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此后,龙君的样子很怪,也不肯说话,我们两个吃力地把卡茜亚慢慢扶上阶梯。她几乎没有知觉,偶尔从昏迷中醒来,也只会凌空乱抓。她瘫软的身体异常沉重:重得像是实心橡木,就像黑森林把她的身体变成了另外一种材质。“它走了吗?”我焦灼地问龙君,“它走了吗?”

“走了。”他简单回答,我们继续扛着卡茜亚走上螺旋形楼梯:即便有他那么怪异的力量,每一步还是很艰难,就好像我们在抬一根大木头,我们俩本来就都很累。“要是它没走,召唤咒就会让它现形。”他没再说别的,直到我们把她抬进一间客房,龙君站在床边,低头看她,双眉紧锁,继而转身离开房间。

我也没多少时间考虑他的反应。卡茜亚卧床发烧、呕吐一个月之久。她有时会半夜醒来,迷失在噩梦里,感觉自己仍困在黑森林里,她甚至有力气把龙君推开,几乎把他扔到房间另一头。我们不得不把她绑在沉重的四柱大床上,开始用麻绳,后来用铁链。我每晚都蜷缩着睡在床脚,每次她叫喊,就跳起来给她水喝,试着给她喂几口食物:一开始,她连面包都吃不下几口。

我昼夜混乱,作息常常被她醒来的时间打断——一开始她每小时都会发狂,每次都要十分钟安抚,所以我总是无法安睡,任何时候都困得步履蹒跚。直到第一周过去,我才确信她能活下去,我抽空写了一张便条给温莎,让她知道卡茜亚已经重获自由,她在渐渐康复。“她能不告诉别人吗?”我让龙君安排寄送时,他问我。我太累,也懒得问他为什么要管这个,我只是打开信封,又加了一句,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又把信交给他。

其实我本应该问,他也应该让我更小心一些。但当时的我俩都状态极差,像两块破抹布一样惨。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忙什么,只知道书房的灯经常亮到深夜,我那时常摇摇晃晃下到厨房,喝点粥继续上楼坚持。他的桌子上常常有很多散乱的纸页堆积如山,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图形和文字。有一天下午,我循着烟味发现他睡倒在实验室,面前有个蒸馏瓶被蜡烛焰熏黑,而且还在干烧。我叫他时,他一下子跳起来,把这一切全都撞翻,引发了一场小火灾,这么笨拙,完全不是他平时的风格。我们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灭火,他两肩僵硬,像只生气的猫,显然是自尊心严重受伤。

不过到了三周以后,卡茜亚有一次安睡了整整四小时,然后转头叫了我一声:“涅什卡。”虽然依旧疲惫,但她情绪正常,暗棕色的大眼睛温暖清澈。我双手捧着她的脸,含泪对她微笑,而她也吃力地蜷起鸟爪一样不自然的手,对我笑了。

从那时起,她开始加速恢复。最开始,她奇异的巨大力量让她显得特别笨拙,甚至到能站立后还是一样。她会撞倒家具;第一次想自己下楼去厨房时,直接摔到了楼梯底端,那时我在楼下做汤。当我从火前回身,惊叫着跑到她面前时,却发现她好端端的在楼梯尽头,完全没受伤,连瘀青都没有,只是在费力挣扎,想要站起来。

我带她去大厅,想让她学会怎样走路,尽可能在绕圈时扶住她,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不小心把我撞倒。龙君当时正好经过楼梯,要到地下室拿什么东西。他在拱门下面看了一会儿我们的古怪步伐,表情严峻,让人猜不透。把她带回楼上,看她小心地爬上床重新睡去之后,我去书房跟他谈话。“她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问。

“她没问题。”龙君不咸不淡地说,“在我看来,她现在没受到侵蚀。”但听上去,他并不因此觉得开心。

我不懂了。我不知道他是否不喜欢塔里多个外人。“她好多了,”我说,“不用住太久。”

他瞪着我,显然很不满。“不用住太久?”他说,“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我开口说了一半就闭了嘴:“她可以——”

“回家吗?”龙君说,“嫁给一个农夫,如果她能找到愿意娶木头老婆的人?”

