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拉我穿墙返回墓穴前室,我几乎是被搀扶着的。出来以后,我就滑跌在地板上,坐在我那一小堆松针灰旁边,盯着它们,眼神空洞。我几乎痛恨它们偷走了那些甜蜜的谎言,我甚至哭不出来。这比卡茜亚死了还要糟糕。龙君站在我身旁。“一定有办法,”我说,一边抬头看他,“一定有办法把那东西从她体内驱除。”这是孩子气的呼告,或者说哀求。他什么都没说。“你对我用的那种法术——”
“不行,”他说,“不适用。那种清瘴法术,用在你身上都勉强。我警告过你的。它,是不是试图说服你伤害自己?”
我又一次抖得厉害,想起刚才那些念头涌入头脑时的苦涩感觉:苦艾草加上紫杉浆果,快速起效的魔药。“伤害你。”我说。
他点头:“它应该很喜欢这样子:先说服你杀了我,然后想个办法,诱使你重返黑森林。”
“它到底是什么?”我问,“她体内的那种——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总说黑森林,但那些树——”我突然确信起来,“——那些树本身也是被毒害的,跟卡茜亚一样。那只是它寄生的地方,而不是它的本体。”
“我们并不知道。”他说,“它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也许是在他们之前。”他补充说,示意墙上那些古老文字,“这些古人唤醒了黑森林,或者就是制造了它,跟它对抗了一段时期,被它摧毁。这座古墓,是他们仅存的遗迹。这里本来还有一座更古老的石塔。到波尼亚人占领这片山谷,并再次唤醒黑森林时,那座塔近乎绝迹,只剩了些乱糟糟的砖头。”
他不再说话。我还在出神,抱膝坐在地上,止不住发抖。终于,他沉重地说:“你有没有准备好让我结束这件事?你喜欢的那个她,很可能没有什么能挽救回来的了。”
我想说“是”。我想让那个怪物消失,被消灭——那个用卡茜亚的脸当面具,不只是利用她的双手,还利用她的内心和理智去残害亲人的怪物。我几乎已经不在乎卡茜亚还在不在那具躯体里面。如果她在,我想不出还有更可怕的折磨: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像提线木偶一样被那个怪物完全控制。我也无法说服自己质疑龙君的论断,一如当初他断定她已经没救,已经没有任何魔法可以帮到她的时候一样。
但我救了他本人,也是在他自以为无法挽救的情况下。而我现在还只知道那么一点点,就跌跌撞撞在无数不可能之间乱闯。我想象从一本书里寻找一种魔法的那份煎熬,或许再找一个月,或许一年,才能找到有用的办法。“还没有,”我小声说,“还没有。”
如果说以前的我是个心不在焉的学生,现在又成了另一个极端上的差劲门生。我总是超前翻看高级书籍,不被抓住的时候,就从书架上拿他禁止我看的书。我查阅所有能找到的书。我会把法术施放一半,然后弃置一旁,又继续找其他的。我会在不清楚自己能否完成时贸然开始。我就是在魔法森林里疯跑,把前方灌木拨开,无视划伤和尘土,也不管自己会跑到什么地方。
至少每隔几天,我就会找到某些看似有渺茫希望的东西,让我认定它值得一试。每次我有请求,无论要试什么,龙君都会痛快地带我下去找卡茜亚,次数远远超过真正值得尝试的方法数量。他任由我把书房搞得乱七八糟,灯油和药粉洒在桌子上他也不抱怨。他没有迫使我放弃卡茜亚。我特别痛恨他这份隐忍,以及他本人:我知道,他是在让我说服自己,其实已经无计可施。
她——我是说藏在她身体里的怪物——现在不再试图伪装。她用鸟儿一样明亮的眼睛打量我,在我徒劳无功时,有时会微笑:那笑容特别可怕。“涅什卡,阿格涅什卡。”她拖着轻柔的长腔说,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念咒语,都要在她的干扰下磕磕巴巴地完成。每次我出来时,都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恶心到了骨头里,爬楼梯时动作迟缓,脸上眼泪涟涟。
