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他的建议方面,我做得并不好。
我们骑马去都城,路上要过一周零一天,我的马儿一路都在仰脖儿,仰,仰,仰,突然向前闯一闯,把缰绳连同我的胳膊一起往前扯,直到我的脖子跟肩膀都硬得跟石头一样。我一直都跟在小马车后面,宽大的包铁轮箍在我前方扬起尘土,我的马儿时不时还要打个喷嚏,停一停。我们还没穿过奥尔申卡,我就已经一身浅灰,汗水夹着尘土,让我的指甲下面迅速铺满棕色泥垢。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几分钟里,龙君为我写了一封给国王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写在廉价薄纸上,墨水也是村子里借来的便宜货,特别浅淡。信里告诉国王,说我是一名女巫,此外就是管他要人。但他还是把信折起来,用刀割破拇指,在边缘涂了一条血迹,然后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那里:萨坎,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的,边缘像在冒烟。当我把信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来,手指触及字母,就会感觉到浓烟的低语,像是有扑扇的双翼向我靠近。这是一种抚慰,同时也让我丧气,每一天的行程都让我远离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我本该帮他对抗黑森林的。
“你为什么非要坚持带走卡茜亚?”我对马雷克说,第一天在山脚下扎营时,我最后一次尝试说服他。当时,我们在一条浅急的溪流边休息,这是斯宾多河的一条支流。我还能看到龙君的石塔矗立于南方,被落日的余晖染为橙色。“你执意带人还朝,就带王后好了,让我们回去吧。你也看过黑森林,你知道它会——”
“父王派我来,是要处理萨坎被侵蚀的小村姑。”他说,一边用河水清洗头和脖子,“他在等我带她本人回去,或者是带上她的人头。你更希望我带哪个?”
“但是,等看到王后,不就能理解卡茜亚的处境了吗?”
马雷克甩掉水珠,抬起头。王后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车里,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暮色渐渐将她包围。卡茜亚坐在她身边。两人都被改变,变得怪异,身体僵直,就算整日旅行,也不显疲惫。两人身上都有抛光的木料一样的光泽。但卡茜亚的头在回望奥尔申卡和山谷,而且,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带有愁容,以及生机。
我们一起看她俩,马雷克站了起来。“王后的命运,也将是她的命运。”他平淡地对我说,然后走开。我生气地拍了下河水,掬起水来洗脸,小股脏水沿着我的指尖流下。
“你可真惨。”鹰爵说,这家伙毫无征兆就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惊得我泼掉好多水。“有王子陪同前往克拉里亚,享有女巫和女英雄的盛名。好惨!”
我用裙子擦把脸:“你们到底有什么理由需要我呢?宫廷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巫师。他们自己也能看得出,王后根本没有受到什么侵蚀。”
索利亚连连摇头,像是在可怜我——一个傻呵呵的村姑,什么都不懂:“你真以为这事那么简单吗?国法无情,被邪法侵蚀者,必死于火焰之中。”
“但是,国王还是要赦免她吧?”我说,用的是疑问语气。
索利亚没有回答,若有所思地看看远处的王后,她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只是阴影中一团较为沉重的阴影。他稍后又看看我。“好好睡一觉,阿格涅什卡。”他说,“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说完他去火堆旁找王子了。
这之后,我完全没办法睡好,那天晚上,还有随后的每天晚上。
消息早就传到前方。我们穿过村庄和城镇时,人们都放下工作,瞪大眼睛在路边看我们,但他们不敢靠近,也会把孩子们约束在面前。而最后一天,有好大一群人在等我们,他们聚集在王城之前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到那时,我已经搞不清楚日期和时辰,只觉得胳膊疼,腰也疼,腿也疼。脑袋最疼,我觉得自己一部分意识被拴在了山谷那里,剩余部分疲于奔命,在陌生的世界里寻找着熟悉之物,却还是觉得茫然失措,一切都如此难以理解。就连那山脉,我生活中永恒不变的群山,现在也都消失了。当然,道理我懂,知道王国里有些地方并没有山,但我总以为可以看到它在远处,就跟月亮似的。每次我回头看,山形都越变越小,直到最后,它们像呼出最后一口气那样,完全消失掉了。四面八方都是肥沃的农田,种满谷物,像是一直可以延伸个没完,平整,单调,整个世界都不是我习惯的样子,看起来好奇怪,这里甚至没有森林。
我们爬上最后一座小丘,在最高处,可以看到克拉里亚巨大的城区,那里就是王国首都:黄墙的房子,橙色或棕色的屋顶,像大片野花开放在波光闪闪的凡达鲁斯河岸,而在城区正中的,就是扎默奥拉宫,国王的红砖城堡矗立在高大的石基上。它比我想象中的任何建筑都更加庞大:龙君的石塔比王宫最小的哨塔还小,而这里看上去至少有数十座哨塔直插云天。
鹰爵回头看我,或许是想看我对这景象的反应吧,但这里太大太怪,我甚至都不会目瞪口呆。我感觉反而有些麻木,就像自己在看某本书里的插图,而不是真实的东西,而且我也累到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腿上持续不断的隐约抽痛,胳膊在抖,还有贴在我身上的厚厚一层泥垢。
一大队士兵在下面的十字路口等我们,他们阵容整齐,拱卫着路口中央竖起的一座平台。六名教士和僧侣站在台上,簇拥着一个人,他的法袍是我见过最夸张的,深紫色袍子绣满金丝图案。他的脸又长又严肃,配上高高的双锥帽,显得更长。
马雷克勒马停住,俯视那帮人,我有了让自己的慢马赶上他和鹰爵的时间。“嗯,我父亲又派出那个老啰唆鬼。”马雷克说,“他会把神器用在王后身上。会有麻烦吗?”
