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后没有回答他,马雷克王子双手握拳,等待着,两只眼睛紧盯着她的脸,但她还是不回答。

我们默然又郁闷地站在一旁,仍在呼吸着林心树的烟火味,还有人类与黑森林喽啰的尸臭味。终于,鹰爵打起精神,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他抬起双手伸向王后的脸,中途停顿了一下,但王后毫不畏缩。他把两只手放在王后的脸颊上,让她转头看着自己。他盯紧王后,瞳孔时而张大,时而收缩,不断变形。虹膜的颜色由绿变黄,又变黑。最后他哑着嗓子说:“什么都没有,我完全没找到她被侵蚀的任何迹象。”然后他垂下双手。

但王后也没有任何其他个性。她没有看过我们任何人,如果眼光扫过来,感觉甚至更糟糕;她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看到我们的脸。马雷克还站在那里剧烈喘息,紧盯着她。“妈妈,”他又说了一次,“妈妈,我是马雷克。我来带你回家的。”

她的脸色毫无变化。最初的惊骇已经淡去,她现在目光呆滞空虚,像是被消除了一切个性和情感。“一旦我们走出黑森林……”我说,但我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我感觉很不舒服,也恶心。要是你在黑森林里待了二十年之久,你还有可能走出它吗?

但马雷克王子接过了我的话头。“走哪边?”他问,一边把剑插回剑鞘。

我用袖子擦掉脸上的烟灰,低头看自己起疱、开裂的双手,上面还有血污。从部分找回整体,“洛伊塔勒,”我对自己的血液说,“请带我回家。”

我竭尽全力带他们走出黑森林,我不知道路上要是再碰到其他树人怎么办,更不要说螳螂怪了。我们已经远不是早上进入森林的那支盔甲鲜明的队伍。在我的意识里,我想象大家是一支采摘小队,只想在夜幕降临前赶回家,沿途尽可能连一只飞鸟也不惊动。我小心地在树木间寻找路线。我们没有任何开出小路的希望,只能走羊肠小道,或者从灌木稀疏的地方钻过。

我们在夜幕降临前半小时偷偷出了黑森林。我摇摇晃晃从林荫下走出,继续追随我咒语的微光:回家,回家,一遍遍在我脑子里重复这个心愿,像在吟唱。那条闪亮的线条指向西南方向,指向德文尼克村。我的双脚不停带我向它靠近,穿过那片荒芜的焦土,闯入一片高高的草丛,它们终于茂盛到足以挡住我。在草丛的上方,当我抬头看时,能看到长满树木的山坡像墙壁一样耸立在远处,雾一样的棕色,落日就闪耀在它的近旁。

那是北部山脉。我们从距离罗斯亚国边境不远的山口附近走出了黑森林。这也有一点点道理,如果王后跟瓦西里王子是逃向罗斯亚国,然后又从那边被抓进了黑森林的话,的确是从这边出来更近,但这也意味着我们离扎托切克还有好多英里。

马雷克王子低着头跟在我后面走出黑森林,他双肩紧绷,就像拖带了沉重的负担。两名衣衫褴褛的士兵跟在他身后,他们脱下锁子甲,把它丢在黑森林的道路旁边,他们的剑带也已经不见。只有王子一个人还身穿盔甲,剑也还握在手中,但当我们到达草地,他一下子跪倒,双膝着地一动不动。士兵们来到他身边,一边一个倒下,脸朝下不再动弹,就像他们一直都是被王子拖出来的一样。

卡茜亚用脚把一片草踩平,把龙君放在我身边的地上。他身体软弱无力,也没有动弹,双眼紧闭。他身体右侧到处是水疱和烧伤,红肿,透着死亡的颜色,他的衣服被扯破,有的部分也被烧毁。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烧伤。

