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审判还没举行,我痛恨周围每个人。
萨坎跟我说过,这个地方也有可以积聚的力量,我觉得,对那些真懂宫廷的人来说,的确是这样。我也能看出,自己的名字被记入国王的名册之后,的确像是有了一种魔力。跟秘书官谈话之后,我回到自己特别小的房间,满脑子困惑,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但我在桌边坐了还不到半小时,侍女们就已经敲门五次,送来出席晚宴或派对的邀请函。我以为第一份是搞错了。即便是在确认它们不可能全都送错人之后,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它们因何出现。
“我看得出,你备受期待。”索利亚说着,人已经从阴暗处走出,迈入我的房门,当时我刚送走另外一名送邀请卡的侍女,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
“这个是我们分内的事吗?”我警觉地问。我已经开始怀疑,王室巫师是否负有此类责任。“这些人,是需要我们为他们施法吗?”
“哦,最终可能还是需要的。”他说,“单就目前而言,他们只是想有幸向大家展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家魔法师。关于你获得任命的内情,目前已经有十几种不同版本的流言满天飞。”他把那些邀请卡从我手里扯过去,打开翻看了一遍,把其中一张递给我。“勃加斯拉娃伯爵夫人显然是最有用的,伯爵深受国王宠信,他一定有机会对王后的事发表见解。我会带你参加她家的宴会。”
“不,你不会!”我说,“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想让我登门拜访?但他们甚至都不了解我呀。”
“他们了解得够多了。”他挺耐心地说,“他们知道你是一名女巫。亲爱的,我真心觉得,你第一次公开交际时有我陪同,效果能好很多。假如你不熟悉这里的规则,宫廷可以——让人寸步难行。你知道,我和你有共同的目标:我们都想让王后和卡茜亚得到赦免。”
“你甚至不会为卡茜亚付出一点儿面包屑。”我说,“而且我真心不喜欢你为达成自己目的上下钻营的方式。”
他并不会因为我的话失态。他只是礼貌地鞠躬,退向我房间一角的阴影。“我希望过段时间,你对我的印象能有所改观。”即便在消失后,他说话的声音仍旧从暗处飘来,“请务必记住我愿意做你的朋友,如果你发现自己举目无亲,置身茫茫人海。”我把勃加斯拉娃伯爵夫人的邀请卡向他丢过去,但卡片落在空无一物的角落里。
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但还是会情不自禁担心,恐怕他说的有些话也是实情。我已经开始察觉自己对宫廷生活的无知。要是索利亚所言属实,如果我出席一个陌生女人的派对,她就会开心,然后告诉她丈夫,而他就会——跟国王说不应该把王后处死?国王就会听他的?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任何道理,但陌生人送来的成堆邀请也同样毫无道理,只不过有一个老头儿把我的名字记录在册而已。但邀请实实在在就在眼前,显然,我是有些东西没有弄明白。
我真希望能跟萨坎谈谈:一半是寻求指导,一半是向他抱怨。我甚至打开了亚嘎女巫的魔法书,翻找能跟他对话的魔法,但我没找到任何可能有用的东西。最接近的法术是基亚马斯,注解说,让邻村人听见你说话。但我觉得,要是我喊得特别响亮,让首都七天路程内的人都听见,怕是没有几个人会感谢我,而且我反正也觉得山脉不会给声音放行,就算我把克拉里亚的所有人都震聋。
最终,我拿起了时间最早的那份晚宴邀请,去了。反正我也饿了。我裙子里装的面包已经太臭,即便是用过魔法,还是难以下咽,不能把我喂饱。城堡里某个地方肯定有厨房,但我在错误路线走出太远时,仆人们总会用特别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愿想象,要是我大摇大摆地进入厨房,大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但我又没法儿下定决心拦住一名侍女,某个跟我差不多的女孩,让她来伺候我——就像我真把自己当大小姐,而不是打扮起来假装贵族。