“我觉得不会。”鹰爵说,“我们亲爱的大主教可能的确有些烦人,这我同意,但他的顽固不化现在反而对我们有利。他永远也不会容许任何人把神器调包,而真正的神器不会无中生有。”
我对他们的不虔诚感到非常愤慨——居然说我们大主教是老啰唆鬼!——因而错过了要求解释的机会:如果没有侵蚀的话,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显示出侵蚀迹象呢?马雷克在催马向前。王后的车子在他后面跟着驶下山丘,尽管围观人们的脸上写满热望跟好奇,他们还是像退潮的海水一样避开,远离车轮。我看到他们中很多人都佩戴了廉价护身符,并在我们经过时画十字。
王后端坐在马车里,目不斜视,也没有任何小动作,身子只是随着车子的节奏轻轻摇晃。卡茜亚靠近到她身旁,快速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她,我们两个都惊异地瞪大眼睛。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人们贴近到足以碰到我们的腿,尽管我的马儿有钉了铁掌的巨大马蹄。
当我们靠近平台时,士兵放我们经过他们的队形,然后封闭,将长枪举起朝着我们的方向。我警觉地发现,平台中央竖了一根粗大的柱子,下面还有成堆的麦秆和木柴。我伸手向前,拽住了鹰爵的袍角。
“别像一只吓坏的兔子,身体挺直,面露微笑。”他凶巴巴地小声对我说,“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给他们理由怀疑我们有问题。”
马雷克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没看到两尺外就有利刃对准他的头。他下马时帅气地甩了一下新斗篷,这是在此前途经的某座小镇上买的,然后把王后带下马车。卡茜亚不得不在另一侧扶着王后,在马雷克不耐烦的招手催促下,自己也跟着下了车。
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么一大帮人聚集,就会自带强大噪声,像奔流的江河一样,那嗡嗡声时高时低,又分不清具体某一个人的声音。现在却是鸦雀无声。马雷克带王后拾阶登上平台,金色枷锁仍在她身上。王子带她来到戴着高帽子的教士面前。
“主教大人。”马雷克说,他的声音响亮又清晰,传到周围的人群中,“我的同伴和我本人冒着极大风险,将波尼亚国王后从黑森林的魔掌中解救了出来。我委托您尽可能彻底检验她,用您所有的神器和您本人的伟大权威,证明她的清白:确证她没有任何侵蚀迹象,不会给其他无辜者带来任何病痛和灾祸。”
当然,大主教就是来干这些的,但我不认为他喜欢马雷克的话,让一切都像是他的主意。主教的嘴抿成一条细线。“请放心,我一定会的,殿下。”他语调冰冷,回头做了个手势。一名僧侣站到他身边:这是一位矮小、紧张的男子,穿着平常的棕色亚麻布长袍,棕色头发剪成锅盖头的样式。他眼睛很大,在黑丝边眼镜后面眨呀眨个不停。他手里捧着一个长方形木盒,然后他打开木盒,大主教把双手放进去,捧出一件精致的面纱,金丝银缕,闪闪发光,样子接近一张渔网。整个儿人群都在轻声表示赞叹,像风吹过春天的树叶。
大主教捧起那张“网”,声音洪亮地念了一段冗长的祈祷词,然后转身把网撒到王后头上。它轻轻落在王后身上,边缘展开,一直落到她脚边。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名僧侣上前一步,手放在网纱上,念起咒来。“伊拉斯图斯、考斯麦特,伊拉斯图斯、考斯麦特,威斯图奥、帕尔塔。”他这样开始,继续还念了好多:这通咒语传入网纱线条中,让它闪闪发光。
这光从各个角度照向王后全身,让她通体发光。她在平台上面光彩照人,身体挺直,像在燃烧一样。这光跟召唤秘典的光芒并不一样。那种咒语带来的是冰冷清亮的强光,严厉,痛苦。而眼前这种光,更像是深冬时节半夜回家,看到的窗口透出的灯火光亮,邀你回家的那种:这种光充满爱和温情。人群里发出一大波赞叹声。就连教士们也稍稍退后,欣赏了一会儿光芒四射的王后。
那僧侣的手还在网上,不断灌入魔法。我踢了几下马儿,直到它很不情愿地挪动到鹰爵附近,我探身小声问他:“这人是谁?”
