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文心绪不佳,越性儿径直离开了广济寺,连宋大娘子处都没去打招呼,左右通判府上的侍女,自会将所见所闻一一回秉。
登上马车,徐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小娘子,您都与梁王说了什么呀?”
谢郁文兴致缺缺,像是被抽光了浑身的力气,好半天,才开口道:“我和他说,让他别再来撩拨我了,我没空搭理他。”
她是余杭城里说一不二的谢家小娘子,从小顺遂惯恣意惯了,可刚刚那一番话,到底是对着当朝亲王、官家嫡亲的胞弟,若那梁王恼羞成怒,认真算起来,要来问她、问谢家上下的罪,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可是一点不冤。
说时义愤填膺,现下回想,说不后怕是假的。她仅存了一份肖想——那梁王不甚聪明,花花肠子也是直不隆冬一条,没什么弯弯绕绕,有什么坏心思,当面也就做了,绝不至于转过头来落井下石。
但愿自己,没有看错人吧。
徐徐却听得傻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话既已说了出去,也只能往好处去想。徐徐勉强点点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小娘子快刀斩乱麻,这样也好。您自然是不可能去当什么梁王妃的,不如趁着眼下,梁王与您交涉不深,早些说明白了,省得往后更麻烦。”
谢郁文轻轻笑了笑,“好徐徐,谢谢你替我找补——其实当时,我真没想这些,不过是那一刻,实在是有些讨厌那个人,都怪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啦。”
徐徐安慰她,“小娘子也别担心,不日官家的圣驾便到了,届时梁王定然要去鸣春山上伴驾的。左右小娘子在城里躲着,不上山回家去就是了,再往后,官家回了中京,还会放任梁王在外头晃荡么。小娘子没什么可愁的,往后应当是再也见不着他啦。”
谢郁文点点头,“但愿如此吧。”
临到黄昏时分,谢郁文回到宜园。同一时候,城东的金梁巷,陆寓微正命人备上快马,准备出门去。
亲兵冯子俊一一将事宜交代下去,才往陆寓微跟前回话,“陆公,都安排好了,余杭至南京府两百余里,一路走官道,途中三次在驿站换快马,两个时辰便可至。”
两百里快马奔袭,实在不是什么舒坦差事。可冯子俊与那邓长青不同,是真正跟着陆寓微打战场上过来的旧人,两百里疾驰,也不过稀松平常。
冯子俊却仍有些不解,委婉向陆寓微进言道:“陆公,您这两日事不忙,何必夤夜赶路?便是明日一早再去,也耽搁不上几个时辰,纵然是……”
纵然您答允了谢家小娘子,可薛郎君的案子,也不急于一时啊。
后面的话,冯子俊并未说出口,只是暗中腹诽着。
陆寓微本不愿解释,还有些不满意。军中待惯的人,对命令有本能的服从,他的部将自然也一样。大约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他手下的人,真该紧紧弦了。
陆寓微一眼扫去,见冯子俊神色暧昧,欲言又止,便知道他是想岔了,当下嘴角一沉,还是冷声开了口,“圣驾一日日临近,万事皆要慎之又慎,驻跸关防事无巨细,一日胜一日繁琐——我这两日不忙?是你给我安排的差事?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冯子俊懊悔不已。近来他跟着陆大人来到余杭,总觉着大人渐渐有些不一样了,往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仿佛渐渐有了人气。他寻摸不准,依稀觉是为着那位谢小娘子的缘故,心中调侃多了,嘴上偶尔没把住门,没成想,一时竟戳了高岭之花肺管子。
陆寓微冷眼瞧着他,“冯子俊,往后你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便回中京去城门司当秽差吧,我身边是容不下你了。”
冯子俊叫苦不迭。这当口,有门上的侍从进来通传,恰好替他解了围。
“陆大人,邓长青来回话。”
陆寓微略感意外。邓长青是他派去看着谢家小娘子的,可这才一天的功夫,就有了什么出格的事儿,比他料想的还要快上许多。
谢小娘子,真不愧是你。
邓长青一路行到陆寓微跟前,其实心中也很没底。
邓长青是极为崇敬陆大人的,毕竟而今天下哪一个少年郎,不想成为陆寓微?十四岁便冠绝三军的少年奇才,天降武曲星般的神仙人物。后来他被招至陆大人麾下,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一个人偷着傻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所以这回,陆大人亲自交代的差事,他自然想办得漂漂亮亮的,只是这差事,实在有些语焉不详。
“好好看着谢家小娘子,有任何异动,都要来报于我知晓,别让她出什么闪失”
邓长青抓耳挠腮想了一整夜,仍不敢确定,到底什么算是“异动”,“好好看着”是怎么看。
便如今日之事,邓长青觉得像是“异动”,可又不敢确定,是不是陆大人所想的那种“异动”,终究还是犹犹豫豫地来了。
邓长青将今日广济寺前之事大略说了,言毕,又补上了一句自己的判断,“卑职也不确信,那陈公子当真是碰巧遇上,还是有意为之,可他拿着小娘子贴身的帕子……卑职瞧着小娘子的神色,那帕子确实像是小娘子的东西,可却不像是今日落下的,所以才觉得有些可疑。”
陆寓微越听,面色越阴沉,听到“贴身的帕子”时,心中又涌起一股近来常有的烦躁情绪,无名火起。
嘴里拈着那个令人厌恶的名字,“淮阴伯,陈昶?”
