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川智清晨醒来后, 便发觉自己昨夜竟出了一晚上的冷汗。
此时头上晕沉, 呼吸阻塞,应是病了。
他有些狼狈地闭上眼睛, 以养父的敏锐和聪慧, 当他的身边开始出现有刁海潮的人后,会发现端倪只是迟早。
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一为逃离, 一为坦白。
除此之外, 并没有其他道路可选。
黎川智怔怔地看向深浅湛蓝的精美翠竹床帐, 梦境中曾经颠沛流离的场景再次在眼前一一浮现。
在经历了两年安稳富足的生活后,他真的还能适应之前的朝不保夕和穷困潦倒,能放弃眼前好容易熟悉起来的朋友、弟妹和亲人吗?!
不期然地,他心中对于刁海潮的恨意愈加浓厚。
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他?!
苏满娘从澄心院请完安归来没多久,就听闻黎川智受凉发热的消息。
她眨眨眼,心中有些许的惊讶。
没想到,经过昨天的那一场大阵仗之后,除了黎霜因为昨日泪水流得多,今日眼睛有些肿之外,其他人都无碍, 反倒是一直以来沉默可靠的黎川智病倒了。
她轻咳一声,忙道:“快让蔡管家去请大夫。”
“是, 夫人。”
等苏满娘带上丫鬟赶到凌旭院时,大夫已被请来。
不是别人,正是有时会在黎府借住的穆洪杰穆大夫, 恰巧他今日就在府中做客,因此蔡管家就干脆没多费事,直接派人前去延请。
穆洪杰将手搭在黎川智的手腕上,眉宇严肃,半垂着的眼睑下却掩着一丝笑意。
“穆大夫,智儿的情况如何?”
“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昨天受到了惊,昨晚又受了凉,喝些药在屋内养养就好。”
穆洪杰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收回,起身来到桌边,龙走凤飞地写下药方。
苏满娘舒出一口气,忙让身边丫鬟奉上诊金:“那便好,多谢穆大夫。”
穆洪杰笑盈盈接过,仔细叮嘱:“这段时间,需谨记饮食清淡,平稳心绪,不要再着凉……”
等穆洪杰在小厮的引领下离开,苏满娘才行至屏风后,来到黎川智床前,好笑道:“你啊,你弟妹都没生病,单你被吓到了。你可要早日好起来,免得被你弟妹们笑话。”
黎川智强自打起精神:“让母亲担忧了。”
苏满娘为他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昨日下山时,我还曾埋怨你父亲说,明明就还是有些危险的,万一这么一通下来,让你们都受了惊、生了病该如何?!
他却说,是我太小看了你们,除了黎霜以外,你们一个也不会病倒。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说可能这一次还会有一个人是例外,我昨天还在想这个人是谁呢,原是应在你身上。”
说到这里,苏满娘语气略顿,“现在看来,这件事应是你们父亲错了,只你也不要怪他,可能在他这个位置上,因为身边危机四伏,所以也想要子嗣都学着他那般能够早日应对危机,并习惯危机吧。”
黎川智听到这里,却表情微妙,他嘶哑开口:“母亲您是说,昨天父亲有对您说过,这一次可能还有一人是例外?!”
苏满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点头:“当时我感觉他说的应是雪姐儿或者忱哥儿,毕竟剩下的人里面,就他俩身子骨儿最弱。结果我刚才还去看过雪姐儿了,她今天只是身体酸疼,有些疲惫。就连霜姐儿那边,也只是眼睛有些肿罢了。”
当然,黎霜那边的真实情况是,不仅有些肿,而根本就是肿得像是两只睁不开眼的小粉核桃。
不过在她兄长面前,她还是为霜姐儿留下几分脸面。
随后苏满娘又与黎川智聊了几句,在临离开前道:“你最近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养病。学堂那边,我已经让忱哥儿给你告了假。”
忱哥儿今天也是腰酸背痛,原是请假一天也无妨,但他今早还是拖着酸痛至极的身子去了学堂,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毅力。
黎川智点头应下。
等苏满娘离开以后,黎川智面上本就稀少的表情越发变得稀无,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空茫。
他半倚在床上,一边摩挲着被角,一边寻思着父亲昨日的话。
父亲昨日说,这一次可能还会有一个是例外。
这个人,指的是他吗?
