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蜷缩在床上,完全睡不着,再一次陷入绝望。我逃离高塔的意愿加强,并不会降低我的逃跑难度。第二天早上,我的确去过大门,第一次尝试把巨大的门闩举起来,不管这样的尝试看起来有多荒谬。我当然是撼动不了它,一丝都不行。

回到食品储藏室,我把一口长柄锅当作杠杆,把垃圾坑的巨大铁盖掀开,向下看。下方深处有火光闪耀,我同样不可能从这里逃跑。我吃力地把铁盖放回原处,用两只手摸遍了周围的墙,搜遍每个阴暗的角落,想找出口、秘道之类。就算是有,我也没能找到。然后,晨光就已经沿着楼梯斜照下来,这金光并不受欢迎。它预示着我不得不做好早饭,送到自己受难的地方去。

我一边摆放食物,鸡蛋、火腿、蜜饯等,同时一遍又一遍看那把精钢闪亮的剔骨尖刀,木格上方的刀柄正好朝我的方向突出来。我用它切过肉,知道它有多锋利。我父母每年都会养一头猪。杀猪的时候,我也帮过忙,拿着木桶接猪血,但考虑用尖刀刺杀人类,可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根本无法想象。所以我也没有想象。我只是把刀也放在了托盘里,然后上楼。

我进入书房时,他站在窗口,还是背对我,两肩紧绷,显得有些厌烦。我机械地放下餐盘,一个接一个摆在桌子上,直到托盘里不再有别的,除了那把尖刀。我的裙子上溅满了燕麦片和鸡蛋液,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说——

“快摆好,”他说,“上楼去吧。”

“什么?”我迟钝地问。尖刀还在餐布下面,淹没了我的其他想法,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明白,自己被暂免了今天的折磨。

“你是不是突然又聋了?”他没好气地说,“别再摆弄那些盘子,走开。待在你的房间里,等我叫你再出来。”

我的裙子又脏又皱,带子系得乱七八糟,但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我。我抓起托盘,逃离房间,不再需要更多敦促。我跑上楼梯,脚下没了那种可怕的疲惫感,觉得自己就像能飞起来似的。我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扯掉那身丝绸美装,穿上我的家织布衣,躺倒在床上,如释重负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像逃脱了父母责罚的孩子。

我看到了被丢弃在地上的托盘,那把刀亮闪闪地露在外面。噢,噢,我可真蠢,居然会想那样的事。他是我的主人,如果因为某种可怕的巧合,我真的已经杀死他,我肯定会因此被处死,而我的父母也很可能要被连坐。杀人罪根本就逃脱不了刑罚的,与其那样,还不如我直接从窗户里跳出去摔死算了。

我甚至还转身朝窗外看了看,眼神凄惨,然后我才看到龙君带着反感遥望的东西。那不是一辆普通的小马车,而是巨大的华盖四轮车,简直像一座有轮的房子:一队喷着响鼻的马儿拉车,还有两名骑手在赶车人前方开路,所有人都身穿灰绿两色外套。车后还有四名骑手追随,穿着相似的衣服。

车子停在大门口:它有一件绿色顶饰,是一只有很多颗脑袋的怪兽。所有的骑手和护卫都翻身下马,特别忙乱的样子。他们稍稍退后一点儿,石塔大门悄然开启,就是那两扇我完全撼动不了的大门。我伸长脖子朝下看,看见龙君独自从门里走出,站在门口的平台上。

一名男子从车里弯腰钻出:他很高,金发,宽肩膀,穿一件同样是鲜绿色的长袍。他从别人摆好的阶梯上轻巧地跳下,单手接过某一随从双手奉上的宝剑,昂首阔步从两列手下之间走来,他干净利落地把宝剑挂在腰间,人已经到了门前。

“我讨厌马车,胜过讨厌奇麦拉[1]。”他对龙君说,声音洪亮到连我都能听到,尽管我在塔顶,那些马儿又在喷响鼻、刨前蹄。“居然要被困在那东西里面一个星期:你怎么就不能主动到王廷来呢?”