这时候,春光遍及山谷,如果我从窗户向外看的话,但现在我很少这样做。每天,我都可以看到斯宾多河带着融化的冰雪泛起白浪。低地上成片的草地日渐扩大,从两侧把雪线赶上高山。有时候大雨掠过山谷,布下银色帘幕。石塔里,我自己却像戈壁一样焦渴。我看过了亚嘎女巫魔法书中的每一页,还有其他少数几本适合我“乍神型”魔法的典籍,加上龙君可以推荐的其他书。我看过好多治愈类、驱魔类,还有恢复类魔法。我试过了所有办法,但没有看到一丝希望。
播种之前,山谷里的人们庆祝了春节,奥尔申卡的巨大篝火由高高的一堆干木柴组成,大到我从高塔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听到一段音乐从风中传来,于是去看窗外的庆典。在我看来,就像整个山谷都突然迸发出了生命力,早发的秧苗在田野里探出头,每座村庄旁边的林地都蒙上了一层浅淡的嫩绿色。而在那些冰冷的石阶下面,卡茜亚还被关在她的墓穴里。我收回视线,双臂放在桌面上,俯身痛哭。
当我再次抬头,脏兮兮的满脸泪痕,他来了,坐在我旁边,看着窗外,脸色苍白。他双手互握放在大腿上,手指扣得很紧,像是刻意不去碰我。他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张手绢。我拿起它,擦了脸,擤了鼻涕。
“我试过,只有一次。”龙君突然说,“那时我还年轻,还住在国都。当时有个女人——”他嘴角微微抽动,自嘲,“当然是朝中最美的女人了。我觉得现在说出她的名字也无妨,因为她入土已经四十年之久:柳德米拉伯爵夫人。”
我差点儿目瞪口呆,不知道哪一点最让我震惊。他可是龙君:他应该一直就住在这座高塔里,以后也会一直都在,是永恒不变的力量,像西边的高山一样。想到他还曾居住在别处,还曾经年轻,让我感觉完全不对。但与此同时,让我同样震惊的,是他还曾爱上过一个四十年前过世的女人。到现在,我已经很熟悉他的脸,但这时看到他,让我极为吃惊。他的嘴角和眼角一直都有细纹,细看就会发现,但这是仅有的岁月痕迹而已。在其他所有方面,他都跟年轻人一样:五官仍旧轮廓分明,黑发还是没有一点儿泛白迹象,苍白的脸颊依然光洁平滑,双手还是修长优雅。我试图把他想象成年轻的宫廷魔法师——如果身着华服,他还挺像是这类角色,跟在某位美丽迷人的贵妇人后面。但我的想象到此打住。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药狂书痴,只会出现在书房跟实验室。
“她——被黑暗魔法侵蚀了吗?”我茫然地问。
“哦,没有。”他说,“不是她本人,是她丈夫。”他停顿了一下。我当时不知道他会不会继续讲。之前他从未跟我讲过个人私事,提到宫廷,也一贯都是冷嘲热讽。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继续讲了,而我听得很着迷。
“伯爵去罗斯亚国谈一份条约,中途要经过山口。他带回来的只是无法接受的条款,跟身受邪恶魔法侵蚀的迹象。柳德米拉府上有一位睿智的妇人,是伯爵夫人府上的奶妈,她见多识广,提前警告了女主人:她们一起把伯爵关进地下室,用盐巴封了门,告诉大家他生了病。”
“国都里没有人怀疑这位美貌少妇会做出如此见不得人的事,以为她年长的丈夫生病不出门也实属寻常。当她开始追求我时,我自己更加没有任何疑心。我那时年轻愚蠢,以为我本人和我的魔力都应该被众生仰慕,而不是会引人妒忌。而她也有足够的聪慧和决心,能够利用我的虚荣。她先是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然后才要我去救她丈夫。”
“她对人性的理解可谓相当深入。”龙君又干巴巴地补充说,“她对我说,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抛弃丈夫。她向我表白,说愿意抛弃朝中地位、爵位、名声,但只要丈夫还没能摆脱恶疾,做人的荣誉感就迫使她一定要留在他身边。只有救了伯爵,我才能解开她的束缚,让她能跟我私奔。她同时利用了我的自私和虚荣:我向你保证,当时我还真把自己看成了高贵的英雄,满口答应要拯救爱人的丈夫。然后——她就让我见到了他。”
