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黎霜

黎锐卿的脚步没忍住向前迈了两步, 却又在即将踏上台阶时, 硬生生止住。

他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粘着雪花的长睫扑扇了两下, 又半阖着眼睑, 掩住眼底视线的焦灼。

黎母也似乎被吓到,她将湿帕子递给身后的丫鬟,又另取了一块干的,一边抽噎着擦拭眼泪, 一边哽咽着念念有词:“苍天保佑, 闻筠无事!苍天保佑,孙女孙女!苍天保佑……”

听到黎母的祈愿,黎锐卿似乎是低笑了一声, 只他的嘴角有些僵硬,弧度不像平常那般轻松自然, 仿佛是强自勾起的一般。

他的眼眸幽深, 似乎在想些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想。

只是面色随着产房内的痛呼,越发苍白,眼神也越发地黝黑且深邃。

当又一位丫鬟端着血水出来时,他直接将人拦住:“里面夫人情况如何?”

小丫鬟条件反射性想要抬头, 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制止住了这种欲.望,快速答道:“回老爷, 里面夫人状况暂时很好, 闵嬷嬷说, 夫人的体力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加充足,让夫人悠着些使力,不要太着急,免得伤到自己。”

黎锐卿:……

他松开拦住小丫鬟的手,等人跑远了,才看着产房方向,露出一抹清浅的笑纹。

是他刚才想多了,差点没自己吓住自己。

那可是一位能将他这位鹰组首领都征服住的女人,她又怎会是一般人?!

感觉上,第二个孩子并未等待上多长时间。

起码黎锐卿注意到,刚刚被他拍打干净的肩头,还没有落上多厚的雪花,产房便传来了第二道稚嫩的婴啼。

黎锐卿松出一口气,他顽固地站在产房门外,等待里面收拾妥帖后,让大夫进去为苏满娘检查身体。

“恭喜大人,恭喜老夫人,夫人产下的第二个小主子是一位千金,男先女后,龙凤呈祥。”

黎母在旁边乐歪了嘴巴,一边抽噎着一边笑:“我的小孙女,我终于有了一个亲生孙女。”

院墙外似有声响传来,黎锐卿目光不动声色滑过院墙方向,又平淡地收回。

“夫人情况如何?”

“回老爷,稳婆正在帮夫人产下胞衣,还需稍待一会儿。”

黎母:“快快!去门口将准备好的小木弓和帨都挂上,我黎家这次龙凤呈祥!”

……

黎霜披着宽厚的斗篷站在主院的高墙之外,她听着主院内祖母抽噎的声音,心因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而变得仿若是这冬日里的雪花一般寒冷。

她今日本是因为听闻继母正在产子,生了一天还未有消息,心下担忧,这才临时起意,往主院这边走走,想要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她也知晓,正常情况下,未婚女子不应该出现在主院内,如果她去了,恐父亲与祖母都会不喜。

所以一开始,她只是想在主院这边略站上一站。

毕竟自从继母进门以来,对她着实不错,现下她心下着实担忧,难以成眠。

却未想到,她竟会在这主院的院墙外,听到这番消息。

什么叫做“不一样,那些都不是你的亲生骨血。”

什么叫做“哪怕是个小孙女,我也是极喜欢的。”

什么叫做“我终于有一个亲生小孙女了。”

黎霜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到僵硬,且没有知觉。

自从跟随继母和女先生习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后,她就时常在想,她名字里的霜,到底是哪个霜。

是“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傲霜,还是“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的洁霜。

但现下看来,竟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的流霜。

没人在意她,也没有人她能看到她。

她缓缓抬头,面色苍白,眼神脆弱而无助,看向身边陪伴着她的何妈妈无声询问。

何妈妈默默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黎霜胸间积蓄已久的恐慌唰的一下冲破桎梏,化作泪水,在这寒冷的冬夜中,毫无阻挡地落了下来。

这泪水,彻底融化了落在脸上的鹅毛大雪,却冻僵了她周身的血液,让她现在的每一丝呼与吸,都仿佛带着钻心彻骨的疼。

昏暗的雪夜中,主仆二人相对而立。

“妈妈,你在骗我。”黎霜哽咽着,无声开口。

何妈妈叹息一声上前,拉住小主子早已被冻得毫无温度的手,再次尝试着拉着她往清芷院中行去。

而这一次,她终于拉动了。

小主子在固执地守在主院门墙外站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愿意挪动了步伐。

此时隔着主院的围墙,她们仿若还能听到院墙内,仆妇奴婢向院中的主子和老夫人贺喜,恭贺主子膝下再添龙凤双胎,气氛整一个欢欣喜庆。

而院墙外,何妈妈看着被她拉着、表情空白的小主子,只觉得以她的接受能力,这苦楚才刚刚开始。

*

苏满娘最后是被生生疼晕的,最后生第二个孩子时,她实在太疼,使得力气太大,所以好像一不小心有些撕裂了。

在她意识消退的最后时刻,好像还能听到,闵嬷嬷着急地呼喊:“慢!慢!夫人你慢些!不要着急……”