“王子殿下请务必海涵。”龙君冷冷地回答,“我的职责,让我不得不在此守护。”

我当时向外探身太长,完全有可能偶然掉下去摔死,这样就不会担惊受怕,悲悲切切。波尼亚国王有两个儿子,但王储西格蒙德不过是个谦恭守礼的好青年。他受过良好教育,娶了一位北方王族的公主。这桩婚事给我们带来一个盟国和一座港口。他们已经确保了王室传承,生了一个男孩,还有个女孩备选。据说他是位优秀的官员,将来会是贤明的君王,没有人需要为他操心,也不会特别喜欢他。

马雷克王子的魅力可就强多了。我至少听过一打关于他的故事和歌谣,讲他如何杀死暴虐的九头蛇——许德拉。传言大相径庭,但每个讲述者都声称自己的细节绝对真实。此外,在上次抗击罗斯亚的战争中,他至少斩杀过三四个甚至九个巨人。他曾一度跨马出征,想要击杀真正的巨龙,结果那次只是一帮农夫撒了谎,装作被龙攻击,然后把绵羊藏起来,声称被龙吃掉,以达到逃税的目的。而他没有处死那些农夫,反而责罚了他们的领主,因为他的税率太高。

如今就是这位王子跟龙君一起进入石塔,大门在他们身后隆隆关闭;王子的随从们开始在门外平地扎营。我缩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开始绕圈徘徊;我终于出了门,爬下楼梯尝试偷听,一步步向下凑,直到我能听见书房传来谈话声。他们每说五句话,我最多也就能听清一句,但能确定他们在谈跟罗斯亚打仗的事,还谈到黑森林。

我并没有很努力偷听了;对他们谈的事情,我也没有太大兴趣。对我来说重要性大很多的,是被救走的渺茫希望:不管龙君对我做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样吸取他人的生命精华,肯定有违王法。他也曾叫我躲开,不要被人看见。原因恐怕并不是我邋遢不体面——他一句话就能扭转这一点;怕是不想让王子知道自己做的事吧?要是我跪下来请求王子开恩,而他把我带走的话——

“够了。”马雷克王子说,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这句话变得更清晰,就像他正走向门口。他听起来很生气,“你和我父亲,还有西格蒙德,你们所有人都像绵羊一样,只知道讲丧气话——不,够了,我不会轻易放弃这件事。”

我赶紧光脚跑上楼梯,尽可能不弄出任何声音:客房在第三层,我的房间跟书房之间那层。我坐在楼梯最高处,听他们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直至消失。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胆子直接违抗龙君的指令;如果他发现我在敲王子的门,一定会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他已经在对我做可怕的事。如果是卡茜亚,一定会抓住这样的机会,我确信——如果是她在这里,她会去打开门,跪在王子面前求他搭救,不会像个惊惶失措喋喋不休的小毛孩子,而是像故事里受难的少女。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演练这个场景,太阳西沉,我一直在小声嘟囔着编词儿。等到黑暗终于降临,夜渐深,我心脏狂跳,偷偷下了楼,但我还是害怕。首先我到达更低层,确认书房和实验室熄了灯:龙君睡下了。在第三层,第一间客房门下透出一道橙黄色的微弱火光,而我看不到龙君的卧室门;它完全隐没在走廊远处的阴影里。但我还是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我下楼去了厨房。

我对自己说,我饿了。我吃了几口面包和奶酪来给自己鼓劲儿,同时站在炉火前哆嗦,我再次上楼梯,一直上一直上,又回到自己房间里。

我还是无法迫使自己想象这样的情景,我来到王子门前,跪在地上,不失风范地娓娓讲述。我不是卡茜亚,不是任何特别的人。我只会哭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像个疯子,而他很可能会把我丢出来或者,更糟糕的是,叫来龙君,让我受到应有的处罚。他为什么要相信我?一个身穿家织布罩衫的农家女,龙君家低贱的奴仆,半夜把他吵醒,讲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说什么伟大的魔法师专门折磨我?