他静下来。我几乎不敢呼吸,像猫头鹰树下的小老鼠一样静坐,好让他继续讲。他像是在反观内心,脸色凄然,我觉得这表情似曾相识:我想到泽西躺在病床上的可怕笑容,还有卡茜亚,她眼睛里那份可怕的光彩,我知道,自己脸上也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我花了半年时间尝试。”他终于继续讲,“我当时已经被认为是波尼亚国最强大的魔法师之一。我那时相信自己无所不能。我在国王图书馆和各大学搜读典籍,配制了十几种药物。”他向桌子上摆摆手,亚嘎女巫的魔法书合起来放在上面。“我就是那时候买到了这本书,还做过其他更愚蠢的尝试,但没有一种管用。”
他又自嘲地撇了下嘴。“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他用一根手指转圈,示意这座石塔。“那时有另外一位魔法师防御黑森林——乌鸦。我以为她可能有办法。她那时终于开始衰老,大多数宫廷魔法师都小心回避她,所有人都不想在她死后被派到这里来继任。我对此并不担心:我实力太强,根本就不可能被派到远离王廷的地方。”
“可是——”我吃惊地打断他,然后又咬住嘴唇,他终于看了我一眼,习惯性地扬起一侧眉毛,表情里全是讽刺。“可是你最终还是被派到这里来了吗?”我惴惴不安地问。
“不,”他说,“我是自己选择留下的。国王那时候并不太喜欢我这个决定:他更喜欢让我待在眼皮底下,而他的继任者也经常催我还朝。但她——说服了我。”他的眼睛又从我的方向移开,看向窗外,黑森林的方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小镇,名叫波罗斯纳?”
听起来只有一点点熟悉。“德文尼克村的面包师,”我说,“她外祖母是波罗斯纳人,她会烤一种小圆面包——”
“嗯,嗯,”他不耐烦地说,“你知道这个小镇在哪里吗?”
我无助地努力回想:其实这个地名很少听到。“是在黄沼泽那边吗?”我猜了一下。
“不是,”他说,“它离扎托切克仅有五英里,原来沿着大路就能到。”
扎托切克距离黑森林边缘的荒地仅有两英里,它已经是山谷中最偏远的村庄,黑森林边缘的最后一座据点,我这辈子都是这样想的。“黑森林——吞没了它吗?”我小声问。
“是的。”龙君说。他站起来,去拿那本我见他填写过的账册。他上次拿同一本册子,是温莎来告诉我们卡茜亚被抓时;现在,他把账册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打开。
每一张巨大的页面上,都被分成精致的行列,像会计的账本一样清晰:但每一行都会有一个村镇的名称,若干人名,还有数字:多少人感染,多少人被抓,多少人医治后痊愈,多少人遇难。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条目。我伸手往后翻,纸页没有泛黄,墨迹仍然深黑:上面有浅浅的持久保护魔法。我越往前翻,年份间隔就越大,人数也越少。最近发生了更多不幸,规模也更大。
“乌鸦去世那天深夜,它吞没了波罗斯纳。”龙君说。他伸出手,把账册向前翻过好多页,到另一个笔迹书写的部分,这里没有后面那样整洁有序:每个事件都像讲故事一样被记录下来,字体粗大,线条有点儿抖动。
今天有一名骑手从波罗斯纳来:他们那时有发热病,七人病倒。他没有在沿途任何城镇停留,他自己也在发病。一份袪林浸液缓解了他的高热,阿加塔的第七咒文可以有效祛除病根。施法过程消耗掉七单位银币分量的藏红花,袪林浸液耗费十五银币。
这是那种字迹的最后一条记录。
“那时候,我在返回宫廷的路上。”龙君说,“乌鸦曾跟我说过,黑森林在扩张——她要我留下来。我拒绝了,而且很生气。我觉得这种小事不值得我来做。她跟我说,那位伯爵已经无药可救,我也不喜欢这个结论。我盛气凌人地对她说,我一定能找到方法。不管黑森林的魔法做了什么,我都能挽回。我还对自己说,她只是个老迈孱弱的蠢货。黑森林扩张,只不过是因为她过于无能。”
我听着他的话,抱紧自己的身体,低头看那冷血的账册,那条记录下面的那片空白。我现在宁愿让他别再继续讲。他只是在试图友好地把以前痛心的失败记录讲给我听,而我能想到的却只有卡茜亚、卡茜亚,我在自己内心持续不断地呼唤。
“据我后来听说——有个急得发疯的信使在半路追上了我——她(乌鸦)去了波罗斯纳,带上她储藏的魔药,为了救治伤者累到精疲力竭。这当然就是黑森林发动攻击的时机。她设法传送了几个小孩到旁边小镇——我估计你们村面包师的外婆就是这几个小孩之一。他们说有七只树人一起来,带来了一棵林心树苗。”