“她还有血有肉,才不是木头做的!”我抗议说,然后意识到,比我想象的更快意识到,他是对的:我们村已经没有卡茜亚的容身之地,跟我自己一样。我缓缓坐下,两只手扶着桌沿。“她可以拿走她的嫁妆,”我说,苦思应对之策,“她只能离开这里,去城市,去大学,像其他那些女人一样——”

他本想打断我,但犹豫了一下,只说:“你说什么?”

“像其他被你选中的人一样,像其他被你带走的人一样。”我说,其实我并没有细想:我太担心卡茜亚:她能怎么办?她并不是女巫;人们至少还知道女巫是什么人。她只是被改变了,这种形态很可怕,我觉得她恐怕也无法掩饰。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告诉我,”他带着讽刺的语调恨恨地说,我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他,“你们所有人,是不是都认定我会强行占有她们?”

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愤愤不平地看着我,脸色很难看,像是受到了极大冒犯。“是啊!”我说,一开始还挺无辜,“是啊,我们当然这样想啦。我们还能怎么想?如果你不是那样子,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雇个仆人了事——”就在我这样说的同时,已经开始纳闷,不知那个曾给我留下字条的女孩说的是不是事实。她曾说龙君只是有时候需要人陪——但很少,时间由他自便;他需要一个不能随便丢下他的人。

“雇来的仆人不济事的。”他说,有些生气,也有点儿遮遮掩掩,他没说为什么。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没有看我。如果他看到我的表情,或许就不会说下去了。“我不会选那些只会哭哭啼啼,一心只想嫁个农夫了事的女孩,也不会选那些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人——”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椅子在我背后“咣当”一声倒在地板上。尽管缓慢、迟钝,但极强烈的怒火从我心中腾起,像一场山洪。“所以,你会选卡茜亚这样的女孩。”我激动地说,“那些勇敢到能承受这种打击的女孩,她们不会用哭泣来额外伤害家人,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你并不会奸污她们,你只是把她们囚禁整整十年,然后还抱怨我们把你想得比实际更坏?”

他抬头瞪着我,我也喘着气盯着他。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会有这些话想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本不应该对自己所在领地的爵爷说这些,本不该如此冒犯龙君:我一直都恨他,但本来不可能敢于斥责他,就像不可能斥责击中我家房子的雷电。他本来不被看作一个人,他曾被当作大老爷、魔法师、一个怪物,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像风暴或者瘟疫一样不可捉摸。

但在我这里,他已经走下那座神坛。他曾给我以真正的善意,他曾让他的魔力跟我的交织,那是一种让人呼吸紧张的亲密接触,完全是为了跟我一起解救卡茜亚。我估计,我用斥责的方式表示感谢,这种思路是奇怪了一些,但这不只是感谢那么简单:我想让他成为一个人。

“这样做不对。”我大声说,“这样不对!”

他站起来,有一会儿,我们隔着桌子对峙,两个人都很生气,我觉得,也同样震惊。他转身,从我面前走开,脸颊还是气得通红,一只手紧紧捏住窗台,向外遥望。我转身离开房间,跑上楼去。

那天剩余的时间里,我都在卡茜亚床边。她在睡觉,我坐在床边,握着她消瘦的手。她还是体温正常地活着,但龙君也没有说错。她的皮肤柔软,但下面的肌肉特别僵硬:不像石头,但像是抛光的琥珀,硬实又有弹性,边角线条柔和。她的头发在金色烛光下熠熠生辉,卷曲成木纹一样的波浪形。她就像是一尊雕像。我曾告诉自己说,她并没有被改变那么多,但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我的眼睛里有太多的爱:我看她,看到的只有卡茜亚。其他不了解她的人,马上就会发觉她的样子有些奇怪。她一直都很美,但她现在的美更加非人间,显得更古旧,更有光彩。

她醒来,看着我:“你怎么了?”

“没事,”我说,“你饿不饿?”

