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并没有时间思考现状。就在那天晚上,刚过午夜时,卡茜亚突然从我身边坐起来,我差点儿掉下床。龙君站在屋门口,他表情凝重,难以捉摸,手里有一团幻光闪烁。他里面穿着睡衣,外面是正式长袍。“大路上有士兵。”他说,“穿好衣服。”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转身离去。

我们两个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手忙脚乱跑下楼梯到了一楼大厅。龙君站在窗口,已经装扮齐整。我能看到远处的骑手,好大一队人:两盏灯笼挑在长竿上开路,另有一盏断后,灯光照亮挽具和铁甲,两名骑马侍从牵了一串备用坐骑在后面跟随。他们队伍前面招展着两面旗,每面旗子都有小小的白色魔法光球照亮:一只绿色三头怪兽,样子像龙,画在白底旗上,这是马雷克王子的个人标志。后面旗子上的标志,是一只伸出双爪的红鹰。

“他们来干什么?”我小声问,尽管那些人还很远,应该不会听到。

龙君一开始没回答,半晌之后才说:“因为她。”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紧握住卡茜亚的手:“为什么?”

“因为我被邪恶魔法侵蚀。”卡茜亚说。龙君微微点头。他们来是要处死卡茜亚的。

我这才想起自己写过的那封信:没有收到过回音,我甚至忘了曾经寄过它。我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温莎离开高塔回家以后,很快就一病不起,持续昏迷。另一个到她床边探望的女人拆开那封信看过,本来可能是出于好心,但她把消息到处传播:说我们从黑森林深处救回来一个人。这消息传到了黄沼泽,又被游吟诗人传到国都,把马雷克王子招引到了我们这里。

“他们会不会相信你,接受她现在没有被侵蚀的判断呢?”我问龙君,“他们一定会相信你吧?”

“你或许还记得,”龙君干巴巴地说,“在这类问题上,我的名声并不好。”他扫了一眼窗外,“而且我也不认为,鹰爵会大老远跑来赞同我的意见。”

我转身看卡茜亚,她的表情倒是很淡定,平静得反常,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两只手。“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向她保证,“绝不。”

龙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你是想把他们都炸飞吗,连同一批国王陛下的士兵?然后你打算怎么办——遁入深山,当绿林好汉?”

“逼急了那样也行!”我说,但卡茜亚微微捏了下我的手指,我转身看见她对我轻轻摇头。

“你不能,”她说,“你不能那样做,涅什卡。每个人都需要你,而不是只有我自己。”

“那你就一个人进山。”我不甘心地说。这时的我感觉就像笼中困兽,听到猎人磨刀霍霍的声响。“或者我带你去,然后再回来——”马儿已经非常接近,我能听到它们的蹄声,渐渐压住了我自己的声音。

没时间了,我们还是没跑。我握着卡茜亚的一只手,站在龙君大厅的一个凹室里。他坐在自己的主位上,脸色沉重,若有所思,目光犀利地等着:我们听到马车停止,马儿喷着响鼻原地踏步,士兵们的声音从厚厚的大门外隐隐传来。然后是一段寂静,我预期中的敲门声没有传来。又过了片刻,我感觉到魔法能量缓缓渗透过来,有魔咒正在大门外侧成形,试图控制大门,强行把它打开。这魔法试探、对抗龙君的魔法,想要把门捅开,突然有快速沉重的力量冲击大门:这次是蛮力型的魔法冲击,试图夺占大门主导权。龙君的眼睛和嘴巴都微微闭紧了一些,一道蓝色电光在门上掠过,但也仅此而已。

敲门声终于传来,是戴着铁甲手套的拳头在用力捶打。龙君弯了一根手指,两扇门向内打开:马雷克王子站在门口,身边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人的肩宽尽管只有王子的一半,气势却大致相当。他身穿一件白色长袍,上面有黑色鸟翼形印记,他的发色接近洗过的绵羊毛,但发根是黑色的,像是故意漂白过。他一侧的肩膀上有黑披风垂下,而他的贴身衣物则是银黑两色,脸上的表情是精心做出来的:带有悲悯的关切像大字一样写得清清楚楚。这两人组成一幅不错的肖像画,像背后打光的日神月神,一起站在门框里,马雷克王子迈步进入石塔,边走边把铁甲手套扯下。

“好啦,”他说,“你也知道我们的来意,让我们看看那个女孩。”

龙君一句话没说,只是向卡茜亚示意,朝向我和她所在的、略微有点儿隐蔽的地方。马雷克王子转过身,马上就盯紧了她,他两只眼睛眯起来,像在用心打量。我狠狠瞪着他,尽管他并没有从我的怒目中得到任何好处:这家伙根本就未曾瞧过我一眼。

“萨坎,你做了什么?”鹰爵说着,向龙君座位前逼近。他是清亮的男高音,嗓音响亮又威风,像一名优秀的演员:这句话响彻整个房间,带着遗憾的申斥,“你是否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躲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龙君还在原处安坐,单拳撑着头。“告诉我,索利亚。”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让某个被侵蚀的人逃脱,你又会在我的客厅里遭遇什么?”