“你是说我们温柔的夜鸮吗?”他说,“巴洛神父。他是大主教的忠仆,你大概也能猜出来:在巫师群体中,极少有恭顺驯良之辈。”他的话听起来特别轻蔑,但那位僧侣,在我看来并不十分恭顺,他显得忧愁、郁闷。
“那张网呢?”我问。
“你一定听说过圣查威加的面纱吧。”鹰爵说,他那么满不在乎,我不禁有些惊诧地看了看他。这可是整个波尼亚国最神圣的法器了。
我以前听说,这面纱只有国王加冕时才会被拿出来,以证明新王没有受到任何邪恶的影响。
人群在推搡士兵,试图靠近些,甚至连士兵们也都看得着了迷,他们的戟尖朝天,存心被人群挤得更靠近一点。教士们在一寸寸检查王后,弯腰看她的脚趾头,让她双臂伸开,看每一根手指,盯着她的头发丝。但我们都能看到她通体发光,满身光明,她身上没有一丝阴影。教士们一个接一个直起身子,对大主教摇头。就连大主教的威严面庞也和缓下来,脸上显出被圣光感化的样子。
等所有教士都检查完毕之后,巴洛神父轻轻揭掉面纱。教士们还带来了其他神器,现在我已经能认出它们了:圣凯什米尔的胸甲,上面还有他斩杀的克拉里亚巨龙牙齿咬穿的洞;装在镶金玻璃匣中的圣费兰的臂骨,已经被火熏黑;圣杰赛克从小教堂里夺回的金杯。马雷克抬起王后的双手,轮流触摸每一件,大主教在她面前念诵祈祷文。
他们还对卡茜亚重复了所有检验步骤,但人群对她毫无兴趣。每个人都静下来看王后,当教士们检查卡茜亚的时候,他们大声说话,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群都乱,尽管他们面前有那么多的圣器,还有大主教本人。“克拉里亚贫民,难以期望更多。”看我一脸莫名震惊的表情,索利亚说,现场甚至还有卖糕饼的小贩,在人群里叫卖新出锅的面包卷儿,马背上的我还可以看到远处,几个富有生意头脑的人,在附近街口摆摊卖啤酒。
现场氛围开始像是假日,甚至节日。终于,教士们给圣杰赛克的金杯里注满葡萄酒,而巴洛神父对它念了一通咒:一道轻烟从葡萄酒中腾起,酒水变得透明。王后把送到唇边的酒一饮而尽,但并未倒地挣扎。她的表情甚至毫无变化,但这不重要。人群里有个家伙举起冒泡的啤酒大声喊:“赞美上帝!王后获救了!”所有人都开始疯狂欢呼,向我们围拢,忘掉了一切顾虑。欢呼声太响,我几乎听不到大主教勉强准许马雷克王子带王后进城的话。
狂欢的人群甚至比士兵们的长矛更难对付。马雷克不得不推开闲人,才能让马车靠近平台,亲自将王后和卡茜亚送回马车里。他放弃自己的马儿,跳上大车挽起缰绳。他故意用长鞭抽打马头之前的人们,来清理路线,索利亚和我不得不让马儿紧跟在车子后面,因为人群马上又会在车后合拢。
通往城市的剩余五英里距离,这帮人一直尾随,在旁边跑,或在后面追,有人落后,但有更多人加入。等我们到达凡达鲁斯河桥,有很多成年男女丢下工作来跟随我们,而等我们到达城堡门口,几乎走不动路,到处都是疯狂欢呼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挤过来,像是有一万种嗓音的怪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喊叫。最新消息早已传开:王后获救,王后未被邪法侵蚀。马雷克王子终于救回了王后。
我们都活在传奇歌谣里: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自己都感觉到了,即便金发的王后还在跟着马车的节奏前后摇晃,完全不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尽管明知我们的战果多么微不足道,又有多少人为此丧生。当时还有好多小孩在我的马旁跟着跑,仰面对着我笑——很可能不是什么仰慕的笑啦,因为我的头发像乱草,裙子破得一团糟,简直就是个大大的污点——但我不在乎。我低头看,也跟孩子们一起笑,忘了自己胳膊僵硬,两腿发麻。