我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间,愣住了。马雷克王子,他站在我房间的正中,正打量着那幅画:他把我盖上的布片扯下了。他转过身,带着一丝怀疑的表情上下打量我。“大人,王子殿下。”我说,但又没完全说。我声音太小,他不可能听到,无非是一点儿难以辨认的杂音。

他看上去并不在乎。“那么,”他说,“你并不是他的美人之一,对吧。”他穿过房间,几乎只要两步:他往这儿一站,房间就像被缩小了。他一只手放在我的下巴上,把我的脸左转右转,来回看着。我傻傻地盯着他。如此靠近他的感觉很奇怪,有压迫感:他比我高,肩膀很宽,体重是那种几乎终生披坚执锐的类型,像肖像画一样帅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刚洗过澡;他的金发在脖根那里有些变黑,湿漉漉地卷曲着。“但或许你有什么特别的一技之长,比如个性甜美可人,足以弥补姿色不足?他有这类口头禅,对吗?”

他听起来并不残酷,只是在调笑,而且他居高临下对我笑的样子也似乎别有深意。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受伤害,反倒是因为受到如此程度的重视而有些头晕,好像我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得救一样。他大笑,吻了我,很高效地伸手脱我的裙子。

我吓坏了,像条试图跳出渔网的鱼,开始极力挣扎。但这就像是对抗石塔大门一样,根本不可能做到。他甚至没有发觉我在反抗。他又笑了一次,亲吻我的喉咙。“别担心,他不会反对的。”他说,就像我只有这一个反抗的原因似的,“他毕竟还是我父亲的臣属,就算他更喜欢躲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对你一个人作威作福。”

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制伏我的成就感。我还是没有出声,我的反抗也仅止于胡乱地拍打他而已,一边自己还在奇怪:他当然不会这样做,马雷克王子不会的,他可是英雄;他甚至都不可能想要我。我没有尖叫,没有哀求,我觉得他甚至没想过我会有任何抗拒。我猜,要是在普通贵族的房子里,早就有某个心甘情愿的厨房使女主动溜进他卧室,甚至不用他自己去找。其实我自己都可能愿意接受他,要是他直接开口问,并且给我足够的时间克服惊诧,给他答复:我挣扎,更大程度上是本能反应,而不是我真的想要拒绝他。

但他还是制伏了我,我开始真的感到害怕,一心只想脱身。我推他的双手,说:“王子,我不要,求你,等等。”其间不时被迫中断。尽管他没有料到我会反抗,遇到反抗时也并不在乎:他只是有些不耐烦。

“好了,好了。没什么的。”他这样说,就像我只是一匹马,需要被管住,安静下来,他把我的一只手夹在身体侧面。我的布裙只用腰带打了个简单的结;他已经把衣带解开,掀起我的裙子。

我当时试图放下裙子,推开他,重获自由,但都没用。他毫不费力就能控制住我,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裤子,在绝望之下,我想都没想,就大叫了一声:“瓦纳斯塔勒姆。”

力量从我体内突然涌出。坚硬的珍珠和鲸鱼骨像盔甲一样从下面向他的双手靠近,他赶紧把手从我身上拿开,后退一步,超级臃肿的天鹅绒长裙像是一堵墙,沙沙响着掉落在我们之间。我手扶这堵“墙”,全身发抖,极力平复呼吸,而他呆呆凝视着我。

他开口说话,语调完全变了,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调子:“你是个女巫。”

我像只警觉的小动物一样退开,远离他。我头很晕:呼吸完全无法恢复正常。礼服救了我,里面的裙撑却紧到令人窒息,裙摆长而且重,就像它们成心做成了无法摆脱的样式。他这次放慢了速度向我逼近,单手伸开,说:“听我说——”但是我一点儿都不想听他说。我抓起那个早餐托盘——它还在我的床头柜上,挥起来猛击他的头。托盘一角响亮地砸在他的颅骨上,把他敲得踉跄斜行。我双手抓紧托盘,高高举起,一下接一下全力怒拍,盲目又绝望。

门突然被打开,龙君出现时,我还在挥托盘。他在睡衣外面罩了一条华丽的礼服长袍,眼神很凶的样子。他跨进房间一步,然后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也停下来,气喘吁吁。托盘还被举着,定在挥击中途。王子已经双膝跪倒在我面前。脸上的血迹乱七八糟像迷宫一样,额头到处是肿破流血的伤口。他双眼闭合,“砰”的一声栽倒在我面前的地上,不省人事。

龙君看着这情形,又看看我,说:“你这白痴,这回又干了什么?”

