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的龙君,并不会吃掉那些被他带走的女孩——不管山谷外面的故事里怎么说。从过路的旅人那里,我们有时也会听到那些故事。传说中,我们像是在拿活人当祭品,而他也是个真正可怕的龙。这当然是假的:他的确是个不朽的巫师,但毕竟还是人类,要是他真的每隔十年吃掉一个女孩,我们的父辈肯定要联合起来把他消灭掉的。他保护我们免受黑森林的祸害,对此我们心怀感激,但没有感激到那种不理智的程度。

他并不会真的吞食那些女孩,只是给人一种类似的感觉。他会把一个女孩带进自己的高塔,十年后才放她离开,但到那时候,女孩已经脱胎换骨。她会有极其华丽的衣服,说话像朝中大臣一样优雅,而且她跟一个男人单独生活了十年之久,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尽管所有的女孩都说,龙君从来没有碰过她们的身体。她们还能怎么说呢?这还不算太糟糕——毕竟,在离开高塔之前,龙君会给她们一个装满银币的钱包作为嫁妆,所有人都还愿意迎娶她们,才不管这些女孩名声怎样。

这些女孩自己,却不愿嫁给任何人,她们甚至不愿继续留在山谷中生活。

“她们已经忘记了怎样在这儿过活。”曾有一次,我的父亲突然这样对我说。那时我坐在空空的大车上,就在他身边,我们送完这一周的木柴,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住在德文尼克村,这儿不是山谷里最大的村子,也不是最小的,也不是距离黑森林最近的:我们离林子还有七英里呢。不过,那条路会带我们爬上一座大山。你如果在山顶上,晴天里就可以沿河远望,一直看到林地边缘那片灰黑的焦土,更远处就是阴沉沉的树墙。龙君的高塔在另一个方向,也很远;那座细长的灰白色建筑,就耸立在西山脚下。

那时,我还很小——我觉得应该不超过五岁,但我就已经知道不能随便议论龙君,也不能对他带走的女孩说三道四。所以,父亲违背这条法则的事,就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她们总忘不了那份恐惧。”我的父亲这样说。但也仅此而已。然后他就对着马儿吆喝,让它们继续拉车,我们下了山,又进入林荫路。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些话。我们都害怕黑森林,但山谷就是我们的家,一个人怎么可能离得开家呢?但那些女孩从来都留不住。龙君放她们出了高塔,她们会回来跟家人住上一小段时间,一星期,有时一个月,但从来不会更久。然后,她们就会带上那包当作嫁妆的银币离开。其中大多数会去克拉里亚上大学。多半会嫁个城里人,或者就成为学者、店主,尽管也有传说,曾有个名叫杰维佳·巴赫的女孩,六十年前被龙君带走,后来成了一名男爵也可能是伯爵的相好,或者情妇。但等到我出生时,她已经是一个普通老富婆,时而会给外孙辈的孩子们寄来昂贵精美的礼物,但从不来访。

所以说,这并不是把女儿送给怪物吃掉,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山谷里村落稀少,入选的可能性并不小。龙君从来都只选十七岁的女孩,生日要在某年十月份到下一个十月份之间。在我那个年龄组共有十一个女孩可选,倒霉的可能性比掷色子输钱还要大。每个人都说,那些生在“龙君年”的女孩年龄越大,父母对她们的爱就越纠结;人们免不了会有顾虑,因为明知道有可能会轻易失去她。对我父母来说,情况却不是这样。等到我年龄够大,知道自己有可能被龙君选中时,我们都已经确信:他会带走卡茜亚。

只有那些不明所以的过往旅人,才会对卡茜亚的父母夸奖他们女儿的美貌、聪慧和乖巧。龙君并不总是选择最美丽的女孩,但他总会选择某些方面最特别的那一个:比如一个女孩的美貌实在太出众,或者最聪明,或者舞跳得最好,或者特别善良,他总会选中这样的女孩,尽管在他确定人选之前,几乎都没跟这些女孩说过一句话。

而卡茜亚偏偏集中了所有的长处。她有一头浓密的小麦金色头发,扎着及腰的长辫,棕色眼眸温柔和善,她的笑声富有旋律感,简直可以像歌儿一样唱出来。她精通所有最高级的游戏,会讲自己创作的故事,跳自创的舞蹈。她能烹饪盛宴,而当她用她父亲的绵羊毛纺线时,纺轮上的毛线既不会崩断,也不会打卷儿。

我知道,我简直把她说成了神话故事里的人物。但这个相似性其实是相反的。当妈妈给我讲纺纱公主的故事、勇敢的牧鹅少女,或者河神女儿的传说时,我脑子里想象出的形象,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像卡茜亚。我心目中的她就是这样完美。因为我那时还小,不懂事。想到她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我反而更喜欢她,而不是有所保留。

她说她并不在意这些。她是个勇敢无畏的女孩:这是她妈妈温莎教出来的。“这孩子必须勇敢。”我记得有一回听她妈妈这样对我妈妈说。当时她妈妈逼卡茜亚爬一棵大树,卡茜亚害怕,而我妈妈含着眼泪抱着她,保护她。

我们两家之间只隔三座房子,我没有亲姐妹,只有三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卡茜亚就是跟我最亲近的人。我们从摇篮时期就一起玩,最开始一起被关在我妈妈的厨房里,免得给大人们碍手碍脚,后来是在两家外面的街道上,直到我们长大一些,开始到林子里撒野。要是能跟她手拉手去枝叶下疯跑,我从来都不肯乖乖待在家里。在我的幻象里,那些枝杈会弯折下来,用长满绿叶的长臂保护我们。我当时无法想象,要是龙君把她带走,我该怎样承受那样的打击。