我在迷宫一样的楼梯和走廊里乱钻,直到重新回到庭院里,我在那里鼓起勇气,找门口一名卫兵问了路,给他看我的邀请卡。他看我的眼神也像仆人们一样怪,但看到卡上的地址后他说:“就是外城门以内第三家,那幢黄色房子。沿这条路走,等你绕过大教堂就能看见。你需要肩舆吗,小姐?”他犹豫着加了最后一句。
“不要。”我说,其实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然后我就出发了。
走起来也不是很远:贵族们都住在城堡外墙以内——至少最有钱的那些人住这里。黄房子门口的男仆们也惊奇地打量我,但在我最终走到门口时,他们还是给我开了门。我停在门槛上:这次轮到我傻看了。路上,我曾多次看到两个男人抬一个特别高的盒子在城里走;我都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现在,一个这样的盒子正被抬到房前,就在我后面。一个仆人打开盒子侧面的门,然后里面确实有一张“舆”——椅子,一名年轻贵妇钻了出来。
男仆伸手扶着她,踏上房前的台阶,随后他就回归原位。那贵妇在较低的台阶上仰面看我。我疑惑地问她:“你需要人帮忙吗?”从她站立的样子看,腿应该是没有什么毛病,但我也不知道她裙子下面的状况啦。而且我真想象不出,除了腿脚不好,她还能有什么原因把自己关在那么怪的盒子里。
但她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看,又有两副肩舆被抬来,在她身后放下更多客人。看来,她们就是这样出行的。“你们平时都不走路吗?”我困惑地问。
“那你又怎么避免沾上泥巴呢?”她问。
我们两人都低头看。我今天穿的裙子上,沾了足有两英寸高的泥巴印:这件裙子圆滚滚的,比车轮还大,紫天鹅绒配银色丝带。
“我总免不了沾泥巴。”我闷闷不乐地承认。
我跟利兹瓦尔的艾莉西亚女士的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子。我们一起走进房子,马上就碰到了女主人,她出现在前厅,站在我俩之间,敷衍了事地问候了艾莉西亚女士,然后握住我的双肩,亲吻我的两侧脸颊。“我亲爱的阿格涅什卡小姐,”她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这件礼服太迷人了:你一定会引领时尚的。”我紧张地看着她那副兴奋样。她的名字早被我忘到九霄云外,但看上去这也没关系。就在我笨嘴拙舌,想说些礼貌又感激的话时,她用香喷喷的胳膊挽起我,带我进入客人们聚集的客厅里了。
她神气活现地带我去见这里的每一个人,而我暗自痛恨索利亚这个坏人,因为他说得太对。每个人都非常乐于跟我认识,每个人都刻意彬彬有礼——反正最开始是的。他们没有要求我施展魔法。他们真正想听的,是营救王后的小道消息。他们都过于讲求脸面,肯定不会直接提问,但每个人都说些绕弯子打听的话,类似于,“我听说现场有只奇麦拉守着她……”充满期待地放低声音,等着我来纠正他们。
我本可以信口开河。我本可以聪明地回避这些追问,或者吹嘘自己有多么惊人的神奇战绩:他们显然愿意赞赏我的表现,让我扮演女英雄。但我一想到周围发生的那些惨剧,就感到害怕,不愿回想那血液混入泥土变成烂泥的情形。我畏缩,态度生硬,有时只说“不”,有时什么都不说,把一场又一场对话丢进寂静的深井里。我的女主人特别失望,最终把我丢在一个靠近小树的角落里——这儿有棵橘子树长在房子里面,种在花盆里——自己去抚慰其他客人奓起来的羽毛。
我自己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想在这里对卡茜亚有任何帮助,就应该做那些跟今天实际表现完全相反的事。我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强忍住恶心,去找索利亚帮忙,艾莉西亚女士就在此时出现在我身旁。“我刚才都没看出你是新任女巫,”她说,一边扶住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靠在上面,“你当然需要一顶轿子了。务必告诉我,你长途旅行时,是不是会变成巨大蝙蝠?像巴巴亚嘎——”