邓长青战战兢兢地称是。
陆寓微阴沉着脸说知道了,邓长青又回道:“后来卑职问过宜园中的老人,这位陈公子,仿佛从前与寄居府上的一位谢家子侄过从甚密。谢家子侄叫做谢赜,是谢郎主远方族兄的遗孤,谢郎主尚居余杭城中时,谢赜谢郎君与一干旧勋家的子弟交往颇深,其中便有淮阴伯家的陈公子。”
说道这里,事情便很清楚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复杂阴谋,可是管用。陆寓微难以抑制心中的火气——用这样不堪的手段,算计一个无辜的小娘子,实在下作,合该流三千里到边地去,让他深切感受一番人间疾苦。
陆寓微点了点头。邓长青见此间事毕,便行礼告退,转身行了两步,却听陆寓微赞许他,“办得不错,往后继续留神。”
邓长青脚一软,终于依稀摸到了些许此趟为陆大人办差的门道。
邓长青走后,陆寓微携一队亲军,一路赶至南京府,漏夜开了城门,径直往京兆尹府中去。
京兆尹府事先得了信,府尹邹大人亲自候在了府衙中。
邹大人五十来岁,当年也是先帝幕府臣僚,品级算不得高,但与这位风头无两的少年将军,也是常打照面的。后来天下既定,邹大人因家中有年迈高堂需要奉养,便自请外放于旧都,两年后擢升南京府尹,直至今日。
南京府虽是国朝龙兴之地,而今定都中京,南京府实则并无多少实权,不过是官员们颐养天年的闲差。一别数年,邹大人也是未想到,此生还有机会,复见得这些位高权重的潜邸旧属,一时也有些感慨,见礼时,手臂都微微颤着。
“陆大人夤夜前来,想必是为了日前所提及的案件。此案的案卷,下官已经提来了,迄今过了堂的笔录与供词,也皆写成了卷宗;物证一应皆收在府库中,人证无权羁留,但皆有据可查,大人若还要问话,随时可传唤;至于涉案的各位要犯,俱羁押在府监中,亦可随时提审。另外,此案经办的一应官员,现下也都在府衙中,大人看了案卷,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传他们来问询就是。”
简单几句话,条理分明,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陆寓微不由觉得十分顺意,和颜悦色道:“邹大人辛苦了,这么短的功夫,便规整得如此齐全,有劳了。”
邹大人并无甚自得,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这都是下官分内之事。只是……”却又欲言又止。
陆寓微示意他说下去,邹大人才道:“陆大人,此案是南京府的案子,待审查结案,也是上奏中京,由刑部复核、官家勾批,无论如何,如今京畿兵马三司来提档重审,总要有个缘由。”
邹大人语气平平,内容却不客气。可陆寓微却不以为意,心知他所说的,乃是正理。
所谓朝廷,宛若一架由官僚为零件构成的复杂机器,需要各司其职,各人在各人的权责内,泾渭分明地行事,这架机器方能顺利、长久地运转下去。
虽然他陆寓微是三司副督使,是天下权位最高的武将,品级远超一个小小的南京府尹,可他要来过问南京府的狱案,仍是错轨逾矩的事,一个不慎,便也是要这架机器人仰马翻的。
陆寓微在路上早想好了由头,面不改色道:“官家南巡,我先一步去往余杭城中,处理布防之事,近日在城中发现了些许异状,恐与此案有些牵扯,因此来了解一下此案详情。”
邹大人也并非要知晓什么内情,只要陆寓微能给他一个由头,他便权责无碍了,往后此事若被翻了出来,也不会是他南京府尹的责任。是以听了此言,邹大人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陆寓微在案前坐下,眼前的案卷堆积如山,他也不急着翻看,先径直问向邹大人,“此案涉及一位余杭举子薛昌龄,邹大人有没有印象?”
邹大人凝神想了想,点头肯定,陆寓微又问,“薛昌龄是叫谁攀扯出来的?”
“是东海王的世子,龙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