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她睡着。接着,他走到这座房子不为别人所知的地方,他经常这么干,回来时手里拿一面镜子,走到黄色灯光下,对着镜子瞧自己。他做怪脸。然后他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头朝外,一动也不动,肯定是害怕她再靠近他。他把一切都忘了。
除了这几天前的目光,我们已经不再知道什么,除了海水的起落、过夜和哭泣,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睡着,背对着背。
一般都是她先入梦乡。他看着她渐渐离去。忘掉房间,忘掉他,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那天晚上她又呼叫起来,还是那个受伤了的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一个名字,是一个她从未说起过的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声音,又阴郁,又脆弱,如同一阵呻吟。
还是在那天晚上,更晚些时候,已近凌晨了,他以为她熟睡着,便对她说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说:
“我必须告诉你,你好像对你体内的东西负有责任,你对此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非常害怕,因为这东西表面看不出来,却在里面起着作用,带来变化。”
她没有睡着。
她说:
“不错,我对我生殖器遵循月亮和血流的节律这种天体状态确实负有责任。我面对你犹如面对大海。”
他们渐渐靠拢,几乎碰在一起了。他们重又入睡。
在那天晚上之前的其他夜晚,她从来没有看清他。她不可能已经看厌了他。她对他说:
“我第一次看见你。”
他不明白,立刻变得将信将疑起来。她却情愿他这样。她对他说,他很漂亮,天地间任何动物,任何草木都没有他这样漂亮。他可能不在这里,没有闯进生活的链子。她想吻他的眼睛、性器官和双手,她想安抚他的童年,直到她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为止。她说:
“剧本里要写上:头发是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的夜色。”
她瞧瞧他。
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这引得她笑了。她就让他这样,让他心里略有不安。接着她吻了他,他哭了。当别人使劲瞧着他时,他便哭。她见他这样,自己也哭了。
他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她姓什么,住在哪儿,在和他相遇的这座城市里干什么,这些他全然不知。她说:现在了解这些太晚了。了解不了解都一样。她说:
“我从现在起跟你一样,已经摆脱了这漫长神秘、不知缘由的痛苦。”
黄色的灯光下是一张赤裸的脸。
她在说那体内的东西。这体内的东西里面像血一样热。也许有可能像到一个异样的、虚幻的地方去那样,悄悄滑进去,一直滑到热血之处,待在那里等待着,没有别的,就是等待,看它到来。
她又说一遍:来一次试试。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他总逃不过去。
他听见她也许在哭。他受不了她哭。他撇开她。
她又把黑丝巾放在脸上。
她默不作声了。
这时她别无他求,只要他到平潮的性器上来。她分开双腿,以便让他身处双腿的凹陷处。
他身处分开的双腿的凹陷处。
他的头抵在守护体内那东西的微开的器官上方。
他的脸冲着这件珍品,已经进入了湿润处,呼吸声中,几乎触到了她的唇。他在一种让人潸然泪下的顺从的状态下,双眼紧闭,在那平坦、令人厌恶的性器官上呆了很久。就在这时她对他说她真正的情人就是他,因为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他从来没有欲望,他的嘴凑得那么近,这难以忍受,但他还得干,用他的嘴去爱,像她那样去爱,她喜欢使她快活的人,她大声说她爱他,她爱这样做,他是谁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就像她是谁对他也无关紧要一样。
她不再叫喊。
他躲到靠门的墙边。他说:
“随我去吧,一切都不管用,我绝对不行。”
她脸朝地俯卧着。她愤怒地叫喊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作。接着她不再叫喊,她哭了起来。随后她睡着了。他走到她身边。他叫醒她,要她说说她的想法。她觉得他们若要分手为时已晚。
她转过头去。他回到墙边。她说:
“也许爱情会在这样一种可怕的方式下存在。”
她蒙着黑丝巾,一直睡到天大亮。
第二天她走到墙边。她又睡了整整一夜。他没叫醒她。他没和她说话。她在天亮时走了。被单已经叠好。灯亮着。他睡了,他没有听见她离开。
他留在房间里。恐惧突然消失了。
狂风暴雨。他呆在那里,他没有关灯,他滞留在灯光里。
这天晚上她没来。已经过了她平时来的时刻。他没睡。他等着杀死她,他要亲手杀死她。
她一直到深夜才来,已经接近黎明了。她说是由于暴风雨的缘故才晚到的。她走向靠海的墙边,始终是那个位置。她相信他肯定没睡着。她像往常一样,把衣服扔在地上,急于进入梦乡。她盖上被单,转身对着墙壁。睡意顿时袭来,她睡了。