我当然很愿意聊亚嘎女巫,只要不提黑森林,聊什么都行,我更高兴的,是找到另外一个人愿意教我怎样继续社交活动,无须求助索利亚。等我们吃过晚饭时,我就已经答应陪同艾莉西亚女士,第二天参加一场早餐会、一次纸牌派对和一场晚宴。其后两天,我跟她几乎形影不离。
我并不觉得我们是朋友,不完全是。我没有交朋友的心情。每天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进出城堡参加又一场聚会,都要经过禁卫军军营旁边;而他们院子正中就矗立着那块冷硬的钢铁处刑台,被烟熏得漆黑,他们在这里把受到邪魔侵蚀的人斩首,把尸体烧掉。阿廖沙的冶炼炉就在附近,而她的炉火经常都在燃烧,她的侧影挥动阴影之锤,敲击迸出雨点一样的橙色火星。
“你能给邪魔侵蚀者最大的慈悲,就是利剑。”她是这样回答的,那时我试图劝说她,至少亲自去看卡茜亚一次。我忍不住会想:或许她现在铸造的,就是处刑人的斧头,而我却坐在华丽的房间里,吃着去壳的烤鱼子,喝着蜂蜜茶,试图跟陌生人攀谈。
但我的确曾以为艾莉西亚女士是好人,肯把一个乡村笨丫头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她只比我年长一两岁,但已经嫁了一位有钱的老男爵,丈夫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牌。她像是认识所有人。我曾很感激,下决心回报她。甚至有点儿负疚,因为自己没有那么擅长跟人相处,也不懂王宫礼仪。我常常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艾莉西亚夫人坚持要大声称赞我礼服上的丝带时,或者那种场合:她哄骗某位呆头呆脑的贵族青年跟我共舞,我笨手笨脚,舞伴脚趾倒霉,满屋宾客乐不可支。
我一直都没发觉她在捉弄我,直到第三天。我们本打算在一位男爵夫人下午的音乐派对上碰头。所有的贵族派对都有音乐,所以我也不明白这次为什么要特别称作音乐派对。我问的时候,艾莉西亚只是大笑。午饭后,当我兢兢业业赶到,竭尽全力维持霜白色长裙摆和相应的头饰——好啰唆的一顶巨型弯帽,总是很容易前仰或后栽,它是哪儿都想去,只是不想待在该待的位置。进屋时,我的裙摆在门口卡了一下,险些摔倒,长帽子向后倒,拖在了耳朵后面。
艾莉西亚在房间对面看到我,马上夸张地跑过来,握住我的双手,“最亲爱的朋友,”她急切到喘不上气,赞叹说,“这可真是个超级有新意的造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我想都没想就说:“你是——想拐着弯儿取笑我吧?”一想到这个,她之前所有的古怪言行都联系在了一起,能理解了,也完全合乎那套恶意的逻辑,但我一开始还是不能相信。我不懂她怎么会想那样做,没有人逼她跟我说话,也没有人逼她陪我。我不理解她怎么能花费那么多精力,就是为了捉弄别人。
然后,我的最后一点儿保留也被她消除:她做出一副瞪大眼睛特别无辜的表情,显然是承认自己有意,她的确是在取笑我。“怎么了嘛,涅什卡。”她开口说,就好像我自己也是跟她一样的白痴。
我一下子甩开她的手,瞪着她。“请叫我全名,阿格涅什卡。”我说,又震惊,又尖刻,“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的着装风格,好吧,卡勃鲁。”她自己的弯帽也向后栽倒,还带走了脸颊两侧的可爱鬈发,那些显然也都是假的。她尖叫一声,扶住那套头饰,逃离房间。
但最糟的还不是这个。最糟糕的,是整个房间所有人的哧哧窃笑,包括那些我见过跟她共舞的男人,还有被她称为闺中密友的女人。我扯掉自己的头饰,快步走到丰盛的食物桌前,把脸藏在大碗的葡萄后面。即便躲在那里,还是有个年轻人凑上来,他的刺绣上衣肯定是某个女人花了一年时间才做好的,他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艾莉西亚一年之内都没脸出现在王宫了——就好像这事会让我开心一样。
我设法避开他,躲到用人通道里去,在绝望的驱使下,我掏出亚嘎女巫的书,直到发现一个用于快速逃离的咒语,它可以让我直接穿透墙壁,而无须回到客厅,再走出前门。我无法忍受更多恶意的恭喜。