就算没有卡茜亚这样完美的女孩,我父母也并没有太多理由为我担心。十七岁时,我还是个瘦瘦的野丫头,大脚丫,土棕色乱分叉的头发,而我唯一的“才能”(假如这也能称作才能的话)就是能在一天之内,把身上所有的衣物扯破、弄脏,或者搞丢。我十二岁时就已经把老妈逼到彻底放弃,任由我穿着哥哥们的旧衣服到处乱跑——仅有节日例外。那种时候,我会被迫在出门前二十分钟换好衣服,然后坐在门口板凳上,干等着全家人一起出发去教堂。就算这样,都不能保证我在到达村子里的公用草地前不会挂上树枝,或者给自己搞上一身泥巴。

“你将来只能嫁个裁缝了,我的小阿格涅什卡。”我爸爸会笑呵呵地说,当他深夜从树林赶回,我跑去接他的时候。我肯定是一脸脏东西,身上的衣服至少一处破洞,手绢从来没找到过。他会抱起我来转个大圈,亲我的脸蛋儿。我妈妈只能是一声轻叹:“龙君年”出生的女孩有些毛病,又有几个父母会真的难过呢?

我们被龙君挑选之前的那个夏天,漫长、炎热又满是泪水。卡茜亚倒是没哭,但我哭得很多。我们会在密林里待到很晚,尽可能享受宝贵的每一天,我会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摸黑倒在床上。妈妈会来到我房间里,抚摩我的头发,温柔地唱歌,直到我哭着睡着。然后在我床边留一盘食物,等我半夜饿醒了再吃。她并没有尝试过其他安慰我的办法:她又能怎么做呢?我们两个都知道,不管她本人多爱卡茜亚,多爱卡茜亚的妈妈温莎,她内心深处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庆幸——还好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唯一的女儿。而当然,我也并不希望她不是这样想。

几乎整个夏天,都是我和卡茜亚独处。其实我们这样形影不离,已经有很多年了。小的时候,我们会跟一大群村子里的孩子一起跑着玩。但随着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卡茜亚越来越美丽迷人,她妈妈就对她说:“你最好别再跟那些男孩走得太近,保持距离,对你和他们都好。”但我还是缠着卡茜亚,而我妈妈也对卡茜亚和温莎母女有相当的好感,让她不至于强迫我们彼此疏远,尽管她心里也清楚,到头来,这只会让我受到更多伤害。

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我找了一片林间空地。那里的树还没有落叶,金黄和火红的叶子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地上到处是熟透的栗子。我们用树枝和枯叶生了一小堆火,烤熟了几个。明天就是十月的第一天,人们将设下最盛大的宴席来款待我们的保护神和主人。明天就是龙君降临的日子。

“做个游吟诗人一定很逍遥。”卡茜亚说,她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哼了几句歌儿。有个云游的歌者来参加盛宴,那天早上还在草地上演练过他的曲子。整个一星期,都有献礼的车辆从各处赶来。“能走遍波尼亚王国各个角落,还能给国王唱歌。”

她说话时若有所思,不像个肆意狂想的孩子,反倒像是真的在考虑离开山谷、一去不回的人。我伸出手,握住她的一只手:“但是,你每到冬至都要回来,给我们唱你学会的所有歌曲。”我们的手紧紧相握,我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被龙君带走过的女孩,都不愿意再重返家乡。

当然,在那个瞬间,我对他只有强烈的愤恨,但他并不是个差劲的领主。在北部山脉的另一边,黄沼泽的男爵维持着一支五千人的军队来参与波尼亚王国的战事,他拥有一座城堡,配有四座高塔,还有一个老婆——她喜欢佩戴血红色宝石,常穿一件白狐皮的斗篷。而这一切,都要依靠跟我们山谷同样贫瘠的领地来供养。那里的臣民不得不每周在男爵的土地上劳作一天,男爵占有了最肥沃的地块,还把看着顺眼的男孩征召进军队里。到处都有成群的士兵游荡,女孩们一旦长大成人,就不得不待在家里,或者结伴出行。就这样,他还不能算是很坏的领主。

龙君只有一座高塔,没有一名武装随从,甚至连仆人都没有一个——除了被他选走的那个女孩。他不必供养军队:他对国王承担的义务,只是他自己的劳动,他的魔法。他有时不得不回到王宫,重申他的效忠誓言。我估计,国王也有权召唤他去参战,但大部分时候,他的职责就是镇守此地,监视黑森林,让整个王国免受林中可怕事物的侵袭。

他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书。以村民的标准判断,我们这儿的人都算是读书较多的,因为他愿意为一本巨著支付金币,所以总有书贩远道而来,尽管我们的山谷已经是波尼亚王国的最边缘。而他们每次来,都会在骡子的鞍袋里装满各种旧书和便宜书,几个大子儿就肯卖给我们。山谷里谁家的壁龛里要是不摆两三本书装点门面,就显得过于寒酸。

