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圣殿的门卫还真的认出了我,尽管衣服变了。他们给我打开厚重的木门,又从外面关闭。我站住,后背倚着门,镀金的天使在头顶旋转,看似无尽的书墙从一侧直通到底,再从另一侧折返回来。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分散在各处工作台忙碌着,年轻男人或女人,身穿长袍,埋首摆弄蒸馏器或者读书。他们没有人注意到我,大家都很忙碌。
我并不喜欢巫师圣殿,这里比龙君的书房更冷,也太少人情味,但至少是个我能理解的地方。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能救出卡茜亚。但我知道,我在这里找到办法的可能性,要比在任何一位贵族家的舞厅更大。
我抓住最近的一架木梯,把嘎吱响的它拖到最开头、第一纵列的书架前,然后我掖紧裙子,爬到最顶端,开始搜寻。这是我熟悉的搜索方式。我到森林里采摘时,事先并没有想到过要找什么特定东西,我是去找能碰到的任何好东西,一边找,一边想:如果我找到一丛蘑菇,第二天我们就喝蘑菇汤,如果我找到一些平滑的石块,我家房子旁边路面上的破洞就即将得到修补。我本以为,这里怎么也能有几本有用的书,可以像亚嘎女巫的书一样给我启示,在这些华丽的金装典籍里,甚至说不定会有另外一本她写的书呢。
我尽可能加快搜寻速度。我重点看那些尘土最厚的书,那些最少人看过的。我用手指抚过它们表面,阅读书脊上的书名,但无论怎样,进展还是很缓慢,而且很令人失望。从房顶到地面,搜寻了十二座宽阔的书架(每架足有三十层隔板)之后,我开始怀疑,感觉自己在这里可能什么都找不到:我手触及的所有书,都带有一种干瘪死板的感觉,没有让我想要进一步探索的欲望。
我忙碌期间,天色渐渐晚了。少数几位其他学生已经离开,整座图书馆的大部分魔法灯都暗淡下来,像残火留下的微热灰烬,仿佛它们已经睡着。只有我所在的书架前,还亮着点点荧火,我的后背和脚踝开始疼,我扭着身子站在木梯上,单脚钩住一级横板,以便伸手拿最远处的书。我连一面墙上的书,也才找过不到四分之一,而这是我最快、最不彻底的搜寻方式了。我正眼看过的书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萨坎肯定会对此有些意见,而且绝不是表示赞赏。
“你在找什么呢?”
我险些从梯子上栽下来,砸到巴洛神父头上,幸好抓住了侧面扶手,但脚踝还是狠狠扭了一下。房间中部有个书架空出下半截,有道门通往隐蔽的小屋,他刚从里面出来。他手里拿着四本大厚书,看来是要放回架上,现在,他仰头看着我,一脸疑惑。
我被他吓到,心里还很乱,所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找萨坎。”我说。
巴洛不明所以,看看我翻检过的那些书架:我真以为能在书页里找到被夹住的龙君吗?但我刚才回答他的时候,其实也在提醒我自己,我意识到,自己确实是在找他。我想要萨坎。我想要他从大堆的书里抬起头来,教训我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我想知道他在干什么,黑森林有没有反击。我想让他告诉我,怎样才能说服国王放过卡茜亚。
“我想要跟他说话,”我说,“我想要看到他。”我已经知道亚嘎女巫的书里没有这种魔法,萨坎自己也没向我展示过这种本领。“神父,如果你想跟国境里的另外一个人谈话,你会用怎样的魔法呢?”但是巴洛在对我摇头。
“千里传音只是神话故事里的内容,不管游吟诗人觉得这招有多管用。”他用讲课的腔调说,“在维尼齐亚,他们已经发明了一种制造工艺,给同一批水银做出的两块镜子施加魔法。国王就有一面这样的镜子,而前线军队的指挥官携带另一面。但即便是这些宝物,也只能一对之间互相通话。国王的祖父用了五瓶火焰之心才买到它们。”他补充说,我不禁为之咋舌:这价钱够买一个王国了。“魔法能提升感应能力,扩展视力和听力,它也能放大声音,或者把声音困在果壳里,日后释放出来。但它不能瞬间把你的视线带到半个王国之外,也不能把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带回来给你听。”
