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如浮光掠影,在眼前频现,它们或近或远,或浓或淡,或圆或缺,突然一层水汽朦胧,那些画面被掩映其后,好像隔了一层怎么也穿不透的浓雾,变得灰蒙蒙、湿淋淋、冰冷冷,愈发虚幻,愈发触不可及。
好的时候,他们亲密无间,可以与对方交付生死,坏的时候,他们恨对方入骨,极尽所能地互相伤害,纠缠了两生两世,这一笔烂账,竟是怎么也算不清了。
命运的畸变一次次将他们生拽到一起,无形的因果层层绑缚,他们好像无法分离,只能在心之方寸间博弈,最后总是两败俱伤。
“大哥……来救我了……”范无慑喃喃低语,那种飘忽的口吻像是梦呓,连他自己也不敢轻信。
“我在。”解彼安紧紧抱着范无慑的肩膀,如此紧密的黏合在一起,连他也被黑死气缠绕着,他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勃发的阴气给予他脏腑的冲击,像某种无形无味,却又无孔不入的毒,让人的魂灵变成了滋生恐惧和仇恨的温床,若是原本心中就布满阴暗的人,更容易被千百倍的激发出来。
解彼安暗自心惊。就算范无慑的目的不单纯,但到底是在帮自己,倘若任其被心魔操控,只会随性而为、随欲妄为,很快就会变成,不,变回真正的魔尊,他绝不能让那个魔尊再回来。
范无慑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解彼安,气势渐弱,但仍是充满不安和怀疑:“……真的是你?大哥,是你吗?”
“是我,你仔细看看,真的是我。”
范无慑没有放手,身体略微后倾,深深凝视着解彼安,好像要从那五官的缝隙中找到破绽,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因其浮上一层薄薄的水汽,他小声说:“我又做梦了,我老是做这个梦,梦到你来救我了。”
解彼安心如刀割:“不是梦,现在这个不是梦。”范无慑在无间地狱所历经的一切确是罪有应得,这个人前世今生累犯的罪孽足够承担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和报应,可即便知道这个道理,也不能阻止他心疼,他的心要疼碎了,因为他见过天真纯良、干干净净的小九。没有人天生有罪。
“我马上就会疼醒,然后你就会消失,一次又一次。”范无慑抬起手,缓缓抚上解彼安的脸,眼中的黑死气稍退。
“这次不是梦,我也不会消失。”解彼安握住了范无慑的手,用力握着,“你好好看着我,看着大哥,你不用再受刑,也不必被一物件操控。”
范无慑用目光一遍遍描摹解彼安的脸庞,反复确认他究竟是不是另外一场折磨人的梦,直到这刻骨相思的人没有消失,直到确认指尖的温度是真实的,他才颤抖着开口:“大哥,真的是你。”
解彼安哑声道,“小九,大哥来救你了。”
前世做长皇子时,他将“大哥”二字看得极重,长兄如父,弟妹们尊他为长兄,他必要做出表率,若不能护得弟妹周全,何以担得起一声“大哥”。结果他的弟妹们死的死、流亡的流亡,最最重视珍爱的幺弟,堕入魔道,万劫不复。
可如今他还有一次机会救他的九弟,他伸出去的手,也能将自己拽出深渊。
范无慑僵了僵,眼泪突然簌簌落下,珠洒玉盘,粒粒有声,砸在手背上、衣襟上、地上、有心上的心上,这莹透的泪濯污扬清,将眼中邪恶的黑色脉络冲刷了个干净,他的眼睛恢复了黑白分明,亮如天上星斗。
有力的臂膀死死将解彼安箍入怀中,将要灭顶之人抱住浮木,又岂会撒手,他呜咽不止,像个孩童般不住地叫着“大哥”,一声一声,好像要将百年的痛苦和委屈都一并倾倒出来:“我一直在等你,大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在黑暗中,在绝路处,在深渊底,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自己,他一直在等他的大哥。
“我来了,大哥来晚了,但是我来了。”解彼安闭目垂泪,凝玉般的面颊上书写着跨越百年的沧桑与悲怆,可当他睁开眼,瞳光莹烁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范无慑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松开将解彼安勒得生痛的臂膀,转头看向被绑在黑龙柱上、一团糟烂的莫尚存。
奄奄一息的莫尚存,自然无法支撑变形术很久,此时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模样,鲜血碎肉顺着龙柱流淌进地上的沟渠,最终汇入血池中。他看着俩人,还想做出讽刺的样子,可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力气。
范无慑将法宝都收进乾坤袋,抽剑抵住莫尚存的喉咙:“说吧,他在哪里,我给你个痛快。”
“你……发誓。”
“我发誓……”
“以你大哥……发誓……”莫尚存虚弱地开口。
范无慑阴冷地看着他,顿了片刻,道:“我以我大哥发誓,你把兰吹寒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解彼安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掩饰地低下头,抹掉脸上的泪。
