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乍见了是谢郁文,便喜不自胜,略一打量,脸上更收不住惊艳之色。今日她显然特意打扮过,一身衣裙恰衬着漫山桃花,衣料间大约掺着金线,动静间,流丽的暗纹熠熠生辉,盛极了的富贵华丽。
青丝云鬓梳成眼下时兴的发式,中京城里却没见过,他瞧着也新鲜。簪着支垒丝红宝石步摇,细碎的流苏缀在肩上,雪白肤色上晕开侬艳的桃红,不甚修饰的一张脸,却显得浓墨重彩到了极处,稳稳压住通身艳色。
梁王看得有些痴了。头两回见她疏朗似出尘仙子,原来竟是朵明艳逼人的人间富贵花。
梁王惊叹着朝她走来,口无遮拦地夸她,“小娘子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比今日小娘子更美的,只可能是明日的小娘子了。”
谢郁文称了声谢,满心想着的却是旁的事,“梁公子,今日劳动崔通判大驾,来此设宴作陪的那位中京贵人,不会就是您吧?”
梁王竟然笑得有些腼腆,“是我么?这我倒不知晓——确实是我央着崔大人,请他邀些城中官宦子弟,顺带捎上我一道,大家寻些乐子罢了。说是特意为我设宴……这倒不至于吧。”
谢郁文忽觉这梁王不止是孟浪,还真有些憨傻,明明也是历经了山河动荡、风里雨里过来的人,怎么到了二十岁上,还能这么不通世故、甚至有些天真呢?那般英明神武的先帝,是如何放任嫡子长成这幅模样的?
谢郁文无奈,又问道:“那硬要给崔大人塞美妾,这也是梁公子的主意么?崔大人与夫人过得好好的,您是打哪儿来的闲心,要去插手人家夫妻间这档子事儿呢?”
她实在有些不满,一路又走得疾了,情绪一时没收住,言语间难免有了些不恭敬,与前两回大方得体的进退守礼,大有不同。
那梁王却不以为意,反倒看得乐了,她这样虎虎有生气的模样,可真是太可爱了。
可这指责,却让梁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插手啊……”他辩解的声音还有些委屈,“不过是有位公子说起,崔大人而今三十好几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子嗣,我便想着这好办,我身边正好有好几个侍女,到了年纪,要寻个好归宿,这不是赶巧了,那便许给崔大人吧。”
见她神色不好,梁王赶紧解释道:“我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中京城里清白人家的好姑娘,身子骨强健,给崔大人做妾,绝不算委屈他。正好余杭城山好水好,是个好归宿,也不算埋没了姑娘们……两下里一合计,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美事么?往后,崔大人子嗣上,定然不愁了。”
说着说着,梁王又有些奇了,留神打量了谢郁文两眼,“小娘子好快的消息,这样关心崔大人的事,难不成……”
她却听得更生气了。且不说人家夫妻是不是机缘上欠一道,尚未等到子嗣的缘分,便真是有什么隐疾……崔大人三十好几快四十岁了,可夫人还年轻着呢,那是谁有问题的可能性更大?给人家塞侍妾,就有用么?
这个又蠢又坏的猪脑子,还要疑心她与崔大人……谢郁文气坏了,对他的印象真是差到了极处,低下头去,强忍着不开口,以免出言不逊,羞辱的可是王孙。
边上的徐徐却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梁公子您别误会,我家小娘子与通判家的宋大娘子交好,是以难免要替宋大娘子抱不平。其实崔大人与娘子感情好,定然是容不下旁人的,梁公子此举实在多余,不仅要伤了通判夫妇二人的和气,恐怕还要耽误了府上两位侍女的终身……”
谢郁文略缓了缓,接过话来,看向梁王郑重道:“几败俱伤的事,实在欠妥,梁公子再想一想,收回成命吧。”
梁王却有些犹豫,“话都说出去了,要让本……本公子收回来,这多不好看。”
谢郁文心下渐冷了,是啊,他可是堂堂王爷,怎么好随便收回成命?他一句话,人家不过是阖府不宁、终身错定,若收回来,可是丢了他天大脸面啊!
谢郁文冷眼瞧着他。山河动荡间,她父亲谢忱是举重若轻的巨贾,争天下的群雄都抢着要笼络的助力,而他呢,不过一个浪荡公子哥儿,投了个好胎罢了,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可如今,江山既定,一切都颠倒过来,梁王仍不算什么,可他身后是宗庙天命的大义,是不可置喙的圣命,她谢家一介商贾,纵仍是巨富,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枷锁罢了。
她忽然有些懂了爹爹为她取字“郁文”时的心,大约是有些忍辱负重的吧。
这样想着,面上堆出一点恭敬的笑来,声气也平静了,朝梁王施礼,“既如此,梁公子不如把那两位侍女给郁文吧。梁公子也知道,谢家虽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门庭,可养两个闲人,却是不愁的,不仅如此,还能养得富贵清闲、万事无忧。郁文向梁公子保证,绝对让两位侍女姐姐一生富贵,这样可好?”