我们一起把王子抬到我窄小的床上。他的脸肿到发黑:地上的托盘变得凹凸不平,上面印了他颅骨的轮廓。“好极了。”龙君咬牙切齿地说,他检查了伤者——王子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怪异,毫无神采,撩起眼皮都没反应;而他的胳膊被抬起之后,会软绵绵掉回小床上,垂到一边摇摆。

我站在一边看,在紧身胸衣里喘气,从绝望中爆发出来的怒火消去,我现在只剩下恐惧。尽管说起来有点儿怪异,但我当时担心的并不只是自己的下场;我同样不希望王子死掉。在我脑子里,他还有一半是传说中光彩照人的大英雄,这跟刚才占我便宜的禽兽形象诡异地杂糅在一起。“他不会——他不会已经——”

“如果你不希望一个人死,最好不要一遍又一遍猛击他后脑勺。”龙君没好气地说,“下楼去实验室,把最里面柜子透明小瓶里的黄色酏剂[2]给我拿来。不是红的那个,也不是紫的——如果可能的话,上楼过程中最好不要把它打碎,除非你想试着说服国王,证明你的贞操比他亲儿子的命还重要。”

他双手放在王子头部,开始轻声吟诵,那些词儿会让我的脊柱跟着颤动。我提起裙子,跑向楼梯。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把那瓶酏剂取回,这通猛跑加上可恶的裙撑让我喘到不行,我发现龙君还在忙碌:他没有中断吟诵,只是不耐烦地向我伸出一只手,着急地索要;我把瓶子放在他手里。他单手拔出瓶塞,往王子的嘴里倒了一口。

那味道极其难闻,跟臭鱼似的。我只是站在附近,就恶心得喘不上气。龙君头也不回,把瓶子和盖子塞给我,而我不得不憋住气把它塞严。他正用两只手闭紧王子的上下颌。尽管重伤后失去知觉,王子还是扭动身体,想把那东西吐出来。那酏剂在他嘴巴里透出某种微光,亮到我可以看到他的颌骨和牙齿轮廓,跟骷髅似的。

我设法封紧瓶塞,没有呕吐出来,然后快跑上前帮忙:我把王子的鼻孔捏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吞下了药剂。那亮光沿着他的喉咙下行,进入腹部。我可以看到它仍在向身体各部位输送,从他衣服下面透出光芒,在流向四肢的同时渐渐暗淡,直至暗到无法看出。

龙君放开王子的头,也不再继续吟唱咒语。他软软地靠着墙,紧闭双眼:他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疲惫。我紧张地站在床边,看着倒下的他们两个,最后我开口问:“他能不能——”

“反正不会感谢你。”龙君说,但这消息已经够好了:我放松下来,瘫倒在地上,身体周边全是奶白色天鹅绒,我把头埋在床边,放在自己裹满绣金丝带的双臂上。

“那么,现在你该喋喋不休了吧,我猜。”龙君在我背后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不想引诱他的话,又何必穿上那么荒唐的一套衣服?”

“这也比原来那套好,因为他从我身上扯掉了它!”我叫起来,抬起头:我完全没有眼泪;到这时,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余下的只有愤怒。“可不是我自己选择来到这个——”

我停下来,手里抓了好大一团丝绸,愣愣地看着。我上次念咒语,龙君根本就不在附近。他并没有使用任何魔法,抛出任何咒语。“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小声问,“他说——他把我叫作女巫。你把我变成了女巫。”

龙君哼了一声:“要是我能把人变成女巫,我当然不会选个半疯半傻的农家女来培养。我对你没有做别的,只是试着把几条雕虫小技级别的咒语……灌进你那个死不开窍的木头脑袋里去而已。”他疲惫地吸着气,从床边站起来,强打精神,跟我在那些可怕的几周时间里差不多,那时候他一直在——教我魔法。我还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极度吃惊,但还是不愿接受。“但是,你又为什么要教我?”