我穿过黄砖墙,喘息得像刚刚越狱一样。一眼小小的狮口形喷泉,在广场中央汩汩作响,午后的耀眼阳光闪耀在水池表面,一群鸟儿的雕像在池沿上轻轻歌唱。我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雷戈斯托克的杰作。而索利亚就在眼前,轻巧地坐在喷泉边,用手指捕捉水里的光线。
“我很高兴看你把自己救出来。”他说,“尽管你也是尽了最大努力自己跳进火坑的。”他根本没进过这座房子,但我确信他一定知道艾莉西亚惨剧的所有细节,还有我的,从他那副哀伤的模样就能看得出,他一定特别享受看我犯傻。
一直以来,我还都在感激艾莉西亚,因为她不想要我的魔力,也不去挖我的秘密,我从未想过她会想要其他东西。就算有过疑心,也绝对想不到:她想要的竟是受害者,倾泻恶意的对象。我们德文尼克村的人,不会对别人残忍到愚蠢的地步。当然,有时会有争吵,也会有些你不那么喜欢的人,有时甚至有人打架,如果有人足够生气的话。但当收获季来临,你的邻居还是会来帮你收割打谷;当黑森林的阴影降临,我们不会蠢到给自己添乱。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不会侮辱一名巫师。“我原以为,即便是贵族,也不会有那么弱智的。”我说。
索利亚耸耸肩:“也许,她只是不相信你也是女巫。”
我张嘴想要反驳,想说她也见过我用魔法,但我估计她没有真正领教过:我不像雷戈斯托克,他会像惊雷一样闯进房间,闪亮的银色火花像暴雨一样落下,鸟儿惊叫着飞向四面八方;我甚至也不像索利亚,轻而易举就能在阴影里淡入淡出,身穿优雅长袍,还有一双极具穿透力的眼睛,似乎能洞察王宫范围内发生的一切。我每次都在自己房间里换上宴会礼服,固执地坚持步行出门,身着憋死人的紧身胸衣,就算不玩什么小把戏炫耀魔力,也已经足以让自己呼吸困难。
“但是,她以为我是怎么进入巫师名册的?”我问。
“我想,她的看法,跟其他巫师最早的猜测一个样。”
“什么,你们接受我,只是因为萨坎爱上了我?”我嘲讽地说。
“马雷克,主角更可能是他。”他说,一脸严肃,我震惊地看着他,“说真的,阿格涅什卡,我以为事到如今,你至少能理解这些了。”
“我一点儿都不想理解这些!”我说,“那些关在大房子里的人,他们看到艾莉西亚捉弄我就会开心,而现在,又因为我戏弄了她而同样开心。”
“当然,”他说,“他们很高兴地发现,你一直以来都装傻,只是为了设置陷阱,捉弄第一个上钩的人。这让你成了王权游戏的一分子。”
“我根本就没有给她设陷阱!”我说。我本来还想说,没人会想这么变态的事,至少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只是,我脑子里却隐约感觉到,有些人,他还真会,而且愿意这样做。
“的确,我也觉得你没有设陷阱,”索利亚见风使舵,“但你最好让别人以为你是故意的。不管你怎么说,他们反正都会那么想。”他从喷泉边站起来,“现在的局面还不是无法挽回。我觉得今天晚宴时,你会发现别人的态度更加友好。你还是不想让我陪你吗?”
作为答复,我转身踩着尖尖的鞋跟,吃力地大步走开,远离他,还有他认为我傻的大笑声,让我愚蠢的长裙摆拖在地上。
我像暴风雨一样飙行,离开整洁的内城庭院,跑到喧嚣的绿色外城部分。连接内外城的大道旁边,有一堆干草捆和木桶立在道旁,等着被装车运往某处。我坐在一捆干草上思考。我也有那种可怕的感觉,确信索利亚对这件事的分析属实。而这就意味着,目前愿意跟我谈话的朝臣,都喜欢那种可鄙的钩心斗角游戏,任何正派人,都不会愿意跟我有任何关联。
但我又没有谁能谈心,甚至连寻求忠告都无处可去。仆人和士兵们都不愿理我,那些忙碌于日常事务的小吏对我也没兴趣。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发觉很多人都狐疑地看着我的方向: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妇人,却坐在路边的干草捆上,满身金玉丝缕,裙摆上沾满乱草和沙砾。我就像规整花园里的一丛杂草。我跟环境格格不入。
比那更糟糕的是,我现在完全没用,对卡茜亚、对萨坎,或者对老家的任何人。我愿意出庭做证,却没有审判;我已经请求国王派兵,但一个也没去。我这三天参加的派对数量超过这之前一辈子的总和,却没有任何成果,只是败坏了一个傻丫头的名声,她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在绝望和愤怒中,我又用了一次瓦纳斯塔勒姆,但故意口齿不清,在一辆马车和下一辆马车之间,我恢复了樵夫女儿的日常装扮:舒适平常的家织布,一条不太长的裙子,足够让实用的长靴露出来,一条围裙,上面带两个大兜。我的呼吸马上就轻松起来,发现自己突然像是隐身了:再没有人盯着我看,也没有人在乎我是谁,在做什么。
