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说得平静,可战火兵戈中的凶险,却似刀剑划破时空,直向眼前刺来。这样传奇的前半生,听得谢郁文的心脏突突地跳。
她凝神去细想那个身影,可无论如何,却也没法将那个清淡甚至略显文秀的陆庭兰,与谢忱口中睥睨天下的少年将军联系到一处。
她忽然生出了五分钦佩,三分踌躇,和两分的惶然,不知前两日她在他跟前插科打诨的胡闹,是不是做错了。
谢郁文心事重重地辞别了谢忱,踱步至园外,正要上车回城去,恰此刻,一驾马车自山径上绕上了山,在近旁停下。
既然遇上了,少不得要驻足打个招呼。却是一名妇人自马车上下来,见了谢郁文,也有几分意外,“葭葭回来了?这样早,是又要往城里去么?”
谢郁文微笑着见了个礼,也不多言,“婶婶好。”
来人正是谢赜的母亲,韩氏。韩氏寡居小叔府上,素来安静居一隅,鲜少与旁人来往,谢郁文亦不常见到她,甚至尚不如与谢赜相熟。
韩氏却做足了场面,与她寒暄了几句,甚至还问了她身边的侍女好,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忽然定在了一位小厮身上,怔了怔,“这位小哥瞧着眼生,是新来府上的吧?”
那小厮侍立在马车前,正是前日里才投身宜园的三胜。此刻三胜叫人点了名,却也不敢贸然作声,惶然瞧向谢郁文。
谢郁文略一勾唇,笑应道:“是不是新来的,我倒没留神,婶婶若想知道这些事,怕是得去宜园问张管事。”
韩氏“哎哟”了一声,连连摆手,赶忙撇清,“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小娘子这话说的,倒像是我在有意探听些什么。”
谢郁文没再理会她,告了声罪,便上车走了。
徐徐放下车帘,一脸不解,“小娘子这位婶母,这是怎么了?往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日一见,却像是对小娘子留意得很,连身边添新人这样的琐事,都一眼瞧了出来。”
徐徐言者无意,谢郁文听来,却似有所动。只是目下,她实在有更要紧的事需上心,并无心作深想,摇了摇头,“先别管她。”
驾车的三胜得了吩咐,径直往金梁巷陆大人居所驶去,正是前日里,谢郁文盯着梁王所及的那处宅院。
谢郁文不曾下马车,只遣了仆妇前去门上,“我家谢小娘子来拜访陆大人,若陆大人在府上,还请小哥通传一声。”
那门房听差自然知道谢家,一时间犹有几分不信,“哪个谢家?”
那仆妇也好脾气,矜持一笑,“余杭城中,还有哪个谢家?”一手自袖中一探,不着痕迹地往听差手中递了把赏钱。
听差受了赏,暗悔失言,忙开了中门,直将众人迎进正堂,“小娘子赶巧了,陆大人今日尚未出门,您稍待一待,小的这就去通传。”
谢郁文点点头坐下。四下里打量了两眼,约莫可见这座府邸是个规正的形制,当庭的照壁雕画竹林七贤,厅上挂着幅江山图,瞧着并不是哪位名家手笔,却也清雅流丽。
这宅子的主人,大抵是个恬淡世家子弟罢,谢郁文漫漫地想,一丝忐忑也渐平息下来。
这回要见到陆大人了,她的心情又有些许不同。
当日鸣春楼中初见的第一眼,她无端便觉着,那位陆公能叫人信赖,纵然他气场凌厉,里头还有分疏淡,也半点不曾将她吓退,反倒很有些熟稔之感,三两句话,便能你来我往了。
后来他身份几变,一会儿是陆庭兰、陆公子,一会儿是陆大人、平昌郡公,现下又成了陆副督使、陆寓微,一份比一份贵重的头衔,在眼前走马灯似地过,高台上围起了舐血刀尖,她满心宾服之余,到底还是有了距离感。