“我自己倒是很愿意把你留在你那个硬币大小的村子里烂掉,但可惜,我的选择范围小之又小。”见我一脸懵懂,他皱着眉头继续道,“那些有魔法天赋的人必须得到传授,这是国王的法律要求。无论如何,我要是放任你留在外面,就过于白痴了:你就像一颗成熟的梅子,早晚会被黑森林里出来的某种东西吃掉,那个吃掉你的怪物,就会变成极为恐怖的强敌。”

当我被这恐怖的前景吓到,瑟缩后退时,他又把皱眉表情抛给了王子,这位刚刚发出一点儿呻吟,睡梦里动了动:他快要醒了,摇摇晃晃抬起一只手去揉脸。我赶紧站起来,警觉地从床边退开,更靠近龙君一点点。

“听着,”龙君说,“卡利库奥。这招呢,要比动手打晕情郎更好。”

他蛮期待地看着我。我盯着他,看看慢慢醒来的王子,又看看他。“如果我不是女巫,”我说,“——如果我不是女巫,你能否允许——我可不可以回家?你不能把魔力从我身上取走吗?”

他默然不语。这时候,我看惯了他那张年轻又老迈,自相矛盾的巫师脸。尽管他年龄相当大,却只有眼角有些许皱纹,眉间有一道竖印,加上嘴角有明显的法令纹:再无其他。他行动起来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如果别人年龄大了会变得温和宽容的话,他肯定没有。但现在,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神苍老又怪异。“我不能。”他这样说,我就信了他。

他摆脱这种状态,用手指一点:我回头,发现王子已经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看我们两个——他还有点儿晕,没认出我们,但就在我看他的同时,他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想起了我。我小声说:“卡利库奥。”

魔力从我体内涌出。马雷克王子再次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摇摇晃晃来到墙边,顺着墙滑到地面坐下。剔骨刀还在它掉落的地方。我把它拿起来,终于用到了它:来割开长裙和我裙撑上的带子。我的裙子在身体一侧完全绽开,但至少,现在我可以呼吸了。

我闭上眼睛靠墙坐了一会儿,然后看龙君,他懒得再看我累瘫的蠢样,不快地俯视王子。“天亮以后,他的手下不会找他吗?”我问。

“你以为你可以把马雷克王子关在我的石塔中,永远沉睡下去?”龙君头也不回地丢给我这么一句。

“那么,等他醒了,”我开口,然后停下,最后还是继续问,“能否麻烦你——你能不能让他忘掉这些事?”

“哦,当然。”龙君说,“他一点儿都不会起疑心,如果他早上起来头痛得要死,而且还失去了好长一段记忆。”

“那要是——”我挣扎着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把刀。“——那要是他不记得其他事,只知道在自己房间上床睡觉呢——”

“请努力暂停犯傻。”龙君说,“你说过,你没有引诱过他,所以他是自己上来的。那么这个动机何时形成的呢?是在他今晚上床之后吗?还是在他赶来的路上就有了这类念头——温暖的床,期待的怀抱——是,我知道你没期待他,你已经提供了足够有力的反证。”他抢在我反对之前,快速说完这番话,“据我们所知,他没出发之前就有了这么做的想法——这是早有预谋的冒犯。”

我想起王子说过的话,提到龙君的“口头禅”——的确像是他早就想好,几乎是胸有成竹。“故意冒犯你?”我问。

“他以为我接收女人在塔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龙君说,“其实大多数朝臣都这么想:要是他们有这类机会,自己也会这样做。所以我猜,他把这个当成给我戴绿帽子。我确信,他一定很乐于在朝廷里到处宣讲这件事。这正是大人物们喜欢的浪费时间的方式。”

他说得倒是很轻蔑,满不在乎,但最初闯进房间里的时候,他可真的是相当愤怒。“他为什么想要冒犯你?”我怯生生地问,“他不是来——求你施魔法的吗?”