这些看起来或许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远不足以让人献出自己的女儿,任何没有居住在黑森林边缘的人,都不会真正理解。但我亲身经历过“绿夏”。那时有一阵热风,从黑森林吹来好多花粉,深入山谷腹地,侵入我们的农田和菜园。庄稼变得极为繁茂,但也变得奇异,畸形。任何吃了这类庄稼的人,都会变得暴躁易怒,攻击家人,如果没有被捆绑起来,他们就会跑进森林里,一去不回。

那年我刚刚六岁。我的父母想要尽可能把我保护起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清楚地记得当时四处弥漫的冰冷恐惧感。每个人都在害怕,而我的肚子总是持续受饥饿煎熬。那时候,我们已经吃光了去年的存粮,只能等着来年春天的收获。我们有个邻居饿昏了头,吃了几颗绿菜豆。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深夜他家里发出的惨叫声,我从窗户往外看,发现我的父亲正跑去帮忙,随手还带上了靠在谷仓边的干草叉。

年幼的我还不懂那年月的险恶。那个夏天的某一天,我从疲惫、瘦弱的母亲身边逃开,独自跑进森林里。我找到一丛半死的黑莓,它长在一处风吹不到的凹地里。我拨开那些干枯的枝叶,找到严密保护下的核心,神奇地摘到了一捧黑莓果,它们一点儿畸形都没有,完整、多汁、鲜美,每一颗放进嘴里都像是怒放的欢乐花朵。我吃了两捧,然后又摘了好多,兜在裙子里。我把它们带回了家,紫色浆液渗透了我的衣服,妈妈看到我脏兮兮的脸,吓得直哭。那次我并没有病倒,那些黑莓神奇地逃过了黑森林的诅咒,而且味道也很好。但妈妈痛哭的样子还是把我吓坏了,以至于其后好几年我都不敢吃黑莓。

那年,龙君被召唤到了王廷。他提早返回,径直策马到田野里,唤来魔火烧毁了所有被污染的庄稼。这些都是他的本分。此后,他还亲自去每个有病人的家里,给他们喝下一点儿魔法甘露,帮他们清醒头脑。他下达训令,让更西边没有遭受花粉灾害的村子跟我们分享收成,甚至完全免除了他那一年的贡品,以免有人饿死。第二年春天播种之前,他再次巡视田野,把少数残余的变种植物烧死,防止它们死灰复燃。

但是,尽管他救了我们,我们并不爱戴他。他从来不像黄沼泽的男爵那样,在收获时节走出高塔宴请臣民,也不会像男爵夫人和女儿常做的那样,在市场上购买些华而不实的小东西。山谷里有时会有旅行剧团演戏,或者罗斯亚的歌者翻山而来。龙君也都不会来看这些人的表演。给他送贡品的车辆到达时,高塔之门会自动打开,人们把东西送进地下储藏室,甚至都不曾见到他本人。他跟村长说话总是寥寥数语,甚至对奥尔申卡的市长也敷衍了事。那里是整个山谷最大的城镇,又在他的高塔附近。他根本就不想赢得我们的爱戴。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

而且当然,他是黑暗巫术方面的大师。即便是在晴朗的冬夜,他的高塔周围也可以电闪雷鸣。灰白的光球状小精灵会从他的窗户里飘出来,在深夜沿着道路或河川疾行,到黑森林里替他值守。有时,当黑森林困住了某个人——比如追赶羊群时过于靠近其边缘的牧羊女,或者喝错了泉水的猎人,又或者哼着歌儿过关口却被魔爪抓破了头的不幸旅行者——这么说吧,龙君也会从他的高塔赶来救助这些人,但被他“救走”的人,从来都不会再返回人世间。

他不算邪恶,但高高在上,又威严可怖。而且他还要掳走卡茜亚,所以我痛恨他,之前好多年一直都痛恨他。

那最后一个晚上也没有改变我的立场。卡茜亚和我一起吃烤栗子。夕阳西下,我们的小火堆已经熄灭,但我们还在那片空地流连,直至最后一丝暮色消弭。第二天早上我们不必赶路。平常年份,收获节庆典会在奥尔申卡举行,但在龙君选择少女的年份,总是选在至少有一名备选少女居住的村庄,以便让女孩们的父母少走些路。我们村有卡茜亚。

第二天,我穿上绿色新裙子的时候,比平时更痛恨龙君。妈妈给我梳头,她两只手都在颤抖。我们都知道肯定是卡茜亚入选,但这不代表我们自己就不担心害怕。不过我还是把裙摆高高提起,远离地面,尽可能小心地坐上马车,沿途注意了各种树枝木棒,并容许我老爸帮忙。我下定决心今天要好好表现。尽管明知无用,我也想让卡茜亚知道:我对她的爱,至少足够给她一个公平的脱险机会。我不会故意让自己一团糟,嘴歪眼斜,臃肿懒散,尽管有些女孩会这样做。

我们集中在村子中央的草地上,所有十一个女孩排成一排。

庆典桌摆成方形,中间围着一块草地。桌子上的东西显得过于拥挤,因为桌子偏小,不足以放下整个山谷献纳的贡品。其他人都聚集在桌子圈外面。装小麦和燕麦的口袋在草地上堆成金字塔形。只有我们站在草地上,身边是我们的家人,还有女村长丹卡,她在我们面前紧张地来回踱步,嘴唇无声地翕动,演练问候龙君的词儿。

我跟其他女孩都不熟,她们不是德文尼克村的。当时我们都沉默不语,身体僵硬,穿着好看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大路的方向。龙君还是没有动静。我脑子里全是狂野的想象。设想龙君来到时,自己挺身挡在卡茜亚前面,告诉他:把我带走好了;或者向他宣布:卡茜亚才不想跟他回去。但我清楚,自己根本没勇敢到那种程度。