鹰爵瘫倒在龙君另一边。他牵着锁链一端,另一端连着王后脖子上的铁枷。他拉了下铁链,王后也停住脚步,独自伫立于黑森林边缘的焦土上。她的脸上,也是跟卡茜亚一样非人间式的淡定。只是更糟糕,因为那双眼睛的背后没有任何个性,感觉就像被一个人偶尾随。当我们向前拉铁链时,她就会走,动作僵硬,左右摇晃,像木偶一样迈出笨拙的大步,就像她已经不完全会用自己的四肢,就像它们都无法正常弯曲。

卡茜亚说:“我们必须离黑森林更远一点儿。”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动弹。在我看来,她像是在很远的距离外说话。她小心地抓住我的肩膀,摇晃我的身体。“涅什卡。”她叫我,我没有答应。暮色渐浓,早春的蚊子在我们身边忙碌地飞来飞去,在我耳边嘤嘤不止。我甚至懒得抬手去拍在我手臂上的大个儿蚊子。

她挺直身体,看看我们所有人,犹豫不决。我不认为她想要自己离开,把我们大家留在原地,尤其是现在这副样子,但似乎也没有太多别的选择。卡茜亚咬咬嘴唇,在我面前跪下,看着我的脸说:“我要去凯米克镇。”她说,“我觉得那里应该比扎托切克更近一些。我会一路跑着去。坚持住,涅什卡。一找到人帮忙,我就马上回来。”

我只是呆呆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到我裙子口袋里,把亚嘎女巫的魔法书拿出来。她把书塞进我手里。我握住了它,但还是没有动。她转身冲进草丛,一路推挤着草丛跑开,向西方赶去。

我像只小田鼠一样坐在草丛里,什么都不想。卡茜亚在草丛中寻路的声音渐渐消失。我的手指抚摩着亚嘎女巫魔法书的装订线,感觉到皮革上的轻微起伏,无意识地呆呆看着它。龙君就在我身边躺着不动,他的烧伤正在恶化,身体表面到处都有透明水疱鼓起。我慢慢打开书,翻过好多页。适合烧伤,配晨间蛛网和少许牛奶尤佳。亚嘎女巫有一种简单疗法,有这么两句简单说明。

我没有蛛网,也没有牛奶,但迟钝地思考片刻之后,我把手放在周围折断的草梗上,挤出几滴奶状的绿色黏稠汁液,滴在自己手指上。我把它们在拇指和食指间揉开,然后哼唱,“伊如赫,伊如赫”。声音起起伏伏,像哄小孩子睡觉,我开始用指尖逐个触碰他最严重的水疱。每一个都开始颤抖,慢慢缩小,而不是膨胀,最可怕的红肿也开始消退。

这个咒语让我觉得——并没有感觉更好,但好像更洁净一些,就像我在伤口上浇了清水。我继续不断地唱啊唱。“别再发那种怪音。”鹰爵终于叫起来,抬起头申斥我。

我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格罗斯诺的烧伤治愈咒。”我对他说,这是龙君曾经试图教我的一种咒语,在他以为我天生是治愈系人才的阶段。

鹰爵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始念,“奥伊代,维拉赫,”这是咒语的开头部分,我继续哼唱,“伊如赫,伊如赫”。同时开始感知他的魔法,它脆弱得就像是稻草取代木柴扎成的车轮,我还是把自己的魔法挂上去。他停止念诵。我设法让魔法维持了足够长的时间,同时催逼他继续。

这跟我与龙君合作的感触完全不同。这次,就像是硬给一头坏脾气的老驴上套,我还不太喜欢这只畜生,它也龇着大牙随时准备咬我。甚至在推进魔法时,我也极力跟鹰爵保持距离。但是,一旦他掌握了诀窍,魔力起效的速度就大大加快。龙君的烧伤很快就被健康皮肤取代,只是在他胳膊上和身体一侧,留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疤痕,那是烧伤最严重的地方。