若是,那岂不是代表父亲早就已经知晓……
他垂下头,看着身下温暖厚实的被褥,一时眼神明明灭灭,直到竹西煎好药回来,也没有思考明白。
“少爷,您该起床喝药了。”
黎川智看着竹西端在手中的药碗,低声询问:“竹西,当你一件事不解,却又不是很敢去探问,你会选择问还是不问。”
竹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去问啊,不问就永远不知道答案。再说,有些事也不是不去问,就可以当做不知道的。”
“那万一对方根本……”
“万一什么?”竹西不解。
黎川智缓缓垂下眼帘,摇头低语:“不,没有万一。”
言罢,他抿唇深呼吸一口气,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等他放下药碗后,眼底竟带出几丝赤红:“你说的对。”
“哎哟少爷,那药还有些烫呢,这是烫到了吧,快喝点温茶顺顺……”
这一天,黎锐卿一直在外面忙到很晚才归府。
当他按照惯例,先去前院书房时,就看到正披着一件轻薄斗篷,笔直地站在书房院外阴影处的黎川智。
今夜月华如练,大地银白。
黎川智站在书房外墙角的阴影处,一半身子隐于阴影,一半袍角露在月下,衬着他面上的严肃,看起来竟似是要断腕的壮士一般,颇为凝重。
黎锐卿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抹趣味,开口:“怎么现在还没睡?”因为一天的公务劳累,他此时开口,声音已经有些干哑。
黎川智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两下。
眼前的男人看起来精神奕奕,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干哑状况太过明显,他根本发现不了他的疲累。
这是一个意志坚定,并且擅于伪装的男人。
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轻易发觉他的心中所想。
黎川智再次为自己选择踏出这一步而庆幸。
见到黎锐卿后,守在书院外的护卫纷纷向他行礼问好。
黎川智向前踏出两步,走出阴影。他抬头正视着黎锐卿,目光清冽:“父亲,孩儿有事想与您详讲。”
黎锐卿轻笑一声,转身步入书房小院。
“进来吧。”
漫不经心地声音从院内传来,似不好奇,也无甚所谓。
黎川智深呼吸了两口气,又在原地踟蹰了两步,才转身踏入黎锐卿的书房。
当晚,没人知晓两人在书房中都谈论了什么,只是有人注意到,当黎川智从书房出来后,他的眼角发红,唇角带着笑意,周身的气势也比进去时要和缓了许多。
夜风吹过,圆月高悬,枝头绿叶窸窣作响。
好似哪里发生了改变,又好像风过无痕,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重新回到凌旭院中,黎川智在竹西的念叨下,喝下一大碗的发汗姜茶,钻上床榻。
寂静的夜间,外面今晚守夜的松南轻轻地打着呼噜,黎川智却觉得心间是难得的宁静和安稳。
自此以后,他不再像是无根的浮萍,是因为谎言而暂时寄居。
也不再用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某一刻又不得不再收拾包裹逃离。
不仅是因为他今天知晓了,远方他还有一位他未曾见过的、不知身份的老迈外祖母在担忧并且关心他,并且因为他的存在,正在生死线上奋力挣扎。
更是因为,拥有那般过往和来历的他,已经被真心接纳。
自今天起,黎府就将是他真正的家。
*
次日,苏满娘再次醒来时,才发现黎锐卿昨夜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此时正躺在身边沉沉地睡着。
她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小心翼翼的起床洗漱,前往澄心院请安。
若是两人刚成亲时,恐怕她才稍一有动作,黎锐卿就会从睡梦中惊醒。
但是现在,或许是两人常睡于一处,互相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哪怕她有时不小心,在床上稍微弄出些动静,黎锐卿也不会轻易惊醒。
时至九月,气息燥热,天干物爽。
苏满娘见黎母最近食欲有些不振,想想之前整理府内账本发现的黎府在辛图城外的庄子,开口建议:“听闻府上庄子过段时间将要采摘莲藕,母亲若有兴致,不若咱们过断时间到城外庄子上小住上几日。”
黎母眼神一亮,果真很有兴趣。
往年若是只有她自己,她是哪里也不敢去的。生怕下面的人不满她,趁机说一些她根本不懂的问题,糊弄她,下她脸面。
但是现在府中有了能够让她依靠的脊梁骨儿媳妇,她只感觉跟着苏满娘去哪里,她都行,都不会胆怯。
“好好好,闻筠你问问玉清,看看他什么时候能闲上一段时间,咱们一起。”
苏满娘颔首,想着刚刚起床时见到的黎锐卿眼底的青黑,对于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也有些说不准。
黎雪和黎霜听到这事儿已经基本算是定下了,也是兴奋地难以言表。欣喜地凑在一起小声讨论,就连前两天在五指山上受到的惊吓都抛诸脑后。
等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黎母又招手唤荔香上前,对苏满娘兴致勃勃道:“闻筠你快听听,昨天城内可是有大八卦,还是和玉清、智哥儿他们有关的,哎哟昨天给我听得哟,那叫一个解气,快让荔香和你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