“不,他只是来看黑森林的风景。”龙君说,“他来找我,当然是为了魔法,而我让他去忙自己该做的事,也就是砍杀敌方骑士,而不是掺和自己几乎一无所知的领域。”他哼了一声,“他已经开始相信手下游吟诗人的鬼话:他想去试着救回王后。”

“但是王后已经死了。”我困惑地说。那正是一系列战争最初的导火线。罗斯亚国王储瓦西里曾作为使节来访问波尼亚,那是大概二十年前。他跟汉娜王后彼此相爱,两人一起私奔,等国王手下的士兵逼近时,两人一起遁入黑森林。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没有人闯进黑森林之后还能出来,至少无法完全保持原貌。有时候,他们会瞎眼之后尖叫着出来,有时候,身体极度扭曲变形,完全认不出来;最可怕的那一种,是他们回来的时候面貌完全正常,却暗藏杀心,内心变得极为险恶。

王后跟瓦西里王子根本就没有再出来过。波尼亚国王埋怨罗斯亚王储拐走了她,而罗斯亚国王则痛恨波尼亚国导致其王位继承人死亡,从此之后,两国接连开战,其间只有几次短暂的停战和几份短命的和约。

我们山谷里的人,听到这个故事都会摇头叹息;每个人都觉得,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黑森林的错。那位王后,自己已经有了两个小孩,却要离家出走?跟她自己的丈夫为敌?他们之间也曾有过著名的爱情故事。世上流传着一打关于他们盛大婚礼的歌谣。我妈妈曾经为我唱过一首,只是她记得的一个段落。当然,现在没有一个云游的歌者愿意唱那些歌儿。

一定是黑森林在背后捣鬼。也许有人对这两个人下过毒,用的是黑森林边缘的河水;也许是某个越过山间关卡出使罗斯亚的朝臣偶尔在林边的黑树下睡过觉,回到朝堂时,身体里已带了其他东西。我们知道是黑森林的错,但这并不会改变现实。汉娜王后还是失踪了,她也确实是跟罗斯亚王子一起走的,所以我们两边一直打仗,黑森林每年都蚕食两国更多的土地,从这对情侣的死亡和此后的所有死亡中汲取力量。

“不,”龙君说,“王后没有死,她还在黑森林里。”

我瞪着他看。他听起来只是在陈述事实,很确信,尽管我以前从未听别人这样说过。但即便我相信这样的事,也足够可怕了:被困在黑森林里足足二十年,被某种邪术永远囚禁——这还真像是黑森林干的事。

龙君耸耸肩,向王子一挥手。“她根本不可能再被救回来,而他贸然闯入,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但他不听我的意见。”他哼了一声,“他以为,杀了一只当天出生的九头蛇,自己就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那些歌里的任何一首,都没提到过暴虐九头蛇当天才出生,这对故事传奇性的破坏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不管怎样,”龙君说,“我猜他确实觉得很不爽。这些领主跟王公们本来就反感魔法,当他们痛切需要时,只会更加痛恨。是的,这一类小小的报复,的确很可能发生。”

我很容易相信这样的解读,也听懂了龙君的意思。如果王子打定主意要得到龙君的情侣,不管那个女孩是谁——我感觉到一阵恶心,设想卡茜亚在我现在的位置,没有无意中学到的魔法来救她——他就不可能直接乖乖上床睡觉。那样的回忆无法安然释放在他脑子里,那不是他思想拼图的组成部分。

“不过,”龙君补充说,语调里带了一丝降尊纡贵的认可,就像我是只偶尔乖一天,没有啃鞋子的小狗一样。“你这个主意倒不是完全无用:我应该可以把他的记忆调整到相反方向。”

他抬起一只手,困惑的我追问说:“相反?什么方向?”