鹰爵的声音在我身边越来越洪亮,我的头脑也更清醒了一些。魔力在我们两人身体中流转,像新生的潮水一样充满活力,他摇摇头,眨眨眼,似乎很意外。他翻转手掌,握住我的手腕,想要更加了解我,获取更多我的魔力。我本能地甩开他,我们的魔法协作就此中断。龙君已经在翻身,用手撑起身体,喘息,呕吐,他从肺里咳出大块的黑色湿灰。等到这波咳嗽声平息,他跪坐在脚后跟上,抹抹嘴,抬头看。王后还站在附近那片被夷为平地的土地上,像是黑暗中一根发着微光的柱子。

龙君用掌根揉揉眼睛。“这或许是有史以来最愚不可及的冒险。”他哑着嗓子说,声音太弱,我勉强能听到,然后他放下双手。后来龙君又伸手扳我的肩膀,我帮他挣扎着站起来。在渐渐凉爽的草场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需要回扎托切克,”他试探性地说,“到我们存放物资的地方去。”

我迟钝地看看他,魔力散去之后,我的力量也迅速消失。鹰爵又瘫作一团。士兵们开始发抖,他们双眼茫然,像是看到了某种幻觉。就连马雷克也一动不动,像一块巨石那样萎靡在两名士兵中间。“卡茜亚找人帮忙去了。”我终于说。

龙君环顾四周,看看王子、士兵们、王后,又看看我和鹰爵,大家全都精疲力竭。他揉揉脸。“好吧,”他说,“帮我把他们摆成脸朝上躺着的姿势。月亮就快升起来了。”

我们吃力地把马雷克王子和士兵们平放在草地上,他们三人都盲目地盯着天空。等我们把他们周围的草丛压平,月光照在他们脸上。龙君把我放在他和鹰爵之间。我们没有力量完成一次彻底的净化:龙君和鹰爵只是又念了几遍早上用过的防护咒,而我也只念了一点点净化咒,普哈斯,普哈斯,卡伊普哈斯。他们脸上好像都恢复了一点儿神采。

不到一小时,卡茜亚就赶了回来,驾着一辆樵夫用的大车,脸色很难看。“抱歉我耽搁了那么久。”她简单说了一句。我没问她是怎么弄到那辆车的,我知道某些人会怎么想,看她从黑森林方向跑来,还是现在这副模样。

我们试着帮忙,但大多数工作还是要靠她一个人来做。她把马雷克王子跟两名士兵装上马车,又把我们三个搀到车子后排。卡茜亚到王后那里,站到她跟黑森林之间,隔断她的视线。王后看着她,还是完全空洞的眼神。“你不再被困在那里面。”卡茜亚告诉王后,“你现在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

王后同样没理会她。

我们在扎托切克停留了一个星期,所有人都躺在镇子边缘谷仓里的地铺上将养。从我在大车上睡着开始,到三天后我在温暖宁静的干草气息中醒来,看见卡茜亚用湿布帮我擦脸,中间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我嘴里还残留着龙君齁甜的净化酒剂味儿。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强壮到足以从床上下来走时,他又净化了我一次,然后让我把他也净化一番。

“王后呢?”我问他。净化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外面的长凳上,两人都累到浑身发软。

他用下巴向前点了点,我看到了她:她在空地另一端的树荫里,静静坐在柳树下的一根树桩上。她还戴着那副魔法枷锁,但有人给了她一套白色衣裙。白衣一尘不染,就连褶边都是干净的,就像她换上这套衣服之后,再也没有走动过。她美丽的面庞,还是像无字书一样完全空白。

“好了,现在她自由了。”龙君说,“这值得耗费三十条人命吗?”