“我赶到时,事情刚刚过去半天,依然可以穿过新生的树林。它们把那棵林心树种在了她的遗体中。她还活着,如果你能这样称呼那种状态的话。我设法让她干干净净地死去,但做完这步之后,我自己也只能逃走了。那村子已经失去,黑森林的边界也成功扩张。”
“那是黑森林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进袭。”他补充说,“我取代了乌鸦的位置,阻止了黑森林的扩张,从那以后,一直都能抑制它的冲击——总体算是吧,但它总是在不断尝试。”
“而如果你没来呢?”我问。
“我是整个波尼亚唯一强大到能顶住它的魔法师。”龙君说,他并没有显得特别傲慢:就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每隔五年,它都会试探我的力量,每隔十年左右就试探性地大闹一番——就像你们村子此前遭遇过的情况。德文尼克村只是黑森林边缘众多村庄中的一个。如果它能设法在那里杀死或者侵蚀我,并种下一棵林心树——等到下一位魔法师赶到时,黑森林就将吞噬掉你们村和扎托切克村,并来到通往黄沼泽的山口下。如果有机会,它会从那里继续扩张。乌鸦遇难时,如果我坐视国王派来一位法力更弱的魔法师而不理,到现在,整个山谷怕是都被吞并掉了。”
“罗斯亚一边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们过去十年间,已经失去了四个村庄,之前十年失去两个。下个十年,黑森林就会蔓延到基瓦省南端山口。然后——”他耸耸肩,“我觉得,大家就会知道黑森林会不会越过山口蔓延了。”
我们俩默然对坐。从他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黑森林缓慢而不可阻挡地漫过我们的村庄,吞并整条山谷,然后扩展到整个世界。我想象自己从高塔窗口俯视,外面都是一片无际的黑色树海,我们完全被包围起来。一片低语着、可恨的绿色汪洋,覆盖每一个方向,随风骚动,视野中再没有其他生物。黑森林将会扼杀整个世界,把它们摁到根系深处,就像它对波罗斯纳做过的那样,就像它对卡茜亚做过的那样。
泪水流下我的脸庞,是缓缓滑落,不是号啕痛哭。我难过到哭不出声。外面天色渐暗,魔法灯还没有点亮。龙君的脸变得模糊,看不清楚,在暮色里,他的眼神也无法分辨,“他们后来怎样了?”我用问题来打破沉默,因为觉得心里好空。“她怎么样了?”
他动了一下。“你指谁?”他这才回过神来,“哦,柳德米拉?”他停顿了一下。“我最后一次返回王廷期间,”他最后说,“我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无药可救。我带了另外两名宫廷法师做证,确定他的侵蚀无法挽回——他们听说我让这个人活了这么久,大为震惊——然后我让其中一名同行处死了他。”他耸耸肩,“碰巧,他们试图就这件事大做文章——魔法师之间的嫉妒和敌意可是非同小可的。他们对国王提议,我应该被逐出王廷,以示惩戒,因为我掩盖了有人被邪恶魔法侵蚀的事实。我觉得他们的本意,是让国王拒绝这样的处罚方式,而采取其他更为温和的处罚。当我公开宣布要离开王廷,不管别人怎么想的时候,我感觉他们是有些失望的。”
“而柳德米拉——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当我告诉她伯爵被处死,她险些把我的眼睛挖出来,而她当时说的话,很快破除了我曾经的幻想,让我看清了她对我的真实态度,所谓的感情是什么。”他干巴巴地补充说,“但她还是继承了亡夫的遗产,几年后改嫁另一位不那么显赫的爵爷,给第二个丈夫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自己活到七十六岁,一直都是宫廷里德高望重的元老级人物。我相信,宫里的游吟诗人应该是把我塑造成了这个故事里的坏蛋,而她成了高贵又贞洁的妻子,为了救丈夫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故事里的她,甚至都没有说过谎吧,我估计。”