然后他就到了,出现的方式很可怕。他根本就不是从大路上来的,而是突然凭空出现。他出现的时候,我还正好在朝那个方向看:手指头显现在半空,接着是一只胳膊一条腿,然后是半边身体,那么邪门,那么难以置信,尽管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样不舒服,却无法移开视线。其他人运气比我好一些,他们甚至完全没有发觉——直到他向我们跨出第一步,我周围的人都硬撑着才没有被吓退。

龙君跟我们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他本应该老迈,弯腰驼背,头发灰白——毕竟已经在高塔里生活了一百年,但他实际上很高,腰杆子笔直,没胡子,皮肤紧致。如果在街上偶尔看一眼,我可能会把他当作年轻人,只比我自己大几岁;如果在宴会上遇见,他是那种我会隔着桌子送上微笑的类型,或许还会主动邀他共舞。但他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特质:鬓角有蜘蛛网一样的细纹,就好像岁月无法触及他,但辛劳可以。即便如此,那张脸也不难看,只是太冷淡,有些不讨人喜欢。他那副样子像是在说:我才不是你们中的一员,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他衣着华丽——这是自然。仅仅那件祖潘长袍[1]所用的锦缎,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这还不考虑那些金扣子。他本人很瘦,就像个四年有三年歉收的农夫。他样子很警觉,像只猎狗似的,看起来特别急着离开此地。这是我们所有女孩一生中最恐怖的日子,可他对我们却毫无耐心。我们的村长丹卡鞠躬行礼,对他说:“尊贵的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他却中途打断了她,直接说:“行了,我们马上开始吧。”

父亲温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站在我身边鞠躬行礼,母亲在另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他们很不情愿地跟别的父母一起后退。我们十一个女孩本能地彼此靠近。卡茜亚和我站在接近队尾的地方。我不敢握她的手,但我靠近到了两人的胳膊能互相接触。然后我狠狠瞪着龙君,越来越讨厌他,越来越恨他,他沿着队伍走来,抬起每个女孩的脸,用指尖支起对方的下巴看她们。

他并没有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对我前面那个从奥尔申卡来的女孩,他也什么都没说。尽管她爸爸鲍里斯是整个山谷最好的养马人,她本人穿了一件染成鲜红色的羊毛长裙,黑发编成两条美丽的长辫,中间点缀着红丝带。等轮到我时,他皱起眉头扫了我一眼——黑眼睛冷冰冰的,苍白的嘴唇噘起来,问我:“你叫什么,丫头?”

“阿格涅什卡,”我回答,或者至少是努力回答;我发觉自己嘴里很干,于是勉强咽了一下口水。“阿格涅什卡,大人。”我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我脸上发烧,于是垂下眼睑。这时我才发现,尽管加倍小心,我的长裙上还是多了三块大大的泥巴印。

龙君继续前进。然后他顿住,打量着卡茜亚,之前,我们其他人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龙君手撑她的下巴站在那儿,细微的笑意爬上他细瘦又尖刻的嘴角,而卡茜亚也勇敢地跟他对视,并没有畏缩。她没有试图让自己的嗓音沙哑难听,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动听:“卡茜亚,大人。”

龙君再一次对她微笑,不是亲切友好的那种,而是像一只满意的猫。他敷衍了事走到队尾,对后面两个女孩几乎没正眼看过。我听到我们身后的温莎深深吸气,那声音近乎啜泣,因为龙君又回过来看卡茜亚,脸上还带着刚才那副满意的表情。他再次皱眉,侧过头,直视我。

我已经激动到忘乎所以,最终还是握住了卡茜亚的手。我拼命握紧她的手,她也在回握。她很快放手,我也赶紧把两只手缩到身前,脸颊火热,很是害怕。龙君看着我,眼睛眯得更紧了一些。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在他手指之间,一个小小的蓝白色火焰之球显现出来。

“她没有任何恶意的。”卡茜亚说,好勇敢好勇敢好勇敢,我刚刚就没有这么勇敢地维护过她。她的声音在颤抖,但清晰可闻,而我像一只吓呆了的兔子,只知道傻傻看着那个火球。“求您,大人——”

“闭嘴,小丫头。”龙君说着,把手伸向我,“拿住它。”

“我——什么?”我问。即便他把火球直接丢到我脸上,也不会让我那么吃惊。

“别像个呆子一样傻站着,”他说,“拿住它。”

我手抖得厉害,抬起手拿火球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触碰到他的手指,尽管我绝对不想碰到。他的皮肤像发烧的人一样热。火球本身却像大理石一样凉凉的,碰到它一点儿都不难受。我很吃惊,也松了一口气,把火球捏在手指间,呆呆盯着看。他则带着厌烦的表情看着我。

“好吧,”他用很讨厌的腔调说,“就是你了,我觉得。”他把火球从我手里拿走,攥起拳头握住它。它迅速消失,跟出现时一样突然。他转身对丹卡说,“等准备好了,就把贡品送上去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我觉得当时应该还没有人反应过来,甚至包括我父母在内。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原以为,他正眼都不会看我一下。我甚至都没机会转过身,最后说一句再见,他就走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只有卡茜亚在动,我回头看见她正要伸手抓住我,不甘心让我被掳走。但龙君已经很不耐烦,急匆匆地扯住我,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遁入了空气中。