莫尚存勉力抬起头,看向那些躲在他的宝座下瑟瑟发抖的小鬼们:“去……把那活人,带来。”
范无慑用社稷图解开石洞大门的封锁,小鬼们领命就要去。
“等等。”范无慑冷冷看着那些小鬼,“这刑室里发生的事,你们若敢声张,我就把你们一个个挂到龙柱上。”
小鬼们慌忙摆手磕头告饶,范无慑这才放他们出去。
范无慑转而看向解彼安,前一刻的狠戾顿时消失无踪,脸上带一点踌躇,带一点窘迫,带一点邀功,眼神闪烁了一下。
解彼安面色平静地说:“你做得对。”
范无慑仍像少时获得大哥的夸奖那般欣喜,终年的危险生活,早已让他喜形掩于色,唯独在这个人面前,他总是会暴露出真实的一面。
过了没多久,几个小鬼抬着一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走了进来。
“兰大哥!”解彼安跑了过去,一时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的人会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公子兰吹寒。
兰吹寒身上并无明显外伤,至少不见一滴血,但他瘦得惊人,双颊深深凹陷,衣衫鬓发均是脏臭不已,他睁着眼睛,眼里却没有任何人与物,双目浑浊灰暗,死气沉沉,好像透不出一丝光。
“兰大哥,你、你这是怎么了?”解彼安甚至不敢轻易碰触兰吹寒,生怕稍一使力就会折断那些一层皮包着的骨头,兰吹寒灰败的眼神更是令他心惊,一个人究竟要遭受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范无慑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吹寒。
解彼安将灵力注入兰吹寒体内,一一检查他的脏腑和灵脉,发现它们十分虚弱,但也并没有明显的损伤,他焦心地问道:“兰大哥,你还认识我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一直被关在‘心魇之室’。”范无慑瞪着莫尚存,虽是问题,口吻却是肯定的。
“是红王关他进去。”
“什么是‘心魇之室’。”解彼安急道。
“无间地狱的一间刑室,能让人不停地看到最痛苦的记忆,反反复复地看。”范无慑的眼神晦暗不已,“那曾是我最害怕的一刑。”他被逼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大哥在自己怀中死去,若不是莫尚存嗜血,不爱这些诛心的把戏,他是不可能熬过百年还保有心智的。
“最痛苦的记忆……”解彼安心中闷痛,已然从范无慑突然扭曲的面容上猜出他看到了什么,可是兰吹寒看到了什么?兰吹寒天资卓绝、养尊处优,若不是天下大乱,本该一生顺风顺水,能有什么痛苦的记忆?除非……
“江取怜让他看的,应该是前世的记忆。”范无慑看着活死人一般的兰吹寒,“心魇之室能摧毁人的意志,若是长期待在里面,要么疯魔,要么,就会变成这样。”
解彼安心里难受极了,他看向莫尚存:“你让他看了什么?”
莫尚存吐出涌到咽喉的血:“并非,我让他看什么……心魇,投射的是他自己的……记忆……”
“江取怜就一直将他关在里面?他说过什么吗?”
“你要问他……”莫尚存断续地喘着气,“杀了……我,杀了我……”
范无慑眯起眼睛,心有不甘,但他被迫拿大哥发了誓,哪怕只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忌讳,只要涉及到大哥,他也不能不在意,他甩出勾魂索,链镰直刺入莫尚存的胸口,灵光闪耀,莫尚存发出凄厉地惨叫,身体出现道道皲裂,缝隙中流泻出最后的光亮,而后轰然碎成齑粉。
莫尚存在魂兵器的攻击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复于天地间。
解彼安要抱起兰吹寒,却被范无慑接了过去:“走吧。”
俩人走出石洞后,范无慑再次用社稷图将这刑室的石门封锁,如此一来,外界短时间内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等江取怜回来,已经不知是几时了。
他们坐着骷髅车,原路返回,秦广王的心腹也适时出来接应,他们以一纸公文和崔珏的判官令,成功将兰吹寒从地狱带了出去。
离开地狱后,解彼安原是想若江取怜没有回来,他们就去设法救出崔珏等人,而且他们此行最大的目的——生死簿也还没有得手,理应等江取怜回来,但兰吹寒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此虚弱的肉体不能继续留在幽冥。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回人间。
从幽冥界返回人间,可比进来难多了。最稳健的出路自然是从阴阳碑出去,但阴阳碑不是他们闭息装死人就能蒙混过关的,阴阳碑是连接人鬼两界的关卡,为防止活人乱入,生来便具有鉴别生死的能力,谁也伪装不了,何况他们还带着一个无法自理的兰吹寒,思来想去,只能硬闯,可如今他们还不能打草惊蛇。
最后,又是日游帮了他们。