我这时才想起,自己其实早就听过这个故事。我听别人唱起过它。柳德米拉和魔法师,只是在歌谣里,勇敢的伯爵夫人乔装改扮,装作是一名老年农妇,给魔法师做饭、打扫,而后者卑鄙地偷走了她丈夫的心,直到她在魔法师家一个锁着的盒子里找到那颗心,偷偷带回家救了丈夫。我的眼睛被热泪刺痛。那个故事里没有人被邪恶魔法害到不可救药,英雄总是能救治他们;也没有那种丑陋的时刻:伯爵夫人在黑暗的地下室痛哭,喊叫着让三名魔法师不要处死丈夫,后来又借此搞什么宫廷政治。
“你准备好放弃她了吗?”龙君问。
我没有准备好吗?或许我应该放弃。我无法继续忍受一遍遍走下那段阶梯,去面对那个有着卡茜亚面目的怪东西。我根本就不曾解救她。她还在黑森林的掌控下,还是已经被吞噬。但弗米亚还在我的心灵深处躁动,就好像……如果我对龙君说是,然后埋头痛哭,任他离去,稍后回来告诉我一切结束——我觉得那种魔法就会从我体内涌出,把我们置身其内的高塔彻底掀翻。
我抬头看周围所有那些书,心里感到绝望:那么多的书,书脊和封面像坚固的城墙。要是某座城堡里还藏着有用的秘密呢,要是还有办法能救她出来呢?我站起来,手扶在书上,那些金字在我没有视力的手指下面,毫无意义。卢瑟召唤术秘典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就是那本我很久以前借走过的巨大皮革面厚书,让龙君大为生气的那次,那时的我,对魔法几乎一窍不通,还不知道自己能做和不能做什么。我把两只手放在那本书上,突然问:“它到底能召唤什么?恶魔吗?”
“不,别胡说,”龙君不耐烦地说,“召唤邪魔的法术只是骗局而已。人们很容易就可以宣称自己召唤了某种不可见的无形生物。召唤术秘典可不是这么寻常的东西。它召唤的是——”他停顿了一下,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居然是在很费力地想词儿。“真相吧。”他终于说,稍稍耸耸肩,就像这个词儿也不能充分表情达意,甚至可以算错误,但是他能找到的最佳描述。我不懂人怎么召唤出真相,除非他的意思是看穿某种伪装。
“那么我当初念诵它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我问。
他瞪了我一眼:“你觉得它像是平常能用的魔法吗?我以为你是某个其他宫廷魔法师派来的敢死队员,他们的目的,或许是要炸掉这座塔的顶部,等你魔力耗尽,魔法崩塌的时候,就可以让我像个无能的白痴,连个学徒都带不了。”
“但那样子,我不就死了吗?”我问,“你觉得宫里的人还是会——”
“牺牲一个只有半吊子魔法天赋的农民来让我丢脸吗——或许害我颜面尽失,被召回王廷?”龙君说,“当然会。多数朝臣都把农民看成仅比奶牛高一级,比他们喜爱的马儿还低一级的生物。如果能牺牲一千个你们这样的人,在战场上获取些许优势,换来一点儿有利的边界修订,他们都很愿意这样做,几乎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的。”他挥手,表示这种卑鄙勾当不提也罢。“不管怎样,反正我不认为你能成功。”
我盯着书架上这本在我双手之下的书。我记得读它的感觉,那份踏实的满足感,突然之间,我把那本书从架上抽出来,抱着它转身面向龙君。他警觉地看着我。“它能帮到卡茜亚吗?”我问他。
他张嘴想要否认,我看得出来。但随后他就犹豫了,他看着那本书,皱着眉头不说话。后来终于说:“我觉得应该不会,但召唤秘典它——确实是本很怪的书。”
“反正试一试也没坏处。”我说,却招来一个愤怒的眼神。
“它当然可以有坏处。”他说,“你没听我刚才说的话吗?要完成这个咒语,整本书中的法术必须一气呵成地施放,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坚持到底,中途放弃,整个魔法力面就会崩塌,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我只见过它被施放过一次,由三名魔法师联手完成,他们之间是连续师承关系,三人接力朗读。那一次几乎让三人全部丧命,而他们都绝非等闲之辈。”
我低头看那本书,厚厚的金色大典就在我手中。我并不质疑他说的话。我记得自己曾经多么喜欢这本书的内容在舌尖上萦绕的感觉,它对我的强大吸引力。我深吸一口气,说:“你愿意跟我一起施放这种魔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