马雷克在我们最前面骑马,几乎是满脸陶醉。我猜他一定也有类似的感觉,就像他的一生都成了华彩的颂歌,这时候,没有人想那些一去不返的人。奥列格的断臂还包扎得严严实实,但他对着人群挥舞另一只手,并向视野中所有的漂亮女孩抛出飞吻。即便当我们进入王宫城堡大门之后,人群依然没有减少:国王的士兵从他们的营房里出来,贵族们也走出家门,他们把花丢到我们前方的路面上,士兵们以剑击盾,铿锵有力地叫好。
只有王后对一切置若罔闻。他们已经解除了她身上的枷锁和链条,但她的坐姿毫无变化,仍然跟雕像相差无几。
我们必须单列穿过最后一道拱门,进入城堡内庭。这座城堡高得让人眼晕,我周围的地面上到处是拔地而起的三层拱门,无数面庞从楼上阳台向下张望,向我们微笑。我惊奇地回看他们,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彩旗到处招展,插在周围的旗杆和尖塔顶上。国王本人站在庭院一侧的阶梯顶端。他身披蓝色披风,用一枚硕大的宝石扣在喉咙前固定,金底红宝石,配以珍珠。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仍不断从墙外传来。宫墙内,我们周围的整个庭院都肃静下来,像是一出大戏即将开场。马雷克王子把王后从马车上抱下来。他引领王后走上台阶,朝臣们潮水一般在他面前退开,他把王后带到国王面前。我发觉自己在屏住呼吸。
“陛下,”马雷克说,“我将您的王后交还给您。”艳阳高照,他本人金甲白袍,像一名圣骑士,绿披风也威风凛凛。他身边的王后高大庄重,穿一身素朴的白衣,金发如云,半透明样子的皮肤光彩照人。
国王俯视二人,眉头紧锁。他看上去更像是心事重重,而不是欢欣鼓舞。我们都不敢出声,等待着。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而王后这时才动了一下,她缓缓抬头直视国王的面孔,国王也细细打量着她。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一声轻叹,像空了的口袋一样软绵绵地瘫倒。马雷克王子不得不托住她的胳膊,扶住她,否则她就掉下台阶了。
国王呼出他那口气,肩膀挺直了一些,就像丢下了一份负担,放松了一点儿。他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庭院:“带她去灰宫,叫人传柳巫来。”仆人们快步上前,将她从我们面前带走,送入城堡深处,像海浪一样决绝。
就这样——那场戏已然结束。庭院里的谈话声骤然升高,跟外面的人群不相上下,所有人都在跟别人激烈讨论,庭院周围三层楼的人们嘴巴都忙碌起来。那种阳光又陶醉的感觉一泻而空,我就像一个被拔掉塞子、倒置过来的酒瓶。我这才为时已晚地想到,自己并不是来参加什么胜利凯旋的。卡茜亚还在马车里坐着,身穿白色囚服,独自一人,待罪之身。萨坎远在千里之外,在没有我的支持的情况下独自对抗黑森林,保护扎托切克村;至于怎么帮助他们两个,我毫无头绪。
我把两只脚从马镫里晃荡出来,单腿吃力地抬起,相当不优雅地从马背上滑下来,重心落地时我两腿打晃。一名马夫上前牵走了马儿,我放了手,但有些不情愿。它不是什么好马,但在这一片汪洋似的陌生世界里,好歹也算一块较为熟悉的礁石。马雷克王子和鹰爵正跟着国王进入城堡。我看不到消失在人群里的托马兹和奥列格,他们被其他穿军装的人簇拥着走了。
卡茜亚正爬出马车后门,一小队卫兵在等她。我冲过潮水一样的仆役和朝臣,站到她和卫兵之间。
“你们会把她怎样?”我问,因为担心而嗓音尖厉。在他们看来,我一定相当滑稽,身穿破旧的农村衣服,像只胆大妄为的麻雀,胆敢招惹一群狩猎的公猫。他们看不出我腹中暗藏的魔法,随时准备向他们袭来。
但是,不管我的样子多么不起眼,毕竟还是凯旋队伍的一名成员,参与了拯救王后的行动,而他们反正也并不想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卫队长——他上唇的胡子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壮观的了,末端还用蜡做成了硬卷儿——还挺客气地对我说:“你是她的侍女吗?不用担心。我们要把她带到王后待的地方去,就在灰塔里面,有柳巫照看她们。一切都会照章处理,严格遵循法律。”