日游几百年来在人鬼两界巡视,与夜游一同,是崔珏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这期间,他发现了许多结界的裂缝。那些裂缝有些是因特殊地貌和磁场天然形成,有些是因有过大战而灵力、怨念波动过大,损坏了结界形成,有的则是居心叵测的人或鬼使了什么手段撕开的。这些裂缝大多时候会造成孤魂野鬼流荡人间,祸害百姓,也有少部分人类会借这缝隙前往罗酆山阴修,因为幽冥界的罗酆山汇聚着极为庞大的灵气,是人间任何的洞府都望尘莫及的。
而巡游的任务便是发现一切有违冥府律法之事,上报崔珏,崔珏再秉公办案,譬如那些裂缝,就要不停地去修补,而趁隙牟利的人与鬼,也要被捉拿惩处。可有些天然形成的缝隙,补了几次还是会漏,那些地方除了巡游,几乎不再有谁知道。
日游便为他们找到了这样一处缝隙,稍作攻击,就再次裂了开来。
解彼安再次谢过日游,并与他商定好下一步的行动——安顿好兰吹寒,去找金箧玉策,然后回冥府打败江取怜,救出崔珏等人,这亦是需要日游向崔珏转达的。
俩人带着兰吹寒,从那裂缝里爬回了人间。
结界的另一头居然是在水底,虽然他们都识水性,但兰吹寒却无法闭气,任凭湖水透进他的身体。
俩人连拖带拽地尽快将兰吹寒拉上了水面,兰吹寒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失去了知觉。
上了岸,解彼安将兰吹寒平放于地,用力按压胸壁,数十下之后,兰吹寒才猛地呛出水来,他不停地咳嗽,瘦骨嶙峋的胸脯起伏得那样剧烈,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胸骨都咳断了。
但在这番刺激下,他也似乎“醒”了过来。
解彼安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背,轻唤道:“兰大哥,你好些没有?”
兰吹寒慢慢地转动脖子看向解彼安,目光茫然又黯淡。
“你还记得我吗?”解彼安担忧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什么?”
兰吹寒虚弱地倒在地上,像离了水的鱼一般,瘫软着呼吸,仿佛呼吸是他唯一仅能做到的事。
“他这些天,恐怕滴水未进。”解彼安沉声道,“就算修仙之人可以辟谷,但也扛不住在辟谷之时还要对抗心魇,若是普通人,早活活饿死了。”
“江取怜这样折磨他,看来真是有深仇大恨。”范无慑道。
解彼安喟叹一声:“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这裂缝所在的位置,竟在大西边,更靠近关外,此地的风土人情与中原已有些许不同,俩人尽管是在天黑之后才入的城,但穿戴一看就是外地人,也不免引起一些注意。
他们找了最近的客栈住下了,兰吹寒的情况极糟,应先安顿下来,保住命脉,调理基础,然后再回中原,去纯阳教修养。
解彼安喂了兰吹寒一颗顶级仙药,俩人同时往他体内注入灵力,修复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足足五个时辰后,兰吹寒的呼吸才顺畅一些,面上也有了些许红润,但依然是半梦半醒的模样。
解彼安命店小二熬了一碗粥,把肉撕成细条撒进去,然后一口一口地喂他。
兰吹寒却仿佛丧失了进食的能力,连那颗仙药都是掰碎了硬塞进去的,这一碗粥就怎么都喂不下了。
范无慑看着解彼安不厌其烦的模样,自己先烦了,在兰吹寒背上贴了张傀儡符,命他张嘴吃饭。
解彼安刚想反对,见兰吹寒真的开始吃了,只能依此下策了。
将兰吹寒安顿好后,俩人已是身心俱疲。潜入冥府的这三天,是极为紧张戒备的三天,连眼都没有时间合,更遑论吃喝。范无慑在兰吹寒的客房布下结界,将解彼安连哄带拽的弄到了隔壁的客房。
“大哥,你也需要吃饭睡觉了。”
解彼安扶额坐在桌前,愁容满面:“我知道,你先让我静一静”
“……大哥是累了,还是不想面对我?”
解彼安抬眼看向范无慑,疲倦地说:“若我说,都有呢。”
“若是累了,你便休息,若是不想面对我,我也不急,来日方长,你总不能一直逃避。”
“行了,你出去吧。”
“你睡你的,我在地上睡。”范无慑熟门熟路地拿出铺盖,放到了地上。
“……”
范无慑躺下后,又盯着解彼安,用眼神催促他赶紧去休息。
解彼安只得和衣躺上了床,但心中纷乱如麻,又如何能安然闭上眼睛:“兰大哥还能好起来吗,我们从哪里入手去寻许之南,还有生死簿,也不知江取怜是否已经回了冥府。”
“大哥,这些难题并非一朝一夕能有答案,你太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范无慑的这一番话莫名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解彼安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帷帐,然后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在无间地狱发生的一切,有他的迫不得已,这段经历改变了什么,但没能完全改变,以至于逃出生天后,他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范无慑。
有些事,一觉醒来不会有答案,穿越生死也不一定会有答案,答案,始终需要他不断地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