我听着他的话,很不满意,尽管……很不幸,他说得还很有道理:如果萨坎施法就能传信,还派什么使者,写什么信啊?这倒也合情合理,就像他只能用瞬间传输魔法在山谷中来去,只限自己的领地,而不是直接跳到首都再回去。
“那么,这里有没有类似亚嘎女巫那样的魔法书,让我找来看看呢?”我问,尽管我早知道巴洛对她完全不感冒。
“我的孩子,这座图书馆可是整个波尼亚王国魔法艺术的最高圣殿。”他说,“书籍可不是随便由哪个收藏家脑袋一热,就摆到这些书架上去的,也不会因为某个书贩花言巧语就入选。它们摆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值钱,也不是因为镀了金,令某位贵族喜欢。每一部上架的书,都经过至少两名皇家魔法师细心筛选,它们的优点得到确认,并至少有过三次成功施法的记录,即便到那时,它也必须有足够的威力,才能在此获得一席之地。我个人就花费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来剔除那些微不足道的作品,那些奇谈怪论,还有早年间的娱乐型魔法,你在这里肯定是找不到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在这儿收拾了一辈子!任何我能用上的书,他肯定马上就会移走的。我扶住梯子边缘,滑行落到地面,他当然又是表情痛苦:我估计,要是某人爬树,他肯定也要表示惊诧。“你把挑出来的书都烧掉了吗?”我问,已经不抱希望。
巴洛吓了一跳,就像我说要烧了他本人一样。“没有魔法意义的书,也可以有其他价值啊。”他说,“事实上,我本来是要把那些书搬到大学里去,以便得到更为充分的研读,但阿廖沙坚持要把它们放在这里,锁起来——我无法否认,这样做的确更稳妥合理,因为这类书呢,最能吸引社会底层最恶劣的那些人的注意;时不时就有一些人的魔法技能被发现,如果他们得到某些坏书,连街头小药店都可能变得相当危险。不过,我的确相信那些大学里的图书馆管理员,他们都是受过良好训练的人,在合理指导和严格监督下,或许可以让他们保存一些小的——”
“这些书在哪儿?”我打断了他。
他带我去的那间小屋里塞满了老旧、残损的图书,连最窄小的通气窗都没有一个。我只能让门开着一条缝。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我还能更开心一些,至少不用操心把它们放回原位,但这里大多数的书,也跟架子上那些同样无用。我丢开无数枯燥的魔法史,还有其他的简易咒语大全——其中至少有一半的魔法,要花费两倍的时间,带来五倍的麻烦,才能做成手工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也有些书,在我看来,里面的魔法倒是严密又规范,却没能符合巴洛神父更为严格的标准。
书堆里还有些更奇怪的东西。有一本特别古怪的书,看上去像是魔法书,到处是神秘的词句和插图,还有类似于龙君藏书的图纸,以及一些不知所云的手写文字。我花了足足十分钟鉴定它之后,才慢慢意识到它是疯的。我是说,一个疯子写了它,假装自己是位巫师,也想要成为巫师:书里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咒语,而只是编造出来的。这东西带有一份令人绝望的可悲。我把这本书推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然后终于,我的手落在了一本薄薄的黑色小书上。表面看上去,它更像是我妈妈的节日菜谱,我马上就感觉到那份温暖和友好。纸是很便宜那种,泛黄、易碎,却写满了短小的、让人舒服的咒语,用特别清秀的字迹写的。我翻过这些书页,不知不觉微笑起来,我看看封面内侧,还是那清秀的字体写着:玛丽亚·奥尔申基娜,1267.