我们从空中再次步出,我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想吐。他放开我的胳膊,我就势蹲了下去开始呕吐,还根本没看清此时身在何处。他嫌恶地低声叫了一下(我的呕吐物溅到了他雅致的皮靴尖头)说:“真没用。别吐了,笨丫头。把那些脏东西给我收拾干净。”他离我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脚步声在石板地面回响。

我哆哆嗦嗦留在原地,直到确认自己不会继续吐,然后才用手背抹了下嘴巴,抬起头傻傻看着。我站在石地板上,不是普通的石板,而是纯白底色的大理石,上面还有鲜绿色的纹脉。这是个小小的圆形房间,有几处窄长条窗户,它们离地面太高,无法看到外面,我头上的房顶向中间倾斜,坡度很大。可见我是在石塔最高处。

这个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也没有能用来擦地板的东西。最后我用了自己的长裙摆:反正它也脏了。我坐了一会儿,越来越害怕,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站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朝着走廊方向走。要是还有其他通道,我绝对不会走他离开的那一条。但是没有。

不过他已经走远了。外面的短走廊空着,脚下还是同样冷硬的大理石,高处有灯投下不友好的苍白光芒。那些也不是真正的灯,就是大块抛光的石头,里面发光。走廊里只有一扇门,此外就是通往楼梯的拱门了。

我把那扇门推开,紧张地朝里面看,因为这总比直接错过它,完全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一些。但门后也只是一个小而空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一个脸盆。对面倒是有一扇挺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天空。我跑过去,身体探出窗台向外看。

龙君的高塔就在他领地西部边境的山脚下。我们整个长长的山谷都在东边,那里有众多村庄和农田。从这里能看到整条斯宾多河,银蓝色的河水贯穿谷地中央,土棕色的大路就在它的一侧延展。大路跟河流并排伸展到龙君领地的另一端,大路时而消失在小片树林里,然后又在村庄那里出来,直到渐渐消失在巨大黑暗的森林边缘。只有河流继续蜿蜒到密林深处消失,不再出现。

那边是奥尔申卡,最靠近高塔的小镇,每个礼拜日都有市集:爸爸带我去过那里,两次。再远一些是波尼兹,还有莱多姆斯科,环绕着它旁边的小湖,然后就是我的小村德文尼克,那里有大大的绿色方块。我甚至能看到那些大白桌子,摆上了龙君不肯留下来享用的宴席。然后我滑下去,跪着把头放在窗台上,哭得跟个小娃娃似的。

但妈妈没有走过来用手摸我的头,爸爸也没有把我拉起来,逗我破涕为笑。我只是哭了个够,直到头痛得没法儿继续哭,我又觉得冷,浑身僵直,因为在硬得要死的地板上待得太久。我还开始流鼻涕,又没有能用来擦掉的东西。

于是我又用了自己裙子的另外一个部分做这个。我坐在床上,想考虑一下怎么办。房间空荡荡的,但是通风很好,而且很整洁,就像刚有人搬走似的。也许事实就是这样。某个其他女孩在这里住了十年,独自一人,俯瞰山谷。现在她已经回家,去跟家人说再见,把这个房间留给了我。

床对面的墙上,巨大的镶金框里挂着孤零零的一幅画。它看上去非常突兀,过于华丽,完全不适合这么小的房间,而且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图画,就是宽宽大大的灰绿一团,边缘是灰棕色,一条闪亮的银蓝色线条,曲曲弯弯穿过中央,有和缓的转折,还有些更细的线从边缘引过来跟它会合。我盯着它看了半天,不知道这是否也是某种魔法。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

但在那条银线沿途的地方画了一些小圆圈,它们的间距似曾相识,我看了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这幅画里是整座山谷,只不过是抹平了,展示成高飞的鸟儿向下看到的样子。那条银线就是斯宾多河,从群山一直流到黑森林,而那些小圈就是村镇。画的颜色鲜活,颜料富有光泽,还有小小的突起。我几乎能看到河水里的波浪,还有洒在水面的阳光。它深深吸引我的眼睛,让我想要一直一直看着它。但与此同时,我又很不喜欢它。这幅画是个封闭的盒子,把活生生的山谷困在中间,把它封闭了起来。看着它,我会觉得自己都被关押起来了似的。

我看向别处。当时来说,我好像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房间里。我早饭一点儿都没吃,昨天的晚饭也一样,这段时间吃什么都跟吃灰似的。现在我本应该更没有食欲,因为刚刚遭遇了从来未曾料想到的重大打击,实际上,我却饿得要死,而且这座塔里并没有仆人,所以也没人给我做饭。我想到了更可怕的事:要是龙君还指望我给他做饭呢?

