胳膊硬摁下去,尽管王子还想高举。王子在抗拒,但她抬起两只眼睛瞪他,王子的脸一下子变成了小男孩的样子,俯视母亲。“你救了我。”王后对他说,“马里切克,你已经救了我。”
他的手臂垂下,王后的手没有拿开,慢慢转身朝向国王。国王也在打量台下的她。在云朵一样的短发衬托下,她的脸苍白而美丽。“我想要死的。”她说,“我曾经那么想死。”她又艰难地上前一步,跪在宽阔的高台阶梯上,把马雷克也拉过来跪在自己身边。王子低下头,盯着地面。但王后仍在仰视。“原谅他,”她对国王说,“我了解法律,我愿意去死。”马雷克本想挣扎,但被她的手摁住。“我是波尼亚的王后!”她大声宣告,“我愿意为我的国家而死,但不是作为叛国者。”
“我没有背叛过你,凯什米尔,”她说,伸开另一只手,“是他强迫我的,他劫走了我!”
房间里涌起一波议论声,像山洪时的河面涨水一样快。我抬起疲惫的头,四下张望,搞不懂状况。我看到阿廖沙正在皱眉。王后的声音颤抖,但居然还能压过周围的喧嚣。“你尽管用邪法侵蚀的罪名处死我好了。”她说,“上帝为证!我从未抛夫弃子。瓦西里这个小人带着他的士兵把我从花园里劫走,把我掳到了黑森林,也是他亲手把我绑在了那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