我坐在那里俯身看它,感到意外,同时又觉得这并不意外。这名巫师就住在我们山谷里,生活在三百多年前。山谷中开始有人居住之后不久:奥尔申卡镇石头教堂的巨大基石上,刻着1214这个年份。亚嘎女巫出生在哪儿呢?我突然开始好奇。她生前是罗斯亚人。她是否就住在黑森林彼端的同一座山谷里呢?是否就活在波尼亚人从另一侧入住山谷之前的年代?
我知道这本书帮不了我。它只是个温暖又善意的东西,就像一位善良的朋友,可以跟你一起舒适地坐在炉火前,但无法帮你抵挡邪恶。在多数较大的村镇里,以前都有平民女巫,她们能治疗多种疾病,也会应付一些庄稼的病虫害;我觉得玛丽亚应该就是这类人物之一。有一会儿我像是能看到她,高大又爱笑的妇女,裹着大红围裙走出自家前院,脚边有小孩和小鸡来回跑。她有时进屋,给孩子生病、满脸焦急的年轻爸爸调制止咳药,一边把药倒进他的杯子,一边教训他不该不戴帽子跑过整个城镇。她心里有一份温情,魔法对于她来说,就像是一潭安静的湖水,而不是一道急流,把她生活里的一切平常部分全部冲走。我叹口气,还是把这本书装进衣兜里。我不想把它留在这地方,被丢弃,被忘却。
我在数千本乱糟糟的书里,又找到两本类似的书,翻看了一遍,它们中有少数几条有用的魔法,还有些不错的建议。这两本上面没有写到地名,我却有种感觉,认定它们一定也来自我的家乡山谷。其中一本的作者是位农夫,他自己发现一种魔法,可以把云聚集起来,好让它们下雨。在那页里,他画了一片云朵下的农田,在远处,是熟悉的锯齿状灰色群山。
这页咒语下面还写了一条警告:已经阴天的时候要小心,要是召唤来的云彩太多,雷电也会来。我用手指抚摩那个简单的词儿,卡莫兹,马上就知道自己能召唤雷电,从天空直刺而下。我哆嗦了一下,把那本书收起来。索利亚这种胆小鬼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施放这种魔法,应该不难想象。
它们都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在自己身边的地板上清出一块空间,继续寻找,一边弯腰读着一本书,一边伸手到书堆里摸下一本。我没看那边,只是手指碰到了一本书凹凸不平的皮封面,就猛然抽回手,坐直身体,心惊肉跳地甩了甩手。
我有一年冬天去林子里随便找东西,那时候还小,应该不到十二岁,我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白色鼓包,就在树根之间,埋在湿漉漉的枯叶下面。我用小棍子戳了它几下,就跑回我爸爸干活的地方,叫他来看。他把最近处那些树枝砍下来,形成一个防火圈,把那个鼓包跟树一起烧掉了。我们用棍子拨开灰烬,发现了一具卷曲起来的骷髅骨架,应该是某种怪东西的幼崽,不是任何一种我们认得的动物。“你以后都别来这片空地,涅什卡,听清了吗?”我爸爸当时对我说。
“现在已经不危险了。”我当时是这样说的,现在突然想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那也一样,别再来。”他说。我们俩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我们甚至都没跟妈妈说过。我们并不想考虑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又如何能在树林里发现隐藏的邪恶魔法。
这段回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腐叶轻微的潮湿气味,我的呼吸在冷冷的空气里变成白雾,薄薄一层霜,凝结在树枝边缘和翘起的树皮上,树林里沉重的静默。我本来是要找别的。那天早上,我是被细线一样的不安情绪带到那片空地的。现在,我又有了跟当时完全一样的感觉,但我是在巫师圣殿,在王宫腹地。黑森林怎么能在这里?