然后,就是更更可怕的想法:晚饭之后会发生什么?卡茜亚一直都说,她相信那些回来的女孩,相信龙君没有对她们下手。“他带走女孩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百年,”她总是很坚决地说,“如果有事,总会有人承认,然后大家就都知道了。”

但是几周以前,她还是私下找我妈打听过,要我妈告诉她,女孩结婚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她要结婚,这些事本来应该是她亲妈讲的。我当时刚从树林里回来,隔窗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站在窗边听,有热泪流过脸颊,我愤怒,为卡茜亚感到愤怒。

而现在,遭难的却将是我自己。而我并不勇敢——我不认为自己能深呼吸,避免身体过度紧绷,像我妈妈教卡茜亚的免痛窍门说的那样。我发觉,有那么一个可怕的瞬间,我在想象龙君的脸如此靠近我自己的脸,甚至比他选女孩看我时更近——他那双黑眼睛如此冷漠,像黑石一样泛着寒光,那些钢铁一样坚硬的手指偏又热得邪门,正从我身上一件接一件剥去衣衫,同时他还对我露出那种油滑又满足的笑。要是他全身都那么热怎么办?我会觉得他像一块巨型火炭,整个压在我身上,摁住我,然后——

我打个寒噤,止住胡思乱想,站起来。我低头看床,又看看这个根本就无处藏身的小房间,我赶紧离开这里,回到走廊。廊道一端有段楼梯,向下延展的螺旋形很是窄小,所以,我看不到下次转弯后面有什么。下个楼梯都害怕,这听起来有点儿蠢,但我确实害怕,我差点儿就逃回刚才那个房间里。最后,我一只手扶着平整的石墙,开始慢慢向下走,我把两只脚放在同一级台阶上,停下来听一会儿,才敢继续下一小段。

我这样走下一整圈之后,并没有任何东西扑向我,我开始像个白痴一样胆儿肥起来,走得更快一些。我又走完一整圈,但还是没有到达平台;再转一圈还是没有,我重新开始害怕,这次是怕楼梯来自魔法,会这样一直一直延伸下去并且——你知道的。我开始跑得越来越快,我连跳三级台阶,到了下一楼层的平台,一头撞在龙君身上。

我瘦得皮包骨头,但我爸是全村个子最高的人,我都能到他肩膀,龙君又不是大块头。我们两个险些一起滚下楼梯。他一把抓住扶手,动作很快,另一只手扯住我的胳膊,好歹让我们两个都没跌倒。我发现自己紧紧靠在他身上,扯住他的外套,直瞪着他愕然的面孔。有一会儿,他错愕到无法思考,看起来就像个突然受到惊吓的普通人,有一点儿傻,有一点儿露怯,大张着嘴巴,圆睁着双眼。

我自己也很吃惊,所以原地没动,就在原处,无助地张大嘴巴傻看着他。他恢复得很快,怒火从脸上掠过,把我从身前推开,让我自己站住。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抢在他前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在找厨房!”

“真的吗?”他狡猾地反问,脸上一丝刚才的那份惊惶也没有了,变得冷酷又愤怒,而且并没有放开我的手臂。他手上用力,捏得我好痛。我隔着上衣袖子都能感觉到那份热力。他把我拖向面前,朝我俯下身——我觉得吧,他应该是想达到泰山压顶式的震慑效果,因为我个子太高达不到,就更加气急败坏。如果给我点儿时间想一想的话,我本应该向后弯腰,缩起身体,但我当时太累太怕,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所以他的脸就在我对面,近到他的呼吸能喷到我的嘴唇上,我能在感受到的同时,听到他冷酷且不怀好意的低语声:“也许我该带你去那儿。”

“我能——我能——”我试着回应,一边哆嗦,一边试图仰身避开他。他转身背对我,硬拖着我下楼梯,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次我们转了五圈才到下一层,然后又是三圈,光线变暗,最后他才把我拖到高塔最下面一层的地板上,这是一个巨大而没有窗的地牢式房间,石块砌成,有一个巨大的壁炉,看上去像一张嘴角下拉的嘴巴,传说中地狱烈焰一样的火苗充斥其中。

他把我拖向壁炉,在盲目的恐惧中,我意识到他要把我丢进火里去。他太强壮,这跟他的身量很不相称,轻易就能把我拖下那么长的阶梯,但我也不会任由他把我丢进火里。我不是淑女式的乖女孩,我这辈子都在树林里疯跑、爬树、钻灌木丛,慌乱中力量又加倍惊人。我被拖着靠近壁炉时大声尖叫,接着就拼命挣扎、抓挠、扭打,所以这一回,我还真把他掀翻在地了。

我跟他同时跌倒,我们两个的头都撞在石头地板上。晕头转向四肢纠缠着蒙了一会儿。火苗就在我们身边升腾跳跃,噼啪作响,我的慌乱渐渐褪去,突然发觉壁炉边墙面上有小小的铁炉门,炉火前还有烤肉签,上方宽大的柜子里装了不少锅具。这里只是厨房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用几乎是惊奇的语气问:“你疯了?”

“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进烤炉里。”我说,头还有点儿晕,然后就开始大笑。

其实这不是什么真正的笑——我那时候已经有几分歇斯底里,六神无主,肚子又饿,被拖下楼梯后脚裸和膝盖青肿,倒地又摔得脑袋很痛,但一笑起来,就收不住。

但是他不了解内情啊。他知道的,就是这个被他选中的乡村傻丫头正在嘲笑他本人——龙君,整个王国最伟大的巫师,该丫头的领主和主人。我觉得,那之前的一百年,恐怕都没人敢嘲笑他。他坐起来,把我的腿从他自己的腿上踢开,站起身,对地上的我怒目而视,像只愤怒的猫儿。我只是笑得更厉害,他突然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地板上傻笑,就好像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付我似的。

他走后,我的干笑渐渐停息,空虚和恐惧感都减轻了一些。他毕竟没把我丢进火炉,甚至都没扇我耳光。我自己站起来,环视房间:当时并不容易看清,因为壁炉太亮,这里又没有别的灯光。但当我背对火焰,就开始分辨出大房间的样子:其实还是有分隔的,这里有些凹室和矮墙,还有些架子上放满了闪亮的玻璃瓶——我认出那是葡萄酒。我舅舅曾经给我外祖母家带过一瓶,过冬至时用。

