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车行驶在回李铮那校外公寓的路上。刚刚演出完,往往都是李铮的补觉时间。以往这种时候,车上总是很安静,其他人各玩各的,戴上耳机听歌打游戏,怎么都不会吵到他。
虽说都是朋友,但也有微妙的话语权。富二代里也是有阶级的,而李铮恰好是家世最顶级的那一个。
所以,大家都默契地容忍着李铮的少爷脾气。
可今天,情况有所不同。车里的喧闹声一阵一阵的,仿佛层层迭近的浪波。
“和谁呀?我求求你告诉我吧。”鼓手撑着上身去戳正在埋头回着消息的路原,急得屁股都找不到座位。
大罗稳重一点,好歹还老实地半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也着实好奇,没忍住跟着附和了一声,“对啊,怎么不声不响就谈起恋爱来了呢。”
只有李铮,坐在最前面用外套蒙着头睡着,他一向对别人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漏出一个沉默的后脑勺。
事情还要回溯到上台之前。
距离表演开始还剩半个小时,路原依旧没有出现。鼓手是个急性子,当即就跑到厕所去提他。到了门口,竟然正巧和步伐有些潦草的路原撞上。
没来得及对着路原算账他倒是先愣住了,因为路原的脸实在是太红了,红得有些夸张。
他的衣服更是离谱,皮衣里的黑色衬衫连连扣错了好几个扣子,打眼一看像缝了一串宫廷小花边似的。
“你脸怎么了,”他顿了顿,没忍住又打量了一眼,“你让唐老师给你打腮红了?”
路原脑袋垂了垂,用那双朋克到晃眼的鞋子点着脚下的瓷砖,断眉向下轻压着,抿着唇线笑得一脸甜蜜。
“我恋爱了。”
鼓手嘴角抽了抽,第一次感觉到鬼迷心窍这个词语居然这么具象。他毫不怀疑,如果路原有耳朵,那一瞬间绝对会扇着带他飞起来。
见路原并不打算给他们解密,鼓手又绘声绘色地把路原当时的甜蜜姿态演了一遍,路原被他们捉弄得脸色重新红了起来,飞在双颊两侧,透露出被隐没的褐色雀斑。
但他也只能老实地继续摇着头,“我不能告诉你们,这样不好。”
李铮的脑袋轻轻耸动了微末,他扯开盖在脸上的上衣,眉毛不自觉地皱在一起。他心里想着演出后收到的那条邮件威胁,连往日绝佳的睡眠质量都受了影响。
听着几人的谈话,这时间线过于顺理成章,他心里逐渐有了一个猜想。
他抬手把座椅调起来,那不近人情的冷淡嗓音翻过他的靠背从上空飘过来。
“刚才后台那几个合影是你帮你女朋友安排的吧。”
“违反规定,下次别弄了。”
以往他们队里的很多规定都是李铮这样一锤定音,他们也都习惯了,只要不是过于苛责的条例,都会照单全收。
但这次,路原却没有接话。
李铮蒙头又要睡,却听见路原那清透明亮的招牌声线,此刻他一板一眼的开口道。
“不行。”
黎砚知洗完澡换上黎秀给她买的丝绸睡衣,这才打开手机。
她的手边静静地躺着一张老照片。她从老家带过来的黑色行李箱大敞着,衣服被掀到一边,显得有些凌乱。
这张照片是从姥姥归整的黎秀影集里翻出来的,上面的女人眉眼像雾一样淡开,五官因为相纸的褪色已经模糊,她坐在一张黑漆彩绘唐椅上,单手环着一个眉眼带笑的女孩。
那女孩约莫两岁,不太老实地踩在那女人的腿上,那双圆乎乎的小手往侧边伸着,恰好扇在依偎在扶手一侧的男孩脸上。
画面定格住男孩瞬间被惊扰的表情。
照片里的这张彩绘唐椅,她在三楼见过。
打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舍友小瑞的动态,她难得地发了一次九宫格,配文是“太开心了,第一次来live house就抢到了蓝苹果的前排。”
她们在后台和蓝苹果的合照被特意放在了中间。
合照里的李铮眉眼冷峻,不苟言笑地看着镜头,路原抱着大罗的贝斯,弓着大腿,在一侧卖力地摆着pose,仿佛这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表现机会。