我在裙子上擦擦手指,鼓起勇气,把那本书抽出来。封面是彩描图案,细致地手工雕刻出一条双头蛇,每片蛇鳞都染成泛着幽光的蓝色,蛇眼是红宝石,周围是数不胜数的繁杂绿叶,书名是一个词儿“怪兽图鉴”,镏金字母像果实一样挂在枝条上。
我用拇指和食指翻动书页,只触及下侧一角。这是一本兽类图典,很怪的一本,到处是怪兽和奇想生物,甚至有好多都不存在。我慢慢又翻了几页,只是扫一眼那些字句和插图,同时有一种古怪又隐秘的感觉,我一边读一边认识到,这些怪物感觉是真的,我那时开始相信它们,而如果我相信它们足够长的时间——我猛地重重合上那本书,把它放回地板上,站起来避开它。这个闷热的小房间突然变得更憋闷,给人一种窒息感,就像夏天最湿热的日子,空气炎热又潮湿,在静止不动的树叶重压之下,风怎么也吹不进来。
我两只手用力在裙子上蹭,想要抹掉书页上那种油腻腻的感觉,一边狐疑地看着那本书。我当时觉得,如果有一瞬间不盯紧它,它就会变成某种邪恶的怪物,跳起来咬我的脸,嘶吼着,张牙舞爪。我本能地回想火焰魔法,想烧掉它,就在开口之前,我却停住了,想到这样做会有多蠢:我站在一个堆满干燥旧书的房间里,空气干到能让人闻见尘土味,外面还有一座巨大的图书馆。但我又确信,把那本书留在原地并不安全,一会儿都不行,而我无法想象再去碰它——
门被猛地推开。“我理解你的谨慎,阿廖沙。”巴洛正在怯生生地解释,“但在我看来,这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危——”
“站住!”我喊道,巴洛和阿廖沙在狭窄的门口停住,瞪着我看。我估计自己当时的样子很古怪,站在房间正中,像个驯兽人面对极端凶猛的怪兽一样,面前却只有一本书安静地躺在地上。
巴洛震惊地看看我,然后扫了一眼地上那本书:“这到底——”
但阿廖沙已经开始行动,她把神父轻轻推到一边,从腰带上拔出一把短剑。她弯下腰,手臂伸到最长,用剑尖捅了下那本书。整个剑刃都亮起银光,而在它碰到书的地方,闪光被笼罩在一层绿色浊雾后面。她收回短剑:“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它就在书堆里。”我说,“它试图抓住我。它感觉就像——就像黑森林。”
“但是这怎么——”巴洛开口说,阿廖沙离开了门口。片刻之后她重新回来,戴了一副特别厚重的金属护手。她用两根手指捏起那本书,甩一下头。我们跟在她后面,来到图书馆的主体部分,我们经过的地方,头顶的魔法灯纷纷变亮,她把一堆书从最大的石板桌上推下去,把这本放在上面。“这本特别邪恶的魔法书,是怎么逃过你的审查的?”她质问巴洛,神父正在她身后伸长了脖子看,警觉又困惑。
“我觉得,我甚至根本就没有看过它。”巴洛说,多少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感觉,“根本没必要看:我扫它一眼,就能断定它不是严肃的魔法作品,显然不应该收藏在我们的图书馆。事实上,我记得为了这本书,我还跟可怜的乔治教友激烈争论过:他想要坚持让这本书上架,尽管它完全没有任何魔法价值。”
“乔治?”阿廖沙沉着脸问,“这件事,是不是就发生在他失踪之前?”巴洛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如果我刚才继续读,”我说,“它会不会就——变出里面的一种怪物?”