他说得很激动,我抱紧自己的双臂。我不愿意回想那场噩梦一样的战斗,那场屠戮。“那两名士兵呢?”我小声问。

“他们能活下去。”龙君说,“还有我们杰出的小王子:他的运气远远好过应得水准。黑森林对他们的掌控都很弱。”他吃力地站起来,“跟我来,我在分阶段净化他们。现在,是时候再来一轮了。”

两天后,马雷克王子完全康复,恢复速度让我极为羡慕,又觉得自己真是笨得要死:他早上才刚从床上起来,晚上就已经大口吞掉一整只鸡,而且开始锻炼身体。我还只能勉强咽下几口面包,而且感觉没什么味道。看他手攀树枝上下拉抻身体,让我更觉得自己软得像一根布条,被洗过之后拧了太多遍那种。托马兹和奥列格也都醒了,是那两名幸存的士兵。我现在记住了他们的名字,而且因为没能记住死难士兵的姓名而感到羞耻。

马雷克试着给王后送去些食物。她只是愣愣看着他送到面前的盘子,不肯嚼他喂到嘴里的肉。他试了一碗粥:这次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帮忙。他不得不把勺子放进王后嘴巴里,像对待刚会吃饭的小婴儿。马雷克一开始在咬牙坚持,但过了一小时之后,当他发现王后只吃了五六口时,他站起来把碗和勺粗暴地摔到石头上,粥和碎陶片四处飞溅。他怒气冲冲地离去。对此,王后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我站在谷仓门口看,觉得很难过。我倒没有后悔救她出来——至少她目前不必继续被黑森林折磨,不用被吸得七零八落。但这种可怕的活死人状态,确实让人觉得比死了还难受。她没有病,也不是情绪低落,像卡茜亚被净化初期那样。她就是没有足够的情感和个性留存下来,因而无法思考,也不能感知。

第二天上午,我拎了一桶井水回谷仓时,马雷克从后面跟上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吓得跳起来,想挣脱他,结果把水洒得两人满身都是。他无视那些水,也不理我的挣扎,只顾对我喊:“够了,别再搞这些!他们是士兵,他们会好的。他们会一直没事,只要龙君别再给他们肚子里灌奇怪的药水。你们为什么没有为她做任何事情呢?”

“你觉得我们能做什么?”龙君从谷仓里出来,对他说。

马雷克转身面对他:“她才需要治疗!你甚至都没有给她喝过任何药,尽管你有多余的药水——”

“如果她体内有邪恶魔法的侵蚀可以净化,我们会做的。”龙君说,“但你无法治疗空无。她没有跟林心树一起烧掉,你已经算幸运了,假如你愿意把这个当作幸运,而不是遗憾的话。”

“你没被烧死才真是遗憾呢,如果这就是你能给的全部建议。”马雷克说。

龙君眼睛里内容很多,在我看来,少说也有十几种尖刻的回应方式,他却抿紧嘴唇,把这些话全都咽了回去。马雷克王子的牙齿在打战,透过他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紧绷到极点的张力,像中邪的马儿那种颤抖,尽管当周围充斥鲜血、死亡和危险时,他反而能够坚如磐石。

龙君说:“她体内已经没有任何侵蚀。至于其他,只有时间和休养才能有帮助。我们一旦净化好你的手下,等他们能安全地跟其他人接触,就会把王后带回石塔。届时我会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做。在那之前,你可以多陪她坐坐,聊聊家常。”

“聊天?”马雷克反问,他把我的手臂甩开,在他走开的同时,更多水泼在我的脚上。

龙君接过我的水桶,我跟他一起回到谷仓里。“我们能为她做什么吗?”我问。

“对一块空空的石板,你又能做什么?”他说,“给她些时间,或许她能写下点新鲜的东西填补空白。至于说带回她曾经的样子——”龙君摇头。

那天剩余的时间里,马雷克一直坐在王后身边。我走出谷仓时,曾几次看到他低垂的沉重面庞。但至少,他像是接受了无法突然实现奇迹式扭转的现实。那天傍晚,他去跟扎托切克村的村长谈过,第二天,当托马兹和奥列格终于能自己走到井边再返回时,王子用力抓住他们的肩膀说:“明天上午,我们会给其他兄弟生一堆火,就在村子的广场。”