最后一张照片是她们举杯的照片,上面特意用小字标注了黎砚知的名字。黎砚知的唇角抿了抿,看来她们今晚玩的很开心。
她继续往下翻,小瑞的这条朋友圈的评论很多,第一条就是她们班级里的助教,她先是捧场地夸了夸小瑞的构图,随后又有些懊恼地留了一条新评:【你们从哪得到的消息呀,这票价花得也太值了。】
蓝苹果在网络上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今晚原本是个常规场,票价很低,而且几乎不会有人提前来排队抢前排。
人的心理总是这样,遇上这样物超所值的机会,即便并不怎么喜欢,但错过了还是觉得吃亏。
小瑞还没来得及回复,便被章鱼抢先。章鱼总说,自己毕了业如果没当导演,那肯定是去干娱记了。黎砚知现下瞧着也是,这抢首发的意识简直是根深蒂固。
她有些神秘地给助教透露了一下,【我们宿舍有特别牢靠的人脉。】
黎砚知的视线扫在这层叠的评论区上,唇角轻轻勾起,眼尾荡起一个短暂的笑意。
琢磨着舍友已经回到了宿舍,她放下手机开始准备下周要上交的个人作品集。电脑上摇晃的镜头对准一个眉眼桀骜的少年,他短促地低鸣了一声,下一秒鲜血便喷涌而出。
镜头毫不迟疑地朝着他看过去的方向扭转,贴着地面上零落的血迹向前,一个很明显的动物视角。
爬行镜头有限的视角范围里,只在边缘里飘出一个沾血的裙角。
看着眼前嶙峋艳丽的画面,她的瞳孔闪烁着瞬息的狂热。这是她高中的时候拍的一个短片,当时出了一些状况,所以被她当做了废片。
现下拿出来倒还挺应景。
把复剪好的短片存在u盘里,黎砚知套上了件清凉的外套下去吃饭。这里的饮食作息还沿留着从前主人的习惯,家里的阿姨每天都会在既定的时间备好餐。
但特殊就特殊在明天是中秋节,阿姨们中午就已经备好餐放假回家。
周姨走得晚,临走前给她准备了一份简餐放进了冰箱,叮嘱她晚上热着吃。她一向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又从地下室的步入式冰箱里调出一块无筋的原切牛肉,用黄油煎了份牛排。
餐厅空荡荡的,中央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冷气下沉在脚边,阴冷地扼住脚腕。
刚把餐盘摆好,大门便响起并不悦耳的声响,沾着嚣张的气焰一下撞到墙上。这座庄园里的所有家具物件全是金贵的东西,这才堆叠起这里迷眼的通天富贵。
只有一个人会如此轻狂地对待这里的一切。
李铮拂过如墨的夜色大步进来,门被拍开时的回音仍在回荡。黎砚知缓缓抬起头来,落在声音的来源上。
似乎是没想到家里只有黎砚知自己一个人在,李铮的脚步微妙地顿了顿,狭长的眼睛从怒气里抽出片刻空白,显得有些呆愣,但只是一瞬便被悉数收回。
他大概是刚演出完,连演出服都没换下来,背后的吉他浮动着墨色的光晕,随着他上楼的脚步一点点变得暗淡,和他一起隐入楼梯晦暗的光线里。
黎砚知埋下头去吃饭,一点也没被这个插曲影响。
到了房间,李铮敛着眉目把背上的吉他往床上一扔。刚和路原发生了口角,他心里自然不痛快。李泽西让他回家一趟,他回来了。
可家里只有他爸那情人带来的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迄今为止只见过那女孩两三面,可每一次都让他心烦意乱。他低下头有些烦躁地掏出手机,只将这种不自在归结于自己因父母之间的事情对她的连坐。
手机上又多了几个消息通知。点开来依旧是那个邮件地址发来的信息。
与下午那封邮件一模一样的内容,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他发送一遍。
邮件的主题相当直白,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不听话就毁了你们】
自从前不久他的邮件地址莫名其妙地被泄露后,这样的不入眼的各种奇怪邮件李铮每天都会收到很多。原本是不用在意的,可李铮此刻的眉毛却皱着。
屏幕上大喇喇地躺着一张模糊的大尺度自拍,关键部位被一张白底的奇怪图案打上了码,主人公正是路原。