我不知该为她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龙君会不会允许她继续留在这里:我们倒可以挤在楼上我的房间里。也许他会很高兴得到一个永远无法离开的女仆,因为他并不喜欢训练新人。这种想法很可悲,但我也想不出别的。如果有陌生人走进我们村子,样子像她一样,我们一定会觉出她受到过侵蚀,这是黑森林带来的新怪物。

第二天早上,我下定决心要求龙君,无论如何要让她留下。我又去了书房,他站在窗前,双手把着一只球状小精灵样子的怪物。我站住了。那东西慢慢波动的表面上有一个倒影,就像是平静池塘表面的影子那样。我悄悄靠近他身边,看出那倒影里并不是这个房间,而是众多树木,密不透风,阴森恐怖,不断移动。我们看着的同时,那倒影渐渐在变:我猜那上面显示的,是小精灵曾经飞过的地方。我屏住呼吸,看到一个阴影掠过那表面,是一只类似树人的家伙经过,但它比树人小,腿也不是干柴棍那样,而是宽大的银灰色肢体,像叶片一样布满脉络。它停下来,奇异的、没有脸的头部转向小精灵。在它前腿中,抱着一团乱糟糟的绿色树苗和其他植物,根拖在后面:样子完全就像是个忙着清除杂草的园丁。它的头左右扭动,然后继续步入林间,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龙君说,“没有积聚力量,也没有备战——”他摇头。“退后。”他略微扭头对我说。他把那小精灵推出了窗户,从窗边拿起一根我曾以为是魔法杖的棍子,把一头塞进壁炉点燃,直接戳到小精灵中央。那整个闪亮的身体都燃烧起来,变成一团惊人的蓝火,燃尽后就此消失。只剩下一点儿甜腻的味道从窗外飘来,有点儿像是黑森林的侵蚀。

“它们看不到这些东西吗?”我好奇地问。

“很少的几次,会有一只回不来:我觉得敌人应该有时候能抓到它们。”龙君说,“但如果它们碰到这东西,哨兵也只会爆掉。”他说话时心不在焉,眉头紧皱。

“我不明白。”我说,“你到底想要怎样?黑森林没有准备反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告诉我,”他问,“当时,你觉得那个女孩能活下来吗?”

我当然觉得她活不下来。这结果简直就像是奇迹,而且是我盼望的那种奇迹,所以我不会多考虑它是否合理。我根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它……故意放过了她吗?”我小声问。

“不完全是。”龙君说,“其实它已经无法困住她:召唤咒加上净化咒,它在被驱离。但我确信,它其实可以再坚持一会儿,足以把她害死。而在这种情况下,黑森林通常都不会心慈手软。”他用手指敲打窗台,那节奏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觉。我跟他同时意识到,这是一起念召唤咒时的节拍。他马上停住,生硬地问,“她完全好了吗?”

“她是好多了,”我说,“她今天爬完了所有楼梯。我把她安置在我房间里——”

他微微扬手,表示不必再说。“我本以为,她的恢复势头只是转移注意力的假象。”他说,“如果她完全康复的话——”他摇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放低肩膀,挺直身体。他把手从窗台拿开,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不管黑森林有什么企图,我们都已经浪费了足够多的时间。”他沉着脸说,“把你的书拿来,我们需要继续你的课程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别那么傻看着我,”他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他向窗外示意。“那只可不是我派出的唯一探子。还有一只找到了曾经囚禁那个女孩的林心树。它特别惹眼。”他干巴巴地补充说,“因为它已经死了。当你把污染从女孩体内烧掉的时候,你也烧死了那棵树的本体。”

即便这时,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严肃,他越往下说,我就越糊涂。“树人把它推倒,重新栽种了一棵小苗,但如果现在不是春天,而是冬天,如果那片空地更接近森林边缘——如果我们早有准备,我们或许就能带上一队伐木工,清除并烧毁大片的黑森林,直到那片空地。”

“我们能不能——”我震惊之下打断了他,但没有胆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再做一次?”他说,“是的。而这意味着黑森林一定会找出应对之策,而且必须要快。”

我终于开始明白他焦虑的原因,这就像他对罗斯亚国的担心一样。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跟黑森林之间也在进行一场战争,而我们的敌人现在知道,我们有了一件可以对付它们的新武器。龙君以为黑森林一定会反击,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自保。