“我觉得,是把你变成其中一种,”阿廖沙说得很吓人,“五年前,我们有一位门徒突然失踪,同一天,一只许德拉从王宫的下水道里钻出来,攻击城堡:我们本以为乔治是被它吃掉了。我们最好把可怜乔治的头像从荣誉殿堂里摘下来。”
“但这本书,最早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我问,一边低头看它,那些有暗纹的灰绿和暗绿色叶片,双头蛇不怀好意地向我们眨着它的红眼睛。
“哦——”巴洛犹豫了一下,去到大厅另一边一个摆满了档案册的架子上,每本册子都有他一半的高度:他一边用手指划过档案册,一边默念某种特别古旧的咒语,书架下端的一页开始发光。他吃力地取出那本档案册,把它搬到桌前。他熟练地把住档案,翻到闪光的那一页,这页上又有一行在闪光。“《怪兽图鉴》,装帧精美,作者不详。”他念道,“赠品,来自……罗斯亚宫廷。”他住了口,在查找日期,沾了墨水的手指停在上面。“二十年前,是六本同时赠送的书籍之一,”他最后说,“一定是瓦西里王子和他的使团带来的。”
那邪恶的、浮雕封面的书就放在书桌正中。我们三人默默站在周围。二十年前,罗斯亚国的瓦西里王子骑马进入克拉里亚城;三周后,他再次骑马离开,这次是深夜,他拐走了汉娜王后,逃向罗斯亚国。他们躲避逃兵时过于靠近黑森林,因而落难。故事是这样说的。但也许,在此之前很久,他们就已经遭到黑森林的暗算。或许是某位贫穷的抄书人或者装订商流浪到过于靠近黑森林的地方,在树下把落叶钉进了书里;也或许是用橡树汁兑水制造了墨汁,因而在每一句话里写入了邪恶,促成了复杂精细的陷阱,甚至能渗透进国王的都城。
“我们能在这里烧掉它吗?”我说。
“什么?”巴洛马上本能地表示反对,着急得就像自己被吊上了绞索。我觉得,他会本能地反对烧毁任何书籍,这本身是很好的,但涉及这本书,就不同了。
“巴洛。”阿廖沙说。从她的表情看,她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会试着净化它一下,让它可以被安全阅读。”巴洛说,“如果那个也失败,那么我们当然要考虑更加粗暴的处理方式。”
“这东西根本就不适合留存,不管是否经过净化。”她郑重地说,“我们应该把它带到熔炼炉。我会生起白热之火,我们可以关紧炉门,直到它化为灰烬。”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马上烧掉它。”巴洛说,“这是王后一案的证据,国王一定要了解它的情况。”
证据,我这才迟钝地想到,这是侵蚀的证据:如果王后触碰过这本书,如果是它把王后引向黑森林,那么在步入林荫地之前,她就已经被邪恶魔法侵蚀。如果这东西在审判现场被出示——我气愤地看着阿廖沙和巴洛。他们不是来帮我的。他们来,是想阻止我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阿廖沙对我叹气:“我不是你的敌人,尽管你想要把我当成敌人。”
“是你想要让她们被处死!”我说,“王后,还有卡茜亚——”
“我想要的,”阿廖沙说,“是确保王国安全。你和马雷克,你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痛苦而已。你们都还太年轻,本不应该有现在这么强大的力量,麻烦就出在这儿;你们不曾放弃过亲人。等你们活过一个世纪,目睹众多家人离世,你们就会有更多理智。”
我本来一心想要反击她说的任何话,但这几句,让我哑口无言:我恐惧地看着她。也许我是有些迟钝,但之前的确没有设想过,直到这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也会像萨坎一样活下去,像阿廖沙,一百年,两百年——巫师们何时会死?我不会变老,我会一直存续,总是同样的容颜,而我周围的其他人却会衰朽,离开,我就像某种藤蔓植物顶端的叶芽,离根部的黄叶越来越远。
“我不想要更多理智!”我大声说,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巨大房间里,“如果理智意味着我不再爱任何人。如果没有那些值得相守的人,这个世界还能剩下什么?”也许会有某种办法,我在混乱中想到,可以让我放弃一部分寿命;也许我可以把一部分生命力分给我的家人,分给卡茜亚——如果他们愿意接受。谁会愿意拥有那样长的寿命,如果代价是渐渐远离世界,失去你真正的生活?