“我会给他一段得到你欢心的回忆。”龙君说,“回忆中的你表现出足够的激情,而他也得到了愚弄我的巨大满足。我确信,他一定可以顺利接受这段回忆。”

“什么?”我说,“你要让他——不!他会——他会——”

“你是想对我说,你还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吗?”龙君挑起一侧眉毛问。

“如果他以为我曾跟他上床,怎么才能保证他不会——不会想再要一次呢!”我说。

龙君满不在乎地摇摇手。“我会让这个回忆烦人一点儿——手忙脚乱,女方过于激动,傻笑不止,转眼就完事。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他尖刻地补充了这么一句,“也许你想让他醒来之后,还记得你竭尽全力杀死他的样子。”

所以,就有了第二天一早的尴尬情形:我看着马雷克王子在石塔外止步,抬头看窗户,并向我的方向兴致勃勃地抛出一个嚣张的飞吻。我往外看,只是为了确认他真的走了,我当时几乎是耗尽了全部的谨慎克制,才没有往他头上丢东西,我不是说什么表示敬意的纪念品。

但龙君的小心谨慎并没有错:即便有了这样一段舒爽的回忆在他头脑里,王子还是在马车阶梯前停留了片刻,微微皱起眉头看我,就像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安,然后才钻进马车,让车子载着他隆隆远走。我站在窗前,目送车后的飞尘沿途远去,直到它完全彻底消失在山丘后面,直到那时,我才敢走开,感觉自己终于重获安全——这份安全感真的好奇怪,明明我就在一座魔法高塔里,陪着一名黑暗魔法师,而且魔力也在我自己的肌肤之下涌动。

我穿上那件绿褐两色长裙,慢慢下楼梯来到书房。龙君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那本书在膝头摊开,他转身看着我。“好啦,”他像往常一样苦着脸说,“今天我们来试试——”

“等等,”我打断了他,他停下,“你能否教教我,怎样才能把这个变成我能穿的衣服?”

“要是你这么长时间还没能掌握瓦纳斯塔勒姆,我真是没有任何办法帮你。”他冷冷地说,“事实上,我倾向于相信,你是天生的……脑袋有问题。”

“不!我不想用——那个咒语。”我说,悬崖勒马没有说出那个词儿。“穿那种长裙,我动都没法儿动,也没办法自己系好衣带,或者清洁任何东西——”

“你为什么不用那些清洁短咒呢?”他问,“我至少已经教过你五种。”

而我一直在竭尽全力忘掉。“我自己动手清洗,都比念咒语轻松!”我说。

“是啊,我能看出你天赋异禀,将来定能化作明星辉耀苍穹。”他愤愤地说。但这话一点儿都不会伤到我:所有的魔法都很差劲,我一点儿也不想做强大威严的女巫。“你还真是个古怪的家伙!难道不是所有的村姑都梦想着得到王子和漂亮裙子吗?那,你就试着降低标准吧。”

“什么?”我问。

“把这个词儿丢掉一部分,”他说,“含混过去,咕哝着说,反正就用这类办法——”

“只是——随便丢一部分就行吗?”我怀疑地说,但还是试了一下,“瓦纳勒姆?”

这个短一点儿的词儿在我嘴里感觉舒服好多:更短小,也在某种程度上更友好,尽管这些可能都是我的狂想。那套华服颤抖了一下,周围的裙摆在收缩,变成了一件雅致的连身裙,用原色亚麻布做成,长度刚到小腿。上面罩一件简洁的棕色短外套,用一条绿衣带系住,不松也不紧。我高兴地深吸一口气:再也没有沉重的负担从肩膀压到脚踝,再也没有憋死人的紧身胸衣,或是没完没了的裙裾:平常、舒适、合身。这样的魔法甚至也没有过分消耗我的精神,我完全没有觉得累。

“如果你已经打扮到让自己满意的话,”龙君说着,从书架上召唤来一本书——他语调里的讽刺味都要滴出水来了,“我们从咒语的音节组合开讲。”


【注释】

[1] 希腊神话中的吐火女怪,狮头,羊身,龙尾。

[2] 由药物、甜料和芳香性物质配制而成的水醇溶液。有时也称作甘香酒剂,但并不一定是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