李铮有些卸力一般地砸在床上,蓝苹果从出现在大众视野以来,走得就是和其他摇滚乐队不同的清流形象。
尤其路原在公众的人设一直是表面叛逆实则纯情的反差路线。
这张照片一旦爆出,会带给他们乐队“塌房”和“人设崩塌”的双倍反噬。更别说他们最近还在洽谈一个乐队综艺,这种时候出了纰漏,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邮件被特殊手法处理过,地址没有任何邮箱后缀,像是一串乱码。
李铮侧了侧身,把这串地址发给了路原,【查查这个邮箱地址】。这种程度的私照,如果不是路原自己泄露出去的,那八成就是他那女朋友的手笔。
想着路原在车上那副鬼迷心窍的模样,他陈出声冷笑,他没有替别人收拾烂摊子的癖好。
路原回复的很快,他原本就脾气上佳,一点也没有和李铮刚吵过嘴的龃龉。
【我马上帮你查。】
李铮视线定在这条消息上,瞳色暗沉,半晌,他闭了闭眼,还是没有再说更多,只冷淡地回复了一个“嗯”字。
正当他准备起身换件睡衣的时候,屋里的电器忽然短促地鸣叫了两声,然后室内瞬间陷入黑暗。
这里的住户并不多,但用电却不输一个中等规模的小区。这种停电的情况偶有所见,大多是例行的电路排查。
他原本就没有在这里过夜的打算,索性趁着外面朦胧的自然月光,胡乱套了件外套,打算回他城区的公寓。
他刚要开门,忽然又想起楼下的黎砚知。如果他走了,这么大的庄园里应该就剩她一个人了。
室内的空间过于空旷,月色的光亮透过窗帘缝隙落进来,像是落入旱地的雨滴即刻干涸。
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一点微末的声响在这种环境里都会放大数倍,变得分外可怖。
这种情况…是人都会害怕吧。
他握在门把手的大手倏然又落下来,算了,两个人待着总比一个人捱着好。
他又重新斜躺回床上。
其实他心里是知道的,如果若是非要从他家的荒唐事里论清白论无辜,那一定是黎砚知了。
可偏偏他每次犯浑,都恰恰只撞上她,所以他不自在,因为他那恶意总是找错了人。
而他总是临时偃旗息鼓的怒气又让他更加烦闷,像一个跳不出的循环。
李铮胡乱抹了把脸,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公正别扭。
还没等他别扭完,黑暗里忽然蹦出声清脆的敲门声。
紧接着是一道沉静的声线,在过于安静的空间里几乎是飘过来。
“你在吗?李铮。”
回应她的是一阵拖鞋摩擦在地板上的沉闷声响。
门一下被打来,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虚虚将面前的人勾勒出轮廓。
李铮倚在门框上,面前的小姑娘比她矮上半个个头,穿着一件颜色亮丽的睡衣,上面的图案在晦暗里隐去细节。
是小兔子吗?
李铮眼尾缓慢地向上倾斜,他的语气没有情绪,“何管家没有告诉你不要来三楼吗。”
面前的眼睛显出水一样的亮色,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可又像是回答了,“太黑了,我感觉屋子里有鬼。”
她说话总是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认真。
“我要和活物待在一起,不然我睡不着。”
听着这个不速之客话里话外称呼自己为活物,李铮竟也难得的没什么火气。
大概是黎砚知的语气太过正经,更像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考究态度。
见李铮侧了侧身,黎砚知闷着头走了进去,她黑漆漆的后脑勺转了转,似乎是打量了一圈他屋里的陈设。
然后视线一点点停留在他床上,半晌才把头转过来。也不说话,就用那双雪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李铮琢磨出她的意思,由于过于不可思议,他竟然一瞬间有些失笑,“你还要睡我的床?”