在她入睡的当口,他开口了。他对她说,她将在预定的逗留时间结束之前被撵走。她似乎没听见他说话,她什么都没听见。
他哭了。
只有当她在这里,在这个只属于他却被她闯入的地方,他才哭。只有在这时,即他希望她只有在他要求时才来这里而她却不请自来时,他才哭。很快,这哭泣变得毫无缘由,一如倦意袭来。他哭泣是因为她,她睡了。有时,她在夜晚暗暗哭泣,悄无声息。
当她裹在被单里睡着时,他一定很想享用这个女人,看看流在体腔里的热血,从中享受到反常的、可鄙的快感。但是这只有在她死去时才办得到,而他已经忘了要杀死她。
他对她说,她在解释晚到的理由时撒了谎。他嘴里老是冒出同一个词:撒谎。证据就是她睡了。他可以尽兴地说,因为她睡了。她像别的女人们一样撒谎,因为她睡了。
他嚷道:明天她将永远离开这个房间。他想清静一点。他还有让警察上门之外的事要干。他要紧闭房门,她再也不能进来。
他要关掉电灯,让她以为里面没人。他要对她说:没有必要再来,不要再来。
他闭上眼睛。他想听,想看:房间里漆黑黑的。下面的门缝里不透一丝光线。她敲门,他没应,于是她大叫开门。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请求他开门。是我,开门。他可以想象出她在城里孑然一身,或置身于过路的人群之中。当她在天黑时分到来时,他已经在想象,他已经这样想象过她。但是他不能想象她站在关闭的门前。她立刻就会明白。她会立刻明白,紧闭的房门是个骗局。也许她一看到没有灯光就会明白。
他在欺骗自己。他重新开始说:不,她不会叫喊,她将不敲门就离去,不再回来。杀人,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如果这一切发生,那便是她的所为。看着她睡觉,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她不会回来,因为她相信别人告诉她的一切。同样,她睡了,她相信他。
他睡了很长时间。当他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阳光灿烂。无情的日光亮晃晃地透过门缝钻进房间。
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一阵奇特、异常且伴着恶心的眩晕突然涌上他的脑门。是不幸,却又是他咎由自取。他熟知其中的成分和内容。
他关上了散射出黄光的灯,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几番入睡几番梦醒,他不去大门紧闭的厨房用餐。他没有开门,他呆在房间里。他守着房间,还有孤独。
她到达的时间迫近时,他断定她将自行离去,她应该自觉地意识到,他决不会对她发号施令。
他很想找个人说话。可是什么人也没有,她没在那里与他说话。这痛苦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房间里,使脑子和双手都丧失了活动的力量。痛苦平缓了孤独,令他想到他也许会死去。
墙边,是她折叠好的被单。她像受到邀请的客人一样,把被单仔细地堆放在地上。他走向叠齐的被单,打开后把自己裹在里面:突如其来的寒冷。
晚上,她敲着洞开的房门。
我们无法知道,男演员说,故事的主角是什么人或者为什么是这些人。
有时,为了能正视他们,就听凭他们长久地处于沉寂之中:在他们周围,是定格不动、悄无声息的演员们;而灯光下的他们,则对这种沉寂惊讶不已。
她经常睡着。而他则注视着她。
有时,在睡意蒙眬中,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但立刻就缩了回去。
他们被灯光照得目眩眼花,他们一丝不挂,裸露着性器,成为没有目光的,赫然醒目的造物。
接连几个夜晚,除了睡眠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夏日发生的事件几乎被人遗忘。
偶尔,由于心不在焉,他们的身体互相靠近,互相接触,于是有了几分清醒,但旋即又被睡意带走。他们的身体一旦贴住,便不再动弹。直到两人中的一个转身离去。说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始终不看一眼。没有片言只语。
有时他们也交谈。他们的话题与房间里发生的事毫无关联,涉及房间里的事他们一点儿都不谈。
有时她转过脸去,抵挡着某种外来的威胁,动物的叫喊、刮向房门的风,还有他那矫饰的嘴和温柔的目光。她总是在一次次地昏昏入睡。有时,黎明将近时,她会睡得比任何时候都熟。只感觉得到隐隐约约的呼吸。他有时不免会想象身边是一头沉睡的牲畜。
早晨,他听见她出去了。不过这也是隐隐约约的感觉。他没有动弹。几乎让人相信他在早晨同样睡得很沉。而她就当他真的睡着了那样自行其是。
有时,简直可以说除了这种假象,什么都没发生。
一到晚上,她按时出现在这里,裸露的身子躺在白被单上,在灯光下暴露无遗。
她装出死去的样子,脸上蒙着黑丝巾。这正是他在心情很坏的日子里所想象的。
显然依旧是夜晚。室外没有一丝光线。他绕着白被单走动,转身。
大海逼近了房间。早晨想必不远了。紧临墙围的正是永无倦意的大海。正是它那迟缓、外露的喧哗带来了死亡。
她睁开了双眼。
他们没有对视。
如此持续了好几个夜晚。
没有任何外在的定义可以说明他们正活着。没有任何方法可以避免痛苦。
她在睡。
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