鹰爵一愣,龙君不紧不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整座大厅突然变黑,速度快得惊人,阴影吞没了高处的烛光,还有闪亮的魔法灯球。他从平台上走下,每一步都像是巨钟的闷响,一下接一下轰鸣不息。马雷克王子和鹰爵不由自主地后退,王子紧握剑柄。“如果我已经被黑森林控制,”龙君说,“在我的石塔里,你又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

鹰爵两手互接,用拇指和食指搭成三角形,他在轻声念诵。我能感觉到他的魔法在加强,发出嗡嗡轻响,浅浅的细小闪电开始在他双手间闪现。那闪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直到整个三角形都被电光填满,就像是一颗火种,一层白色光环笼罩了他的身体。他双手分开,手掌上满是噼啪作响的电光,火星像雨点一样向地面跌落,就像他已准备好投射。此刻蓄积的魔法跟火焰之心有类似的饥饿感,连空气它都想吞下去。

“特里奥兹那、格雷兹尼。”龙君说,这句话像镰刀一样劈出,那些电光犹如风中残烛一般熄灭:冰冷的强风卷过厅堂,我觉得寒气透骨,但转眼就过去了。

他们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然后龙君摊开双手,耸耸肩,“幸运的是,”龙君用他惯常的尖刻语调说,“我还远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愚蠢。这也算是你们交了好运。”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那浓黑的阴影也开始从他脚下渐渐散去,厅内重现光明。我现在能清晰地看到鹰爵的脸:他貌似并不特别感激。样子还是冷若冰霜,嘴巴抿成一根细细的横线。

我猜,鹰爵受够了波尼亚王国第二大巫师的排名。我甚至还听说过一点点他的事迹——在罗斯亚国战事谣曲中,他经常登场——尽管在我们山谷里,游吟诗人不会过多提及其他巫师。我们更愿意听龙君的故事,因为他是我们的巫师,山谷独有,我们会在他的故事里感到骄傲和满足。而且,他还是整个王国最强的魔法师。但我以前一直都没想过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跟他相处太久之后,我甚至忘了害怕他。现在倒是被强硬地提醒了一次,看他如此轻易扑灭了鹰爵的魔法。这证明了他是这个世界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管是国王,还是其他巫师,都对他心怀敬畏。

我可以看出马雷克王子对这番实力展示同样不感冒,跟鹰爵完全一样。他的手还在剑柄附近徘徊,脸上带着一份严酷。但当时的他又看了卡茜亚一眼。我吓了一跳,徒劳地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但她已经从我身边走开,走出凹室,穿过大厅来到王子面前。我只得咽下想要小声说出的警告,太晚了,她向王子敛衽行礼,低下金发的头。她直起身来,直视王子的面庞:完全就是几个月之前,我曾经幻想自己要做到的那样。她可是一点儿都没有打磕巴。“大人,”她说,“我知道您一定对我有疑心,我知道我的样子有些反常。但事实就是事实,我现在自由自在,没有被控制。”

我脑子里压着一大串魔咒,还有一长串愿她平安的祷文。如果王子对她拔剑,如果鹰爵想要击杀她——

马雷克王子低头看她:他的脸显得郑重、阴郁、专注。“你曾进入黑森林吗?”他问。

她微微点头:“树人抓了我。”

“过来看她。”王子向身后的鹰爵说。

“王子殿下,”鹰爵到了他身边,马上就开口说,“显而易见,任何人——”

“住口。”王子说,他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个坐着的家伙,但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玩权谋的。真正看看她,她现在有没有被侵蚀?”

鹰爵愣了下,皱紧眉头。他很是吃惊:“任何被迫在黑森林过夜的人,无一例外都——”

“她现在有没有被侵蚀?”王子对他说,每一个字都咬得极为清晰、郑重。鹰爵缓缓转身,看着卡茜亚——这次是真的在观察她,第一次真正看她,而这位魔法师也渐渐显出困惑的样子,眉头越皱越紧。我看看龙君,几乎不敢怀有希望,却还在企求:假如他们愿意听我们讲——

但龙君没看我,也没看卡茜亚。他在看王子,脸色严厉得像是顽石。

鹰爵马上就开始检验卡茜亚。他向龙君要求库存魔药和参考用书,龙君一概来者不拒,全都派我跑去取。其他时候,龙君则命令我待在厨房里。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不想让我看检验过程,为朋友难过,因为有些步骤就像他曾对我用过的窒息魔法一样可怕——我刚从黑森林逃回那次。即便在厨房里,我也能听到吟诵声,以及鹰爵法术在头顶的施放。它们会在我的骨节上回荡,像遥远的巨鼓声。

但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在大铜壶的侧面看到自己的形象,发觉自己脏得一塌糊涂:我一直都没想到给自己念咒语换套衣服,毕竟头顶上魔力翻涌,我又那么担心卡茜亚。我满身污点、汤迹、泪痕,自己倒是不觉得意外,也完全不在意。但龙君也什么都没说。他不止一次来过厨房,告诉我去拿什么。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当下次他下楼时,我冒失地问:“你是故意让我回避吗?”