扎托切克村有人来给我们送马。他们对我们都很小心,我不会怪他们。龙君早就事先通知过,说我们会从黑森林返回,而他也告诉了村民将我们安置在哪里,怎么判断是否受到邪魔侵蚀;即便如此,如果他们打着火把来,要把我们烧死在谷仓里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意外。当然,如果我们真的被黑森林控制,也肯定会做出其他可怕的事情,而不是安安静静在谷仓里待一星期,等着被烧死。

马雷克王子亲自帮托马兹和奥列格上马,又把王后抱到她的马背上,这是一匹十岁的棕色母马,生性平和。她坐得僵直,一动不动。王子不得不把她的脚逐个放进马镫。他停了一下,从地上仰面看她。“妈妈。”他又试了一次。王后完全没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绷紧下巴,扯来一根绳子,加长王后坐骑的缰绳,扣在自己的马鞍上,带着她一起走。

我们跟在王子后面,乘马来到广场,发现高高的篝火堆准备完毕,等着被点燃,全是晾晒好的木柴,全村人都穿了节日的盛装在远处观望。他们手持火把。我在扎托切克村并没有很熟悉的人,但每年春天,他们时不时会到我们村赶集。人群里有些稍显熟悉的面孔在打量我,灰蒙蒙的薄雾后面,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游魂,而我站在他们对面,跟王子和魔法师在一起。

马雷克自己拿起一支火把:他高举火把站在柴堆前面,大声叫出每一位牺牲士兵的姓名,一个接一个,最后是雅诺斯。他向托马兹和奥列格招手,三人一起向前跨步,把火把伸到堆积的木柴下方。烟火熏到我眼睛,刺痛了我尚未完全康复的喉咙,那热度也很难承受。龙君沉着脸看火堆燃起,然后移开视线:我知道,他看不惯王子带这些人送死之后,又在这里纪念他们。但听到他们的名字,确实让我心里好受了一点点。

篝火继续燃烧了好长时间。村民们拿出食物和啤酒,倾其所有来招待我们。我跟卡茜亚一起躲到角落里,喝了太多啤酒,把痛苦、烟味和净化酒剂从嘴里冲掉。直到后来,我们互相倚靠着轻声哭泣,我必须主动抱她,因为她不敢对我用力。

酒水让我觉得更轻松了一点儿,但反应也更加迟钝,我头痛,用袖子捂着打喷嚏。广场对面,马雷克王子在跟村长谈话,旁边还坐了一位瞪大眼睛的车夫。他们站在一辆美丽的绿色大车旁边,车子新刷过漆,有四匹辕马,鬃毛和尾巴也笨拙地饰以绿色丝带。王后坐在车内,下面垫了稻草,还有一条羊毛斗篷披在肩膀上。魔法枷锁上的金色链条在太阳下闪光,跟她的纯白衣裙交相辉映。

我眨眨眼,被太阳晃到了,等我开始明白自己看到的情形意味着什么,龙君已经大步穿过广场,问道:“你们在做什么?”我赶紧站起来,去王子一行人旁边。

我靠近时,马雷克王子转过身去。“安排车辆,送王后回家。”他挺开心地说。

“别闹,她还需要治疗——”

“她在宫里能得到的治疗跟这里一样好。”马雷克王子说,“龙君,我不会选择让你把我妈妈锁进石塔,等你高兴了才放出来。别以为我会忘记你是多么勉强才跟我们同去的。”

“但你像是愿意忘记很多其他事情,”龙君毫不客气地说,“例如,假设我们成功,你就把黑森林一路铲除到罗斯亚边境的承诺。”

“我什么都没忘。”马雷克说,“但我现在没有人手可以帮你。要得到你想要的帮手,除了回宫向我父王申请,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回宫能做的,不过是带这个空壳人偶四处巡游,自称英雄罢了。”龙君说,“派别人去搬救兵!我们不能就此离开,如果我们都离开,让山谷毫无防护,你以为黑森林不会反击吗?”