隐身也有风险:我正站在路边,享受深呼吸的乐趣,一辆巨大的马车突然出现,轮子占满道路,还有四名男仆在车外悬立,它轰鸣着从我身边驶过,险些把我撞翻。我不得不跳开,落到路边的水洼里,靴子进水,泥汤溅在裙子上。但我不在乎。一周以来我头一次感觉认得我自己,站在土地上,而不是抛光的大理石上。
我沿着马车道爬上山坡,有了宽松的裙子,就可以自由地迈开大步,我顺利溜进内城。那辆肥大的马车停下来,卸下一位白衣使节,胸前挂着表示职位的鲜红绶带。王储出来迎接他,后面跟了一大帮朝臣,还有仪仗队,打着波尼亚国国旗,跟一面黄红两色旗,上面画着一个牛头,我从没见过这种旗子。他一定是来参加国宴的。我今晚本来也打算跟艾莉西亚一起出席。所有卫兵都至少有一半注意力在仪式上,当我轻声告诉他们,我一点儿都不值得留意时,他们的眼睛还是会扫我一下。
一天三次从我偏僻的房间赶去赴会,至少也有一个好处:我已经熟悉了城堡里的路线。走廊里有好多仆人,他们都在搬运亚麻布和银碗碟,忙着准备晚上的宴会。没有人闲到会注意一个脏兮兮的女杂役。我在他们中间穿行,一直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灰塔之外。
灰塔外的四名卫兵闲得无聊,正哈欠连天,毕竟天也渐渐晚了。“你错过去厨房的楼梯了,小甜心。”一名士兵和气地对我说,“它在往回走一段的地方。”
我把这条信息记下,以备后用。然后,我尽可能用过去三天来别人看我的眼神看他们,就像震惊于他们的无知一样。“你们居然不认识我,”我说,“我可是阿格涅什卡,著名女巫。我是来看卡茜亚的。”更重要的是,我要看看王后。我想不出审判为什么要拖那么久,除非是国王想给王后更多时间康复。
卫兵们不确信地面面相觑。在他们还没能决定怎么对付我之前,我就小声说:“阿拉麦,阿拉麦。”我从他们之间紧锁的门上穿过去了。
他们不是贵族,所以我觉得,应该也不愿去惹怒女巫。反正他们没来追我。我爬上狭窄的楼梯,一圈又一圈,直到踏上那个小平台,饥饿小妖门槌张着大嘴看我的地方。拿起环形门槌的感觉,就像是我的手正被一头狮子舔,对方在考虑我是否好吃的问题。我尽可能轻轻握住它,敲门。
我有一大堆的理由打算讲给柳巫听,而在这些理由背后,就是简单的决心。如果必要,硬从她身边闯过去我也认了。她是位很要面子的女士,不可能自降身份跟我拉拉扯扯,我怀疑。但她根本就没到门口来,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喊叫。我警觉起来,后退几步,试图思考:要是我喊叫起来,卫兵们有能力把门撞开吗?感觉够呛。这门本来就是钢铁的,又用钢铁铆接,表面甚至连钥匙孔都看不到。
我看看那只小妖,它也报以冷笑,空洞的大嘴里透着饥饿的感觉。但要是我能喂饱它呢?我施展一条简单魔咒,只是召唤出一点儿光:小妖马上开始吸入魔力,但我继续不断对咒语输入力量,直到我手心里亮起烛焰一样晃动的光源。小妖的饥饿有巨大的吸引力,几乎吞吃光了我所有能拿出的魔力,但我还是设法转移出银丝样子的一缕力量:我让它在我体内积聚起来,然后吃力地说:“阿拉麦。”我尽力一跳,穿过了门。这耗尽了我剩余的全部力量:我滚倒在门后房间的地板上,四肢张开躺着,感觉被掏空了。
脚步声,跑过地板来到我身边,卡茜亚已经在我身旁:“涅什卡,你没事吧?”
叫喊声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马雷克,双拳握紧站在房间正中,正对柳巫大吼,后者身体挺直,气得脸色苍白。两人都没注意到我从门外穿过来,他们太忙着斗气了。
“看看她!”马雷克甩出一只胳膊指向王后。她还是跟之前一样,坐在同一扇窗户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如果她听得到喊叫声的话,也没有做出一丝反应。“已经三天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你还有脸自称医生?要你有什么用?”