“我亲爱的孩子,你现在就是太过于郁闷了。”巴洛怯生生地说,做了个让我冷静的手势。我盯着他,看到他眼角隐约浮现的细纹,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跟积满尘土的旧书在一起,不爱任何其他;他,还有阿廖沙,这女人说起烧人,就跟说烧书一样容易。我想起石塔里的萨坎,总那么冷血地把女孩们从山谷里揪出来,还有我初到石塔时他的冷漠,就像他已想不起该怎样像普通人一样思考和感受。
“国家也是由人组成的,”阿廖沙说,“更多的人,远不只是你最爱的那少数几个。而黑森林威胁着他们所有人。”
“我这辈子都生活在距离黑森林七英里的地方,”我说,“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它的本性如何。如果不想阻止黑森林,我现在早就带上卡茜亚逃走了,而不是让她任由你们这些人推来搡去,像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完全没有任何价值。”
巴洛开始含混不清地嘟囔,但阿廖沙只是对我皱起眉头。“但你又会说,应该让那些被侵蚀的人活下去,就像你不知道这有多荒谬一样。”她说,“黑森林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罪恶渊薮,等在原地,专门抓那些愚蠢到贸然闯入的人。我们并不是第一个要面对它威力的国家。”
“你是指众塔之国的人。”我缓缓地说,想起了那位被埋葬的国王。
“你看过那座古墓了,对吧?”阿廖沙说,“还有建成古墓的那种魔法,现在已经失传的那些?那本应该是足够严重的警告,能让你更谨慎一些。那些人并不孱弱,也不是疏于防范。但黑森林还是推倒了他们的高塔,狼群和树人猎杀了他们的人民,树林阻塞了整条山谷。他们中一两位较弱的魔法师逃到北方,带去少数图书和故事。至于其他?”她向那本书伸出一只手,“都被扭曲成梦魇,或怪兽,猎食同类。这就是黑森林摧残过的国家仅剩的部分。世上还有比王宫里的妖孽更恐怖的东西,那就是能制造妖孽的力量。”
“我比你更了解这些!”我说。我的两只手还在痒,那本书也还在桌子上,充满恶意。我总是情不自禁想到那沉重又可怕的力量,透过卡茜亚的面孔看出来,透过泽西看出来,那种在林木之下被猎杀的感觉。
“真的吗?”阿廖沙说,“请告诉我,如果我说,要把每一个目前住在你们山谷里的人连根拔起,彻底迁离,安置到王国的其他地方,把山谷留给黑森林。救了他们的命,但要放弃其他一切,你们会乖乖搬走吗?”我震惊地看着她。“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还没离开呢?”她又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长年住在那里,活在黑森林的阴影下?没有邪恶魔力威胁的地方,波尼亚王国有的是。”
我在搜寻一个答案,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这个想法就是太突兀。卡茜亚想过要离开,因为她不得不这样做;我从未设想过。我爱德文尼克村,爱我们房子周围稠密温和的树林,爱绵长明朗的斯宾多河。我爱周围拱卫的群山,像一层可靠的围墙。我们村子里,我们整条山谷里,都弥漫着安静平和的气息;并不只是因为龙君的统治较为宽容。它就是我们的家园。
“但在这座家园里,时不时有怪物深夜走出森林,偷走你们的小孩。”阿廖沙说,“甚至在黑森林完全苏醒之前,山谷中也充斥着各种邪恶;黄沼泽地区有些古老的民间传说,说在山谷另一头,总能看到树人走来走去,那是我们的势力进入山区之前,我们还没开始砍伐那些树木的年代。但人们还是找到了那条山谷,留在那里,试图在那里定居。”
“你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被侵蚀了吗?”我惊恐地问。也许她宁愿把整条山谷烧光,把我们所有人都消灭,假如一切都听她的。
“不是侵蚀,”她说,“而是魅惑。告诉我,那条河,它流向哪里?”
“斯宾多河吗?”