苏满娘:……

力气太大,看来有时候也不尽都是好处。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睛,便发觉自己已经被从产房中挪出,躺到了产房旁边的月子房内。

身下垫着的,是她眼熟的红色月事被。

旁边趴着的,则是一个眼熟的脑袋。

苏满娘张了张嘴,呼唤:“玉清。”

声音有些嘶哑,几不可闻。

马上,那床榻上的脑袋就抬了起来,他的眼神似乎是清醒的,神情却是迷茫的,而且,苏满娘并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黎锐卿的眼角似乎都有些发红。

瞬间清醒过来的黎锐卿看着苏满娘苍白的面颊,眼底闪过细碎的心疼,他垂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轻声道:“怎么?可是口渴?还是饿了?”

苏满娘自己感受了一下,无力低语:“都有。孩子们可都好?”

“都好,一儿一女,儿女双全。闻筠,谢谢你给为夫带来的好福气。”说罢,黎锐卿赶紧起身走了出去,让丫鬟去为她端吃食。

他自己则从桌上捧过一盏热水,重新走入屏风内,将她小心扶起。

苏满娘此刻身子一动,还疼得厉害,她小声地吸着气,半倚在黎锐卿怀中,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将热水喝完。

黎锐卿见她眉梢舒展,才接过空杯,将她小心放下躺平:“你最近一段时间的吃食有很多讲究,早早就让厨下炖着呢,一会儿就给你端上来。”

说罢,他见苏满娘神情疲惫,又继续道:“你这到底是生了两个孩子,大夫说坐一个月月子就行,只我总感觉不放心,不若咱们多坐一阵子,坐上四十天,闻筠你说呢?”

苏满娘差点被他这话逗乐:“大夫都说一个月了,你怎么还往上私自加日子。”

“我不放心,闻筠。”

“咱们再加加,为夫总是希望你身体好的……”

苏满娘看他那红彤彤的眼睛,心头莫名一软,柔声开口:“三十五。现在马上就要到年底了,妾身还得留出时间学习宫中的规矩,不然年宴上就该丢人了。”

“四十!咱们不急,闻筠你学得快,实在不行,到时还有闵嬷嬷和母亲在旁边陪着你呢。”

苏满娘看着他难得执着的模样,到底是没再与他争辩,默认了这个结果。

反正现下天儿冷,卸掉了身上两个火力壮的娃,她不觉得自己还能从容面对这寒冷的冬季,多窝在床上一段时间也好。

只是,“我身上出了一层汗,里衣都湿了。”

“那是产褥热,都是虚汗,你稍等一下。”

没一会儿便走进来一位丫鬟和一位婆子,帮她更换了衣衫和下面的月事被。

在更衣的过程中,苏满娘注意到自己右手手背上,在她生产时,由于过于疼痛而被她咬出出来的齿痕,已经被细细地涂抹了清凉的药膏。

左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上断裂的指甲,也被人细细地修剪好,涂抹好了膏药,此时已被用玛瑙红的舒适棉布紧紧缠绕起来。

等丫鬟和婆子退下去后,黎锐卿再次走入屏风后,便见到她正在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他眉梢微扬,上前将她的左手重新放回被窝里:“最近左夫人受伤,你不要欺负它。”

苏满娘挑眉:“左夫人?这些都是你处理的?”

黎锐卿点头,他将她的右手接过,饶有兴致调侃:“右夫人也被你啃毁容了,夫人你下嘴真狠。”

苏满娘抿唇,将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虚弱揶揄:“不得不说,右夫人它口感不错。”

“都是用金贵药膏保养起来的,口感哪里会差,可惜我都未能尝上一口……”说到这里,屏风外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黎锐卿闭上了嘴,起身接过丫鬟递来的汤面,细心并温柔地喂她一口口吃下。

等用完,见她神色再次疲惫,黎锐卿将她放下,重新掖好被角。

在意识迷迷糊糊再次陷入昏睡之前,苏满娘才记起方才忘记问他,怎么会进来她的月子房。

不是说女子产后的月子房,男子不应进入、避免晦气的吗?

但是这时,她的意识已逐渐昏沉,犹豫了不到一秒,还是放任自己的意识归于深沉。

至于那问题,等睡醒之后再询问也不迟。

看苏满娘虚弱地再次陷入沉睡,黎锐卿一直轻松的神情才重新归于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