这里到处都储存着食物:好几桶苹果用稻草分隔,成袋的土豆、胡萝卜和防风根,还有长辫的圆葱。房间正中的桌子上,我看见一本书,立在没有点亮的蜡烛、墨水瓶和羽毛笔旁边。我打开它,发现这是一部账本,里面有所有食品的库存清单,字迹非常有力。在第一页底部,有一段很小的字迹,我点燃蜡烛,弯下腰,眯起眼睛细看,才勉强看清内容:

早饭八点,午间正餐一点,晚餐七点。提前五分钟把食物摆放在书房,你就一整天不必见到他——知名不具。勇敢些!

无价的忠告,而那句“勇敢些!”就像友善之手的爱抚。我把账本抱在胸前,这一天头一次不再觉得孤单。天色看起来接近中午,而龙君并没有在我们村子里吃过饭,所以我开始张罗正餐。我不是什么优秀厨师,但妈妈至少监督过我学会凑出一顿饭,而且我承担了全家的采摘工作,食材好坏还是能分清的,也会分辨水果何时成熟。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材料可用:这里甚至有几抽屉的香料,闻起来就像是冬至时的蛋糕,还有一整桶新鲜的软质灰盐。

房间尽头有个特别冷的奇怪地儿,我在那里找到些挂起来的肉类:一整只鹿,还有两只大兔子。一大箱鸡蛋,用稻草隔开。壁炉上有一块新烤的面包,已经用布包好,我还在面包旁边发现了一整罐炖菜——兔肉、荞麦粉加红小豆。我尝了一口:美味得像是宴席主菜,咸里透着点儿甜,软到入口即化,这又是账本上不知名的书写者留给我的礼物了。

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做出那么美味的食物,想到龙君可能习惯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就更加心虚。但我还是感激涕零,很高兴能有这么一大罐现成的东西。我把它放在火炉上方的架子上加热,其间洒了一点点在我裙子上——我打了两个鸡蛋,放在平底锅里煎,又找来一副托盘、一只碗、一个盘子和一把勺子。等到兔肉热好,我把它放在托盘上,切好面包——我必须得切它,因为等着兔肉加热时,我把面包的一头揪下来自己吃掉了——然后摆上黄油。我甚至还烤了一只苹果,撒上香料:我妈妈教我这样做的,冬天礼拜日晚餐可以吃这个,这间厨房有那么多灶孔,我可以在别的食物烹饪过程中做这个。等到所有食物都在餐盘里摆放就位,我甚至还有一点点得意:这看起来就像是节日大餐,虽然有一点点奇怪,因为只有一人份。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托盘上楼,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哪里是书房。如果我当时好好想想,可能会猜出它不会在最底层。实际上就不在。但直到围着巨大环形走廊转了好半天,我才确认这一点,这里的窗户挂着厚窗帘,还有个王座一样的椅子放在最里面。更远处还有一扇门,但当我推开它,看到的只是前厅和高塔的巨大正门,高度有我身高的三倍,还有一根包铁的粗木条闩着。

我回转身,再次穿过走廊,回到楼梯那里,又上一层楼,这里的石板地面上铺着软毛厚布。我之前从未见过地毯。这就是我没听见龙君脚步声的原因。我紧张地沿着走廊偷偷摸摸往前走,透过第一道门往里看。我马上就赶紧倒退回来:这间房子到处是长桌、奇形怪状的瓶子、冒泡的古怪药物,还有不自然的火星——世上任何壁炉都不会冒出来的那种,我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钟。即便如此,我还是神奇地把裙子挂在门上扯烂了。

终于,走廊更远处的那扇门里面,是一个放满了书的房间:木架从地板上高高耸起,直到房顶,里面满满的都是书籍。这里有一股尘土味,只有几扇窄窗能让光线透进来。我终于找到书房,特别高兴,最开始都没有发觉龙君在场:他坐在一张大椅子里,一本书摊开在大腿上方的小桌子上,那本书超大,每一页都有我前臂那么长,打开的封面边缘挂了一把黄金锁。

我呆呆看着他,愣在了原处,感觉被账本里的建议骗了。不知为何,我想当然地以为龙君应该避开我,等我把他的食物放好之后才会出现。他并没有抬头看我,我却没有安静地把托盘端到房子中间的桌子上摆好,然后悄悄消失。我傻站在门口,说:“我……那个……我把饭端来了。”得到他的允许之前,我不想自己闯进去。

“是吗?”他话里带刺地说,“路上没掉进水沟里吗?我好震惊。”直到这时,他才抬头看了我一下,皱起眉头,“也许你的确掉进过水沟里?”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裙子上有好大一块丑陋的污痕,那是呕吐物——我在厨房时已经尽可能擦过了,但确实没能擦干净。还有一块脏东西,是擤鼻涕弄上去的。兔肉汤留了三四块痕迹吧,还有些水迹,是我擦洗炊具时溅上的。裙角有今天早上沾的泥巴,我还在没发觉的情况下又扯出了几道口子。那天早上,妈妈给我梳过头,盘好了发辫,用发簪固定好,但现在,辫子早已从头顶滑落,成了老树根样子的一大坨,歪在我脖子旁边。