“是的。”她说,“世上的河流或者入海,或者汇入湖泊,融入沼泽,而不是在森林里消失。那条河流向哪儿?它每年都有上千座山上融化的雪水汇入。它不可能简单沉入地底。动脑子想想,”她继续说,很尖刻,“而不是继续盲目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你们山谷的深处,潜藏着某种力量,远不只是致命的魔法,还有某种怪异的东西在吸引人类靠近,并在那里扎根——而且不只是人类。不管森林里生活着什么怪东西,是什么在散布那种侵蚀,它也是被引来生活在那里,汲取它神秘的力量,就像从杯子里喝东西。它杀死了那座塔里的居民,沉睡千年,因为没有人蠢到去打扰它的安宁。然后我们就来了,带着我们的军队、利斧和魔法,以为这一次我们能赢。”
她摇头。“我们闯进那个地方,这本来就已经够糟糕,”她说,“更糟糕的是,我们还想继续施压,砍伐更多树木,直到再次唤醒黑森林。现在,谁知道这一切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萨坎去阻挡黑森林蔓延时,我还挺欣慰的,但现在,他表现得像个傻瓜。”
“萨坎才不是傻瓜。”我激烈反击,“我也不是。”我很生气,但不只是生气,也感到害怕;她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太真实了。我想家,痛切到像是某种饥渴,我觉得心里空空的。我们出了山谷,离开群山以来,我一直特别想念故乡。根——是的,我的心里有一些根,深入得像是魔法侵蚀。我想起玛丽亚·奥尔申基娜,还有亚嘎,我在一系列奇特魔法中的姐妹,没有其他人能理解我们的法术,而我突然明白,龙君为什么要从山谷里选走一个女孩。我知道了他为什么要选一个,而这个女孩十年后又为什么必须离开。
我们属于山谷。生于山谷中,我们的家人在这里深深扎根,完全无法离开,就算女儿可能被夺走。我们在山谷中长大,摄入滋养了黑森林的同一种力量。我突然想起那幅画,我原来房间里那一幅,银白线条显示着斯宾多河,还有它所有的小支流,以及那幅画奇特的吸引力,最终让我本能地把它掩盖起来。我们是一条渠道,他利用我们,来得到山谷的力量,并让所有女孩保持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直到她的根系枯萎,通道关闭,然后——她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跟山谷之间的纽带。她可以离开,最终也会离开,远离黑森林,就像每一个有理智的普通人会做的那样。
我想跟萨坎说话的意愿前所未有的强烈,我想吼他;我希望他在我面前,我好用力摇晃他细瘦的小肩膀。眼下,我只能吼阿廖沙。“也许当年我们不该迁入。”我说,“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即便我们本人愿意,黑森林也不会放我们走。它要的不是把我们赶走,而是把我们吞噬掉。它想要吞噬一切,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来。我们要做的应该是阻止它,而不是逃走。”
“仅靠痴心妄想,是不可能打败黑森林的。”她说。
“我们有机会,就没理由不去尝试!”我说,“我们已经摧毁过三棵林心树,有召唤秘典和净化咒,我们还可以摧毁更多。只要国王能给我们足够多的士兵,萨坎和我就能开始把整座森林烧退——”
“你到底在说什么,孩子?”巴洛打断了我,震惊地问,“你是说《卢瑟召唤秘典》吗?有五十年没人施放过那条魔咒了——”
“好吧,”阿廖沙说,黑眉毛下面的双眼审视着我,“跟我详细说说你们是怎样摧毁那些树的,从头开始讲: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指望从索利亚嘴里听到真话。”
我犹豫着跟他俩说了我们第一次使用召唤咒的情形,关于那段漫长的争斗,强光让我们找到了卡茜亚的本体,黑森林用藤条袭击,要阻止她脱逃;还有最后的恐怖时刻,卡茜亚掐在我咽喉的手指一根一根艰难打开,尽管她知道我必须杀死她,才能拯救她。我也跟他们讲了泽西的事,还有召唤咒向我们展示的黑森林深处的情况,卡茜亚和泽西两人都曾经在其中迷失的地方。
在我整个的讲述过程中,巴洛显得很沮丧,在抗拒跟不情愿地相信之间摇摆,他有时候会小声说,“但我从未听说过……”以及“从未听说召唤咒还能……”,每次都被阿廖沙不耐烦地让他闭嘴的手势打断。
“那么,”我讲完之后,她说,“我承认,你和萨坎还真是有了一点儿成果。你们不完全是白痴。”她手里还拿着那把短剑,用剑尖不断敲打石桌边缘,“叮叮叮”,声音清亮,像个小铃铛。“这并不意味着王后值得被救回来。在你说的幻影空间里游荡了二十年之后,你们任何人,还指望她能保留些什么?”