他停住了,甚至没有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然后说:“我当然是故意让你回避,你白痴啊。”

“但他又不记得。”我说,意思是指马雷克王子。我还挺想知道这件事的答案的。

“只要有机会,他就能回想起来。”龙君说,“这对他来讲太重要了。不要引人注目,表现得像个普通女仆,不要在他和索利亚能看到的地方使用魔法。”

“卡茜亚没事吗?”

“她并不比别人更危险。”龙君说,“其实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她:当前状态下,她比一般人的承受力要强得多,索利亚也并不是那种蠢到惊世骇俗的类型。无论如何,他很清楚王子想要的是什么,在同等条件下,他更愿意投其所好。去把那三瓶冷杉奶拿来。”

好吧,反正我不知道这个王子想要什么,也不喜欢想象他得偿所愿,不管他想要什么。我去实验室取冷杉奶:这是龙君从冷杉树的针叶中提取出来的魔药,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能做出无味的奶状液体。他教过我一次,我做出来的却是湿乎乎、臭烘烘的一坨针叶与水的混合物。它的用途,是把魔力封存在实体药剂中:每一种治愈系药物(还有石化药水)都离不开它。我把这东西带到一楼大厅。

卡茜亚站在大厅正中,地板上两道复杂的圆圈以内。圆圈沿线是多种捣碎的药物掺了盐巴。他们在她脖子上套了一副重重的枷锁,跟牛轭似的,黑铁塑成的枷锁,上面有亮银色的咒语,有铁链从枷锁上延伸出来,接到手铐上。她甚至连椅子都没得坐,而且这么重的东西本应该会把她压垮的,但她站得笔直,还很轻松。我进屋时,她对我悄然一笑:我没事。

鹰爵看上去比她还累,马雷克王子也在打着大哈欠揉下巴,尽管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旁观而已。“放那边。”鹰爵冲着我的方向说,一边向他堆满物品的工作台挥手,就再也没有留意过我。龙君坐在他的高位上,在我犹豫时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相当不满,把瓶子放在桌子上,并没有马上离开:我退回到门廊下观看。

鹰爵对三个瓶子分别灌注了净化魔法,三种各不相同。他施法的风格凌厉直接:龙君喜欢把魔法搞得极其复杂烦琐的地方,鹰爵往往是走直线。但他们的魔法原理还是同一种思路:在我看来,他只是从很多条现有的路线中选择一条,而不像我,专门喜欢在树丛里晃荡。他用一只铁钳把瓶子递进圈里给卡茜亚:工作渐渐深入,他像是更加小心,而不是更加放松。她喝下药水时,每一种都像是能从她皮肤下透出光来,而且那光芒久久不散,一直持续。等到她把三杯全部喝完,身体就已经照亮整个房间。她体内没有任何阴影,完全没有一丝羽毛状的侵蚀迹象。

王子懒散地坐在他的椅子里,肘边放了一大杯葡萄酒,漫不经心,表面看上去好像还很放松。但我注意到他滴酒未沾,眼睛也始终没离开过卡茜亚的脸。这让我觉得特别手痒,很想使用魔法,哪怕就为了让他少看卡茜亚两眼,我都愿意扇他耳光。

鹰爵盯着卡茜亚看了好久,然后从上衣兜里取出一条眼罩,系好了遮住双眼:厚厚的黑丝绒,装饰着银白色字母图案,大到足以盖住他的前额。他戴眼罩期间念念有词,那些字母在闪光,然后有个窥视孔,在他脑门中间偏上一点儿的位置出现。里面有一只独眼透过那里向外看:那颗眼珠相当大,形状怪异,略呈圆形,巨大瞳孔周围的眼仁颜色极深,几乎像是纯黑色,周围有薄薄一层银边儿。他来到圆圈边缘,用那只眼睛观察卡茜亚:上上下下打量,而且围着她转了三圈之多。

他终于退后一步。那只眼睛闭合,窥视孔关闭,他抬起颤抖的双臂,笨拙地解扣,摘下眼罩。我忍不住细看他额头,那里并没有什么第三只眼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标志,尽管他自己的那两只眼睛严重充血。鹰爵沉重地坐在椅子上。

“怎样?”王子厉声问。

鹰爵沉默了片刻。“我没有找到任何侵蚀迹象,”他最后极不情愿地说,“但我不会发誓绝对没有侵蚀——”

王子不再听。他站了起来,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钥匙,越过房间走到卡茜亚面前。她体内的强光在变暗,但还没完全消失。王子经过时,靴子破坏了盐巴围成的圈,他打开沉重的颈枷和手铐。他把这些刑具从她身上取下,放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态度恭敬得就像对待一位贵妇,眼睛恨不得把她生吞掉。卡茜亚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她是担心把王子的手折断;我自己呢,巴不得真折断一下——然后,她还是小心地把手交给他握住。

王子紧紧抓住她的手,转身带她向前走,来到龙君的高位之前。“而现在,龙君,”他轻声说,“你必须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他举起卡茜亚的手臂,摇了摇,“然后,我们就会进入黑森林:如果你胆小不肯去,鹰爵和我本人还是会去的。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我母后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