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对我来说太平常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在这所有的脏兮兮的表象下面,我还穿了一套好衣裳。“我在……我做了饭,打扫过卫生……”我试图解释。

“这座塔里最脏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他说——这倒是实话,但这么说终归不友好。我脸涨得通红,低头走向桌子。我把所有东西摆好,自己看了一下,心里一沉,发觉在我走来走去浪费掉的时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冷掉了,除了黄油,它化成了软软的一摊,流得盘子里到处都是,甚至连我可爱的烤苹果都被粘上了。

我丧气地低头看着它们,想知道现在怎么办。我是应该把它们端回去吗?或者他并不会在意?我回头看,险些惊叫起来:他就站在我背后,正从我肩膀上面看那些食物。“我知道你为什么担心我会把你烤掉了,”他说着,探身舀起一勺炖兔肉,肉汤表面结起了一层肥油,然后他把勺子丢回去。“你本人都比这些东西好吃。”

“我不是什么好厨师,但是——”我开了腔,本想解释说,我做饭并没有那么糟糕,只是今天还不熟悉环境,但他哼了一声,打断了我。

“世上有没有你能做好的事情呢?”他问,显然在挖苦我。

要是我学会更多家务就好了,要是我早料到自己有可能中选,多做点儿准备就好了,要是我没那么伤心没那么累就好了,要是我在厨房里没那么自鸣得意,要是他刚才没有嘲笑我的样子一团糟——其实爱我的人也会这样笑我,但那是带着亲情而不是恶意——要是没有这些事,要是我不曾在楼梯撞到他,发现他并不会把我丢进火堆里,我可能就只会涨红了脸,逃跑完事。

相反地,我当时生气地把餐盘拍在桌子上,喊出声来:“那你为什么要选我呢?你为什么不选卡茜亚?”

话一出口,我马上就闭紧了嘴巴,感觉自己很可耻,又害怕。我本想开口,马上收回这句话,告诉他我很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是说他应该放过我,去把卡茜亚抓来,我是说我愿意回去,再给他重新送一盘上来——

他不耐烦地问:“你说谁?”

我愣愣地看着他。“卡茜亚!”我说。他用那种表情看着我,就像我只是给了他更多证据证明自己是弱智,而我也在混乱中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高尚动机。“你本来就是要选她的!她……她很聪明,而且勇敢,而且很会做饭,而且……”

他每一分钟都显得更加厌烦。“是的,”他狠狠打断我,“我确实想起那个女孩了:既不是一张马脸,也不是邋遢到一塌糊涂,而且我估计,现在也不会冲着我鬼叫。你够了!你们这些村姑刚来的时候全都一样讨厌,只是程度不同。但你,在蠢笨无能方面还真是出类拔萃呢。”

“那你就不用把我留在这里了!”我怒目而视,真生气,而且受伤。说我一张马脸,真伤人自尊。

“让我自己深感遗憾的是,”他说,“这点你还真说错了。”

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腕,把我的身体拧转回来:他站在我身后,让我那只胳膊悬在桌子上方。“利伦塔勒姆[2],”他说,这个奇怪的词儿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挺流畅,在我听来却很刺耳,“跟我说一遍。”

“什么?”我问,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儿。但他更加逼近我后背,嘴巴就在我耳边,很可怕地小声威胁:“跟我说!”

我当时在发抖,一心只想让他放开我,于是跟他一起说了“利伦塔勒姆”,与此同时,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些食物上方。

食物上面的空气在波动,看起来很可怕,就像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池塘,而他可以朝里面扔石子一样。等到波动平息,食物全都变了样。曾是煎鸡蛋的地方,现在是一只烤鸡。那碗炖兔肉消失,被一堆幼嫩的春香豆取代,尽管它们生长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七个月。那只烤苹果变成了果味小馅饼,里面是纸一样薄的苹果片,中间夹着肥大的葡萄干,还淋上了蜂蜜。

他放开了我,而我离开他的支撑后,马上就步履摇晃,要抓住桌沿才能站住,肺里一点儿气都没有,就像有人在我胸口坐过一样;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挤干了汁水的柠檬。眼里银星乱冒,我半晕着,身体倾斜。我只是在恍惚中看到他低头俯视餐盘,脸上有古怪的愁容显现,就像他又吃惊又厌烦。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能呼吸时,有气无力地问。

“别哼哼唧唧,”他不耐烦地说,“只是个不入流的小把戏。”他不管是因为什么吃惊,现在都过去了,坐下来吃饭的同时,他向门的方向甩甩手。“行了,出去吧。我知道你将来还会浪费掉我无数时间,但今天我受够了。”

这条指令,至少我还是愿意服从的。我并没有试图拿起餐盘,而只是慢慢溜出了书房,把我那只手紧紧抱在身上。我还是虚弱到脚步打晃,花了将近半小时才爬完所有阶梯,回到顶层,我进入那个小房间,关上门,用小桌子把门挡上,倒在床上。就算我睡着时龙君来过门口,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注释】

[1] 祖潘是一种波兰特色的系有编织腰带的长款服饰,是十六至十八世纪波兰主要的民族服饰之一。它可以直接穿作外衣,但人们通常将其穿在孔塔奇(长袖披风)的里面。其剪裁设计源自中东的男式长袍。——以上注释内容来自中国国家博物馆波兰艺术展说明

[2] 本书中的咒语全部采用了音译。书末另有附表,按出现顺序列出了各种咒语的基本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