“我们没什么指望。”我说,“萨坎完全没抱希望,但我必须——”
“因为马雷克说:如果你不去,他就处死你的朋友。”阿廖沙替我说完了,“反正他就是个混球儿。”
我并不觉得自己欠马雷克任何东西,但我还是要说实话:“如果是我妈妈被困——我也会不择手段的。”
“那你就是在耍小孩脾气,而不是在做王子该做的事。”阿廖沙说,“他跟索利亚,”她转向巴洛,“我们本应该料到的,在他们最早提出要去追查萨坎救出的女孩时。”她严肃地回头看我,“我当时只顾着担心,黑森林是否最终控制了萨坎。我想要的,就是尽快把那个女孩处死,萨坎把她拖回来接受我们其他人的检验。就算现在,我还是觉得,那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现在的卡茜亚,根本就没有被侵蚀!”我说,“王后也一样。”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不会被转化到黑森林那一边去。”
“你不能仅仅因为某件可怕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就把她们处死。她们本人甚至都没有责任。”我说。
巴洛说:“我不得不同意她的意见,阿廖沙。既然神器已经证明了她们的清白——”
“我们当然可以处死她们,如果是为了挽回整个王国被黑森林吞噬的厄运。”阿廖沙粗暴地说,否决了我们两人的意见。“但这并不等于我想这样做,更不等于,”她特别提醒我,“你可以因此做出某些蠢事。我开始明白萨坎为什么那么纵容你了。”
她又用刀尖敲了下桌子,然后才突然态度坚决地说:“吉纳。”
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她。我当然知道吉纳,隐约听说过。它是大洋边缘的一座大型海港城市,在遥远的北方,特产是鲸油和绿色羊毛布。王储的妻子就来自那里。
“那里离黑森林足够遥远,而大海天生就能克制侵蚀。”阿廖沙说,“如果国王把她们两个都送到吉纳,应该就可以了。公爵手下有一名女巫,白雀。把她们关押起来,由白雀看管,十年后——或者等他们烧毁了整座邪恶黑森林——我们就无须这样担心了。”
巴洛在连连点头。但是——十年!我想喊,想拒绝,就像卡茜亚还是被龙君选走了一样。只有这些年龄百岁以上的家伙,才会如此轻易浪费十年时间,但我犹豫了。阿廖沙不是傻子,我也可以看出,她的谨慎不无道理。我看看桌子上那本被侵蚀的《怪兽图鉴》。黑森林已经接连给我们布下了多重陷阱。它放出一只奇麦拉袭击黄沼泽,一头白狼攻击德文尼克村,试图谋害龙君。它还掳走卡茜亚,诱使我进入黑森林。当我找到办法救出她以后,黑森林还想利用她侵蚀我和龙君两个人,失败后,又故意放她活下来,诱使我们再次闯入它的地界。我们苦战后逃脱了那个陷阱,但要是还有一重阴谋呢,黑森林还有让我们转胜为败的计谋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同意,如果我站在阿廖沙一边,国王会听她的吗?如果我写信给萨坎,他会不会回信表示赞同?我咬着嘴唇,而阿廖沙扬起一侧冷淡的眉毛等我回答。她回头看:巫师圣殿的大门突然敞开。鹰爵站在门口,他雪白的长袍被灯光照亮,白色身形嵌在黝黑的门框里。看到我们三人站在一起,他眼睛收紧,又制造出一脸标准版本的微笑。“看得出,各位都很忙。”他故作轻松地说,“但与此同时,外面的事态也有变化。也许诸位可以赏光下楼,出席一下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