梁王怔了怔,不料她这样坚持,可仍有些犹豫,“小娘子言重了,倒不是为着这个……只是女子若不嫁人,没有个郎子依靠,便是一生富贵,也实在没什么趣儿。”
好得很,谢郁文算是领会了,话不投机,半句也不想再多说。
梁王觑着她的神色,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立时心软了,连忙改口,“小娘子别着急,再容我想想……既然小娘子开了口,我定不叫小娘子失望就是了。”
谢郁文这才有了些真诚的笑意,牢牢看着梁王道:“那就说好了,此事于郁文很要紧,就拜托梁公子了,往后……往后谢家上下,都记着梁公子的这份情。”
她说得恳切,又叫梁王心头一热,“小娘子客气了,崔通判的家事,却要小娘子来托付,很用不上。”
谢郁文也有些意兴阑珊——为着薛家郎君,她欠了平昌郡公一份情,为着宋大娘子,她欠了梁王一份情,偏偏还都不是她闹出来的事儿……
她怕不是要请人去算算时运吧,谢郁文心有戚戚焉,近来她可真是流年不利。
好在总算是解决了,谢郁文正想告辞,赶着去知会宋大娘子一声,梁王却又来了兴致,“既然都到这儿了,小娘子随我到前头宴上去坐一坐罢?桃花开得好,宴上也有女眷的席,想必有不少小娘子的熟人在。”
她想推辞,梁王却不容她拒绝,又笑说:“小娘子若不耐烦去宴上,我便领小娘子去游鸣春江可好?哦对了,前两日,小娘子还说要还在下的一饭之情呢,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晚吧!”
梁王满含期待地望着她,又是那脉脉含情的目光。谢郁文忽然心中一动,向宋大娘子遣来为她领路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你先回去吧,去和夫人说一声,让她不必担心。”
又转过身,向徐徐指了指来时路过的山亭,“你先去那里,稍等一等我。”
徐徐担忧得很,可好在那处山亭隔得不远,且在高处,虽听不见两人说话,却能将人影瞧得清清楚楚,只得依依不舍地退开。
梁王见她将人都遣走了,以为她有什么私房话要说,热切地看着她。
却听谢郁文问道:“梁公子,您娶亲了吗?”
梁王没防备她上来就是这样直白,愣了片刻,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家中虽有为我相看,却未娶亲,也还不曾定亲。”他忽然十分欣喜,露出希冀的神色,“莫非小娘子……”
谢郁文却径直打断他的话,“那梁公子,知道谢家的来历吧?”
“谢家是天下首富,执掌产业无数,”梁王不明所以,据实说着,“小娘子的父亲谢忱,是有名的儒商,当年助先帝打下江山的功臣。”
谢郁文浅淡一笑,“功臣且算不上,有万千沙场上搏命的将士在前,谢家实在不敢论功。至于什么‘天下首富’,不过是句趣话,不知怎么,竟传开了,当不得真的。”
“但是有句话梁公子说对了,家父白手起家,创下了这样大一番事业,郁文作为谢家的女儿,爹爹唯一的后嗣,虽然才干不及爹爹,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谢家在郁文手上败了。”
她抬起眼来,诚恳地望着他,“儿女们乘着父辈里的威名,要让人宾服、要得人心,不是容易的事,而且郁文是女子,较之男子,更要难上百倍,没有试错的余地,一步都不能走错。‘首富之女’的名头,听着唬人,其实外人不知道,里头有多少艰难。”
她忽然这样掏心掏肺,与他说起真心话来,梁王不明白她所为何意,只好静静听着。
谢郁文笑了笑,“梁公子,郁文与您说这些,并不是想要诉苦——谢家的女儿若还要诉苦,未免显得有些矫情了。只是,梁公子,郁文想让您知道,郁文有自己的抱负和野望,谢家的门楣与家业,便是郁文今生最看重的事。”
说起理想,她眼眸中满满是热忱,“往后郁文大抵也是要嫁人的,这事不容易,毕竟世间能容得下娘子出门打拼事业的人家,实在不多。但无论如何,郁文都要试一试。”
话头兜了一圈,终于要绕回来。只见她朝他盈盈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挚诚和真切。
梁王忽然心中漏跳一拍,听得她说:“郁文先前问梁公子可曾娶亲——其实是郁文私心揣度,梁公子时时对郁文青眼有加,处处热情备至,梁公子可是喜欢郁文吗。”又落落大方地一摊手,补充道:“当然,若梁公子无此意,那更好,就当郁文是自作多情了。”
“郁文今日想和梁公子挑明了,无论您是不是对郁文有意,郁文都不可能有意于梁公子。梁公子出身中京高门贵胄,绝不可能娶郁文一个商贾之女,更何况是往后少不了要抛头露面的商贾之女。”
她郑重地,朝梁王行了一礼,“梁公子,您在中京城或者潇洒自由惯了,而今来到余杭,依旧习性不改,来招惹郁文。您或许不以为意,可郁文觉得有负担——不是为着女子名声那些没影的事,只是郁文是商人,定然没有结果的事,就不想白费力气。”
梁王错愕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答话。
谢郁文也不在乎,撂下了总结的陈词,“所以,往后请梁公子闹明白些,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事了。郁文仍珍惜您这个朋友,当然,若梁公子觉得郁文没有这个资格,那便算了。”临了,还不忘提点他,“通判大人的事——还请梁公子放在心上,算是郁文最后的请求吧。”
说罢,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