“在我们有希望重复上次的举动之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他又说,指了下桌子,上面的纸片规模进一步壮大。我认真看着它们,才意识到那是上次施法的记录——我们一起施法的记录。其中有张简图:我们两个都被简化成无面目的人形,在召唤秘典两侧,隔开了最大可能的距离,我们对面的卡茜亚被简化成一个圆圈,加了个标签叫“渠道”,有一条线从圆圈向后连,末端画了一棵惟妙惟肖的林心树。他敲敲那条线。

“这个渠道,实际上是最难得到的前提。我们不可能指望每次都有从林心树里面扒出来的受害者。不过,活捉的树人或许能替代,甚至是轻度侵蚀的受害者——”

“泽西,”我突然说,“我们能不能在泽西身上试试?”

龙君停顿了一下,嘴唇紧闭,很烦的样子。“或许吧。”他说。

“不过,首先,”他继续说,“我们必须总结出施放这种咒语的基本步骤,而你也要对每一个要素勤于练习。我相信,这个应该属于五级魔法,召唤咒提供了施法的整体框架,侵蚀对象提供了施法渠道,而净化魔法提供了推动力——是不是我以前教过你的东西,你一点儿都没记住?”他看到我在咬嘴唇,就问。

的确,我根本就懒得记太多他一再强调的法术等级之类的课程,那些东西的主要用处,是用来解释某些魔法为什么会比其他魔法更难。在我看来,这事本身特别简单:如果你能用两个步骤组成一个新魔法,通常都比其中任何一种法术更难;但除此之外,我觉得这套理论就不十分有用了。如果你用三种法术合并,难度还是会超过其中任何一个,但至少在我尝试的过程中,觉得它未必会比两种魔法协作更难:一切都取决于你具体想做什么,按何种顺序实现。而且,他的规则,跟下面实际发生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并不想说当时的情况,我知道他也不想说。但我想到了卡茜亚,在黑森林的折磨下痛苦地向我爬行,我想到了黑森林边的扎托切克,只要一次袭击,就会被吞没。我说:“那些都不重要,而且你也知道。”

他握着那些纸的手开始用力,好几页纸都被捏坏了,有一会儿,我以为他会开始大叫,但他只是低头看那些笔记,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我找出自己的魔法书,查到我们曾经一起用过的幻影魔法。那次是冬天,像是很久以前了,在卡茜亚之前。

我把那堆字纸推开,给我们留出足够的空间,把那本书放在我俩面前。过了一会儿,他默然走到一旁,从书架上拿来另一本书:一本窄窄的小黑书,封面被他触到时微微发光。他翻到一条跨越两页的魔法,咒语字体清晰明朗,配有一幅插图,是一朵精致的花儿,而且注明了每个细部如何对应咒语中的特定音符。“很好。”他说,“我们开始吧。”他隔着桌子,把手伸给我。

这次握手的难度较大,我要自己做出决定,而并非事出无奈。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强悍的力量,细长手指优雅的线条,微有些老茧的指尖触到我手腕的感觉。我的指尖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还有他皮肤的热度。我低头看自己的书,竭力搞清楚那些字句的含义,两颊发热,他开始施放自己的魔法,声音简短清晰。他的幻象已经开始成形,又一朵完全真实可信的花儿,馨香、美丽,完全不透明,花柄上几乎布满了尖刺。

我开始念咒语时声音很小。我极力不去想,也不去感觉贴在我肌肤上的他的魔力。我念完什么效果都没有,他也什么都没对我说:眼睛坚决地盯着我头上某点。我停下来,暗自让自己提起精神,然后我闭上眼睛,感觉他魔法的形态:这魔法也像他制造的幻象一样,满是尖刺,高度戒备。我开始低声吟诵我的咒语,但发觉自己想到的并不是玫瑰,而是水,还有焦渴的土地,我开始在他的魔法基础之上施法,而不是尝试复制他的成果。我听见他猛吸一口气,而他魔法的严密边界也极不情愿地放我进入。那朵在我俩之间开放的玫瑰生出长长的根,布满桌子周围,新的枝条开始生发出来。