“我不睡床我就会梦游。”她顿了顿,继续用严谨的口吻接上自己的话尾,“然后到处打人。”
细听,那话里竟然有几分淡淡的威胁。但李铮看着眼前的女孩只觉得她愣得出奇,他眉梢挑了挑,竟也突然觉得睡地板也没什么。
他两步并一步,利落地揽过他床上的被子,往身上随便一搭。
见黎砚知又要开口,他像是终于掌握了先机,眼睛活泛地眯着,“这被子我盖过了。”
“哦,”黎砚知看了看,“那快点换掉吧。”
李铮被他那大被子盖住脑袋,听什么都听得模糊,大概也听不出黎砚知语气里微妙地嫌弃。他抬手从橱柜里又搬出件新的羽绒被扛在肩上,自顾自地说着,“你在这里躺会吧,我在门边打个地铺,等会来电了我再走。”
他把新的羽绒被放在床角,腾出手揭掉床上原本的床单,他干活极利落,那熟稔的手法倒是和他往日的少爷做派不太匹配。
弄好了这边,他又扛着被褥和他的被子推开门,往地上一扔,简单地摊了摊。
为了干活方便,他早脱了外套,黑暗沿着他瘦削的身形描出轮廓。李铮生得一副好身材,长手长脚搭配上大体量的骨架,即便身型清减也不显得过于嶙峋。
反而让他的线条更加和谐利落。
入秋的天气已经见凉,空调停了也混着一股湿冷。
等他收拾好,却看见黎砚知已经早早钻进了被窝,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见他那双冷白的手扶在门框上,被子里的脑袋耸了耸。
大概是嫌黑不想让他关门,李铮将门停在半开的角度,那颗脑袋又安静了下来。
空气又沉默下来,月色透过窗户,在地上浮动着光晕,像条细窄的河流。这份寂静格外催生敏感,心跳也被裹挟变得缓慢。
李铮枕着胳膊,忽然回过味来。他往里看了一眼高枕无忧的黎砚知,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潦草地铺,瞬间有些哑然。
他这一天还真是新奇,下午被人胡乱威胁了一通,晚上这又跑来给他这只见过几次面的“便宜妹妹”当守门太监。
算了,算了。
他裹了裹被子,堪堪背过身去。似乎是察觉到他被子的响动,身后的也掀过一阵窸窣。黎砚知的嗓音在寂静里显得更模糊,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讨厌我吗。”
她这话问得直白,李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与她并无恩怨,但有着黎秀这层关系在,他也实在不可能毫无芥蒂。她只一句,便轻易挑破了今晚这天时地利的一团和气。
李铮扯了扯被子,闭上眼睛打算装睡蒙混过去。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并未发觉自己面对黎砚知时的那股诡异的服从态度。
他的少爷脾气是出了名的,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直接一个“滚”字便可解决,可他此刻,却想着办法让他的沉默顺理成章。
他没再有动作,后背僵直着腾出一个上好的睡相。身后很快没了声音,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的时候,一股微热的鼻息忽然落在他的眉宇间。
他身下的被褥随即跟着下沉,似乎是有人将胳膊撑在了他的肩膀一侧。
黎砚知在贴着他的脸检查他。
意识着这件事情之后,李铮的大脑瞬间停转。他能感受到视线落在他微阖着的眼睛上,不依不饶地逡巡着。
下一秒,他听见黎砚知那瞬间冷漠下去的嗓音。
“没睡着为什么不回答呢。”
李铮的心急速跳动了一瞬,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句话,可不知道为何,这股认真冷漠的嗓音迅速与他下午收到的那封威胁邮件重合。
【不听话就毁了你们】
【不听话就毁了你们】
【不听话就毁了你们】
两个不同维度的事物在他的脑袋里迅速纠缠起来,像是一串冰冷的闪烁光波。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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