“显然没用,”柳巫冷冰冰地说,“我做过的,只是人力所及的一切,以及在此范围内的所有成果。”她到底还是发觉了我的存在,终于,她转身,视线沿着鼻子方向看着倒地的我。“我听说,这个就是本王国最厉害的奇迹实现者。也许你可以让她在你床上少待一会儿,发挥点儿其他作用。在此之前,你可以自己管王后。我可不想傻站在这里,辛苦工作之后还被训斥。”
她雄赳赳地从我身边经过,把裙摆扭到一边,这样它们就不必跟我的衣服有任何接触,好像她不想被我玷污似的。她略微抬手,门锁就为她打开。她威风凛凛地离开,重重的铁门在她身后关闭,剐蹭石板地面的声音,就像一把斧头凌空劈落。
马雷克转向我,脾气显然还没有发够:“还有你!本来应该做最重要的证人,却穿得跟个厨房丫头似的到处乱逛。你这副样子,有人会相信你说的哪怕一个字吗?我把你塞进名册已经三天——”
“你把我塞进名册!”我生气地反问,在卡茜亚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而你做的,就是让满朝上下都认定你是个百无一用的白痴!现在又搞这一出?索利亚在哪里?他本该教你怎么推动舆论的。”
“可我根本就不想推动。”我说,“我才不管这些人怎么看我。他们怎么想,一点儿都不重要!”
“当然重要!”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卡茜亚身边拖走。我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极力想要念出魔咒赶走他,但他把我拖到窗前,向下指向庭院。我停下来俯视,有些困惑。那里看上去并没有发生任何值得警惕的事。披红绶带的大使正跟西格蒙德王储一起走进城堡。
“跟我哥哥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蒙德里亚国派来的使者,”马雷克说,他的声音低沉、狂野。“他们的国王去年冬天离世,没有留下后代,而六个月之后,那小国的寡妇王后的服丧期就将结束。你现在懂了没有?”
“没有。”我说,还是很困惑。
“她想成为波尼亚国的王后!”马雷克大吼。
“但是王后又没死。”卡茜亚说,我们俩都明白了。
我呆呆地看着马雷克,浑身发冷,特别害怕。“但是国王——”我冒失地说,“他爱过——”我选择了自己闭嘴。
“他推迟审判,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你明白吗?”马雷克说,“一旦人们淡忘了这次营救活动,他就会转移贵族们的注意力,然后悄悄将王后处死。现在你到底是打算帮我,还是继续在城堡里乱闯,直到雪花飘落,天气转冷,人们懒得看热闹时,任由他们烧死王后,还有你这位亲密好友呢?”
我的手紧紧握住卡茜亚僵硬的手,好像这样子就能保护她一样。这种事,想想都会觉得太残酷、太空虚。我们好不容易让汉娜王后重获自由,带她逃离黑森林,结果却是国王要砍掉她的头,以便跟别人结婚。只是为了给波尼亚的版图多增加一个属国,王冠多一颗宝石。“但是国王爱过她。”我又说,我总是忍不住强调这一点——可能因为我傻。那个故事,那个国王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整日伤心欲绝的故事,对我而言,比马雷克给我讲的故事更合乎情理。
“你以为这会让他原谅自己被愚弄的往事吗?”马雷克说,“他美貌的妻子,跟一个在御花园给她唱情歌的罗斯亚王子私奔,把他本人抛弃。他们一直都这样说她,直到我年龄够大,能杀死那些胆敢这样说的人。我小的时候,他们甚至对我说,不要在国王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王子低头看椅子上的汉娜王后,她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白纸一样静静坐着。在王子脸上,我还能看出他曾经的模样,一个孩子,藏在他妈妈留下的荒凉花园里,躲避同样歹毒的朝臣——他们都在窃笑,暗中议论着她,一边摇头做出同情的样子,背地里却说自己早就料到。
“你觉得,要是我们按他们的音乐跳舞,就能救她和卡茜亚吗?”我说。
他把视线从王后身上抬起,看着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感觉他是真的在听我说话。他的胸部在剧烈起伏,三次。“不。”他终于说,同意了我的怀疑,“他们是一群秃鹫,而他就是狮王。他们会摇头叹息,说这样做简直可耻,但照常会啄食国王丢过来的骨头。你能迫使我父亲原谅她吗?”他问,就好像他让我蛊惑的并不是国王,要做的也不是扭曲别人的自由意志,像黑森林一样邪恶的行为。
“不能!”我说,并且觉得震惊。我看看卡茜亚。她一只手扶着王后的椅背站着,身体挺直,金发光彩焕发,镇定如常,她对我摇头。她不会要求我做这种事,她甚至不会要求我带她逃走,把我们的同胞丢给黑森林——就算这意味着被国王杀害,只是为了顺便杀死王后。我咽了下口水。“不,”我又说一遍,“我不会做那种事。”
“那你又能做什么?”马雷克吼道,他又光火了,大步走出房间,没有等我回答。这样也好,我也不知该怎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