这次不像我们第一次共同施法那样,长出一片杂乱的丛林:他在保留自己的魔力,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只投入一线魔力在这次召唤里。但那丛玫瑰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真实感。我无法断言它还是幻象,那长绳一样的根扭结在一起,将细丝样的须根伸入桌子的裂缝中去,还盘住了桌腿。那花也不再只是玫瑰的图像,它们看上去完全成了森林里的真实花朵,一半含苞未放,还有不少已经开始凋零,边缘的花瓣飘落或者干枯。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味,特别香甜。就在我们维持幻象期间,一只蜜蜂从窗户飞进来,爬到一朵花里面,认真地寻找花蜜。当它找不到花蜜时,就去尝试另外一朵,然后又一朵,小腿儿蹬在花瓣上,而它们也表现出正在承受蜜蜂重量的样子。

“你在这里什么都采不到哦。”我对那只悬空的蜜蜂说,对它吹气,但它还在尝试。

龙君不再看我头顶,在他对魔法的热情面前,一切尴尬都不复存在:他带着面对最高级魔法的极端专注,开始研究我俩魔力之间的互动,魔法之光在他脸上、眼睛里闪亮,他真的像饥饿的人寻求食物一样求知。“你能自己维持这个吗?”他问。

“我觉得可以。”我说,于是他慢慢把手从我的手边拿开,让我一个人维持那丛茂盛的玫瑰。少了他魔法的坚实框架,这幻象有些要崩塌的趋势,就像离开棚架的藤条,但我发现自己能维持他的魔法:只是一具空壳,但足以当作支柱来用,我把自己的魔法注入其中,让它继续发挥作用。

他自己把那本书向后翻了几页,找到另外一种魔法,这种是用来制造昆虫幻影的,跟刚才的花朵幻术一样也有插图。他念得很快,咒语从他口里一出来,就有六只昆虫出现,并被他放入玫瑰丛,这让我们的第一位真正的蜜蜂客人更加困惑。龙君每制造出一只蜜蜂,就托管给我,用一种轻微的推送动作,我设法接住它们,把它们连接到玫瑰魔法中。然后他说:“我现在想做的,是给它们附加监视魔法,原有哨兵携带的那种。”

我一边集中精力维持幻象,一边点头赞许:在森林里,还有什么能比一只蜜蜂更不引人注意呢?他翻到那本书的很多页之后,那页有一条他自己笔迹的魔法。在他开始施法时,这条咒语的威力沉重地压在蜜蜂幻象和我本人身上。我挣扎着继续控制它们,感觉到我的魔法流失太快,难以为继,直到我设法发出无法承受的无言信号,他才从咒语上抬头,伸手给我。

我伸出手去迎接他,同样有些走神,手和魔力一起探了出去,他同时也在向我送出魔力。他急促喘息,我们的魔咒撞到一起,全都注入了幻象里。玫瑰丛再次开始生长,根爬向桌子周围,枝叶伸到了窗外。蜜蜂成了花丛中嗡嗡作响的一大群,每一只都有特别明亮的眼睛,四下飞走。要是我用手抓住一只细细察看,我会从它眼里看到它曾触碰过的所有花朵的影像。但我脑袋里已经容不下蜜蜂,或玫瑰,或间谍行为,没有空间容纳任何东西,除了魔法,魔力的原始洪流,而他的手就是我仅有的磐石,只不过,这块磐石是被我拖着跑的。

我听到他震惊的警告声。出于本能我拖着他跟我一起跑向魔力正在减弱的地方,就像我真的就在一条水位上涨的河里,正向岸边走去。我们一起设法爬出水流。玫瑰丛一点点缩小成单独一朵花,假蜜蜂钻进随即消失的花朵里,或者就直接消失在半空中。最后一朵玫瑰也自行闭合,消失,我们两个都疲惫地坐在地上,两只手还扭结在一起。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其实之前他也经常握我的手,因为怕我施放某些魔法时力量不够,但之前从未提到过魔力太多的风险。当我转头问他答案时,他头倚在书架上,眼睛和我一样警觉,我才意识到,对刚才发生的事,他也跟我一样毫无头绪。