马雷克勉强保持着一贯的笑容,脸上却有些阴晴不定,手也一会儿握住剑柄,一会儿张开。鹰爵灵巧地插入两人中间,一只手扶住马雷克的胳膊说:“殿下,尽管萨坎的语调极为可厌,但他没说错。”

有一会儿,我还以为他现在明白了。也许鹰爵对黑森林的恶意有了足够的亲身经历,足以认识到它的严重威胁。我看看龙君,意外有了些希望,他的脸色却愈加难看,甚至在鹰爵优雅地侧过脸来面对他之前。“我想萨坎也会同意,尽管他本人多才多艺,但在医术方面比柳巫稍逊一筹。而如果有人能治愈王后,恐怕也非她莫属。而且,他已经发誓终生抗击黑森林。他本人是不能离开山谷的。”

“很好。”马雷克王子马上表示,尽管还做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是商量好的答案。他们早就串通好了。我明白过来,也愈加愤怒。

鹰爵继续说:“而你也应该认识到,萨坎,马雷克王子不可能允许你把汉娜王后和你手上这个女孩简单地扣留在此地。”他向我身边的卡茜亚示意,“她俩当然要马上被送往国都,作为被邪法侵蚀者接受审判。”

“这招够精明。”龙君稍后对我说,“而且有效。他说得没错:未经国王允许,我无权擅自离开山谷,而后按照法律,严格来说,她们的确都必须受审。”

“但也不是马上就要审吧!”我说,我瞟了一眼王后,她无精打采地默然坐在车里,任由村民把过多的补给品和毯子堆积在她周围,就算我们连续往返都城三趟都用不完。“要是我们直接动手带她回石塔怎么样,现在就走——带上她和卡茜亚?国王一定能理解吧——”

龙君哼了一声。“国王是明事理的人。要是我暗中把王后带到石塔,在没人知道她是否获救之前,那就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向村民方向挥了下手。每个人都保持一点儿距离围在马车周边,盯着王后看,还小声嘀嘀咕咕讲些故事。“不行。他会极其反对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藐视王法。”

然后他看了我一眼,说:“我也不能离开。就算国王允许,黑森林也不许。”

我傻傻地回看龙君,内心一片空白。“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带走卡茜亚。”我说,一半是恳求。我知道我属于这里,这里也需要我,但让他们把卡茜亚拖到王城,接受这种审判,而且法律还明确规定,他们可以处死她——我完全不相信马雷克王子,他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我明白。”龙君说,“这也没关系。没有士兵,我们并没有办法再次打击黑森林,而且我们要很多士兵才行。而这个,只能靠你从国王那里请求了。不管嘴上怎么说,马雷克王子关心的只有王后而已,而索利亚或许不是个坏人,但他总是太喜欢自作聪明,以至于对任何人都毫无帮助。”

我最后只说了一句,是个问题。“索利亚?”这个名字让我的舌头感觉有点儿怪,它会动,像高空中的鸟影,盘旋着,甚至在我说这个词儿的同时,都会感觉到一只富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看我。

“它的意思是鹰,魔法语言,”龙君说,“他们也会给你一个名字,在你确定进入巫师名册之后。不要让他们把你入籍的事拖延到审判后,否则你就没有资格做证了。听我说,你在这边做到的事情,会让你得到一些影响力,这也是一种特别的权力。不要让索利亚独占所有功绩,也不要羞于使用自己的影响。”

我完全没有一点儿头绪,丝毫也不知道怎么贯彻他滔滔不绝的这些指示:我怎么可能说服国王派士兵给我们呢?但马雷克已经在招呼托马兹和奥列格上马,我也用不着龙君说,这事只能靠我自己琢磨了。我咽下口水,点点头,然后说:“谢谢你,萨坎。”

他的名字带有火焰和双翼的感觉,意味着翻卷的浓烟,代表智慧、力量和鳞片的私语。他看了我一眼,干巴巴地说:“不要没事就往火坑里跳。还有,尽管这对你可能有难度,请尽可能注重一下仪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