这并没有多少抚慰作用:按法律,卡茜亚跟王后都应该马上被处死。但卡茜亚小声说:“没关系的,涅什卡。”才不是没关系,但我暂时也无计可想。卫兵们把她围在中间,四人在后,四人在前,带她进入宫殿深处。
我脑子空空,目送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才意识到,要是不搞清楚她被关在哪里,我就再也不可能在如此庞大的王宫里找到她。我跳起来,快速追赶他们。“喂,你!”一名守门士兵向我喊,不让我跟着他们进门,但我对他念道:“派莱姆,派莱姆。”哼唱的语调就像那首歌儿,关于谁都抓不到的小苍蝇,他眨眨眼,一愣,我已经跑过他面前。
我像破衣服上拖着的线,跟在卫兵队伍后面,每次碰到人,我就哼唱那句词儿,说我太渺小,不重要,不需要介意。这并不难,我内心就觉得自己渺小,卑贱到了能想象到的最低级别。长廊没完没了,到处都是门,厚重的木门,挂有铁锁。仆役和朝臣从挂有门帘的大房子里进进出出,脚步匆忙;那些房间里到处是雕刻精美的家具,石头壁炉比我家前门还大。充满魔力的灯球悬在天花板上,而在门廊边缘,更有成排的白色蜡烛,像是点燃的,蜡却不熔化。
长廊终于到头,末端是一个小铁门,又有卫兵。门卫们向卡茜亚的护卫队点头,放他们进去,我也尾随而入,进入狭窄的圆形楼梯,卫兵们都对我视而不见。我们爬呀爬,我劳累的双腿每跨一级都很吃力,直到最后,我们拥入一个小小的圆形平台。这里昏暗多烟:没有任何窗户,只有一盏普通油灯立在墙上的凹洞里。它照亮一扇暗灰色的厚重铁门,上面有个大大的门环,形状像一只饥饿小妖的头。环形门槌就衔在它大张着的嘴里。那铁门透出一股奇特的寒意,冷风吹在我的皮肤上,尽管我紧贴着墙,躲在角落里,前面还有高大的卫兵能挡风。
卫队长敲门,门向内打开。“我们带来了另外那个女孩,夫人。”他说。
“好。”是个女人的声音,简洁明了。卫兵们闪在两侧,让卡茜亚进去。一名高高瘦瘦的女子站在门口,黄发束成高髻,头戴一顶金冠,身穿一件蓝色丝绸长袍,脖子和腰部饰有精致的宝石,裙摆拖曳在身后地上,尽管她的衣袖式样简单实用,从肘到腕都带有温暖的蕾丝。她站在一侧,不耐烦地摇了两下修长的手,示意卡茜亚进去,我瞥见她身后的巨大房间,有地毯,很舒适的样子,王后直挺挺地坐在一张直背椅子上。她正面无表情地透过窗户,俯瞰波光粼粼的凡达鲁斯河。
“那个又是谁?”那位女士问,扭头看着我。所有卫兵一齐回头盯着我,这次真的看到了。我没敢动弹。
“我——”卫队长结结巴巴,脸有些涨红,瞪了一眼队尾的两名倒霉士兵,显然是打算事后找他们算账,因为没能发现我。“她是——”
“我叫阿格涅什卡,”我说,“是跟卡茜亚和王后一起来的。”
女士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下,就把我浑身所有断线、泥巴、破洞尽收眼底,连背后的污点也没放过,她很震惊,这样的我居然还敢开口说话。她看看卫兵们:“这一个也被怀疑受到过侵蚀吗?”
“不,夫人,据我所知没有。”他回答。
“那你们带她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我已经够忙了。”
她转身回到房间里,长裙拖在身后,门砰然关闭。又一波寒气向我袭来,然后飞回那只小妖贪婪的嘴里,舔掉了我的最后一丝伪装魔法。我这才知道,它以魔力为食:这一定是他们把受侵蚀的囚犯关在这里的原因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卫队长怀疑地问,所有人都围在我身边。
我本来是想再度隐身的,但那只小妖虎视眈眈地看着,让我无法做到。“我是个女巫。”我说,他们看起来并不相信。我拿出裙子里藏的那封信:那张纸已经有些磨损,但封印上的字仍有隐约的烟火气冒出。“龙君给我一封信,让我交给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