“好吧,”我过了一会儿,才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看这个办法的确能用。”他看着我,开始准备发火,而我却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想笑,几乎是在狂笑:其实,我被魔力和惊慌冲昏了头脑。

“你这个疯子,真让人受不了。”他凶巴巴地对我喊,双手捧住我的脸,吻了我。

我甚至直到回吻他的时候,都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狂笑泻到他嘴里,让我的吻时断时续。我跟他纠缠在一起,我们的魔力扯成一团还没有分开。我不知该把那种亲密过程跟什么事情类比,但我曾想过,这就像是跟一个陌生人赤祼相对。我没有把这个跟性联系在一起,性是歌谣里诗一样的存在,是我妈妈务实的指导,是在高塔中跟马雷克王子共处的尴尬时刻,从王子的角度讲,我跟一个布偶差不多。

但现在,是我把龙君推倒,双手紧抓他的肩。我们倒地时,他的两条腿被夹在我两腿间,隔着我的裙子,我在突然的战栗中,开始有了一份全新的对性事的感觉。他在呻吟,他的声音低沉,双手滑入我的头发里,解开我肩膀上松弛的衣带。我紧贴住他,用我的双手和魔法,一半惊奇,一半欢喜。他瘦削而坚实的躯体,做工精美的天鹅绒、丝绸和皮革衣饰,都在我的迷醉中被揉捏得纷乱不堪,这些突然有了全新的意味。我坐在他的大腿上,骑在他腰部之上,他滚烫的身体紧贴着我的,他的两只手隔着裙子捏着我的双腿,几乎捏到发痛。

我俯身压住他,再度亲吻他,在那种极为美妙的、欲念勃发的迷醉里,我的魔力,他的魔力,合而为一。他的两只手沿着我的腿部向上,伸进我的裙摆里,他灵巧熟练的拇指在我两腿间轻轻抚摩一次。不由自主的光芒在我的双手中点亮,也掠过他的身体,像奔流河水上的阳光,而他上衣前襟上所有那些不必要存在的纽扣全部自动解开,滑到一边,他衬衣上的花边也已经敞开。

直到这时,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两只手为什么在抚摩他赤裸的胸膛。或者,我只容许自己做足够的预想,足以实现自己想要的目的而已,而我脑子里还没有任何对应的概念。但我现在无法回避,必须认清事实,毕竟他被我脱成这样子压在下面。甚至连他的裤带都松开:我感觉到它松松地垂在我的大腿边。他只要把我的裙子掀到一边,就——

我两颊火热,极度紧张。我想要他,我又想站起来逃走,而我最想知道的是我到底更想要哪样。我怔住,看着他,瞪大眼睛,而他也在愣愣地回看我,前所未有地毫无防备,脸也是通红,头发乱作一团,衣服扯开在两边,跟我一样震惊,几乎有点儿气急败坏。然后他说,几乎是没有出声地说:“我这是在干什么?”他把我的手从他身上推开,把我们两个都拉了起来。

我踉跄后退,扶着桌子站定,感到释然,同时又觉得好遗憾。他转身背对我,把他的衣服扣严实,后背挺成僵硬的直线。我混乱的魔力正纷纷缩回自己的身体,而他的魔力也已经远离我。我双手按住自己发热的脸颊。“我并没有打算——”我冒失地开始说,然后停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没有打算什么。

“是啊,这当然极其明显。”他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他正手动扣外衣纽扣。“出去。”

我逃了。

在我的房间,卡茜亚坐在桌子上,正态度坚决地跟我的缝补篮搏斗:桌子上已经有三根断掉的针,而她只是在一块破布上尝试着随便缝几针而已。

我跑进来时,她抬头看我:我还是满脸通红,衣衫不整,喘得跟刚比赛完跑步一样。“涅什卡!”她说着,丢下针线站了起来。她上前一步,想握我的手,但是犹豫了:她开始学会留心自己的神力。“你是不是——他有没有——”

“没有!”我说,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现在体内仅剩自己的魔力,我不开心地重重坐到床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