正想着,却见陆大人亲自迎了出来,淡淡道了声谢小娘子,朝她一颔首,“谢小娘子果然守诺,三日之约一至,便来寻陆某了,看来小娘子是胜券在握了。”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底下却藏着不客气,立时就叫谢郁文生出了逆反之心,那一点儿距离感,也刹那间消散了。
先前初闻他真实身份时的微怒,此刻又席卷而来。
谢郁文似笑非笑,回复了前两回在他跟前儿的无所顾忌之态,脆生生道:“您是先帝亲封的平昌郡公,当朝三司副督使,竟然会诓骗郁文一个小女子,连姓名都要作假,是不是太说不过去啦——陆寓微陆大人。”
陆寓微神色一滞。此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地道,只是当时,他身上揽着差事,误打误撞叫谢家人撞上,并不想过早露了身份,哪里会料想到,后头还会生出这许多枝节。
谢郁文此刻定定瞧着她,眼角眉梢的神色丰富极了,有生气、有自得,还有些许期待,满满当当的情绪,那盈盈一张秀脸揽都揽不住,生动得直晃人眼。
陆寓微忽觉心下痒痒的,像被千百根细针刺着,莫名其妙生出些烦躁来。他扭过头,并不去瞧她,胡乱择了下首的位子,远远坐下。
谢郁文见他不答话,又气鼓鼓喊了声陆大人,陆寓微这才木着神色开口,“倒也不是诓骗小娘子,‘庭兰’二字确是长辈赐名,若小娘子能寻得前朝官府造册,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的,便是‘陆庭兰’的名字。”
可那为什么……
“为什么而今无人知晓,也很简单,因为‘寓微’是先帝所赐的字。”没等她再问,他很快解释,“有些事,想必小娘子也听令尊说了,十五岁时某已在先帝亲军帐下,某自幼失怙恃,承蒙先帝垂怜,有幸得先帝亲自加冠,得赐字‘寓微’,自此之后,陆某便以字行,久而久之,本名便无人所知了。”
谢郁文轻轻“噢”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虽仍少不了他有意隐瞒,这个解释,倒也算说得过去……咦,慢着,谢郁文忽然意识到,陆寓微的本名既无人知晓,却告诉了她,那是不是说,她是全天下鲜有几个知道他本名的人之一了?
虽不是什么不宣之秘,到底有些不同。谢郁文心下一动,忽觉出一丝莫名欣悦,却不愿叫他瞧出异样来,胡乱答道:“啊……那可真是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
陆寓微哪里想到这么多,只听到她语气轻松,应当是不再纠缠前事了,也松了一口气。
谢郁文眼波一转,想起旧约,又朝他盈盈一笑,“该说的话,郁文都说完了,陆大人既然没有异议,那算不算是郁文赢了?”
陆寓微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小娘子好成算,寓微愿赌服输,往后小娘子若遇着什么难处,寓微能帮得上忙的,小娘子尽管提,只是……”说到此处,陆寓微停住了,目光灼灼朝她望去,“寓微有一个条件。”
怎么回事?谢郁文错愕地一扬眉。说好他答应她一个请求的,却又有了附加条件,这人堂堂的三司副督使,怎么还会耍赖呢?
可与人谈判这档子事儿,谢郁文却经验丰富,当下并不置可否,只道:“用不着往后,眼下郁文就有一桩难处,于陆大人而言,却并不是什么难事,还要请陆大人费心了。”
陆寓微有几分意外,“小娘子请说。”
谢郁文一字一句斟酌着,将那薛昌龄的事,简略与陆寓微说了。一席话说罢,恐他为难,又添上一句,“并不是要陆大人做违禁之事,若那薛家郎君当真犯下了大不敬之罪,郁文定不会为难陆大人,强求陆大人涉险救人。只是而今,薛郎君一时叫人逮去了南京府,音讯全无,薛家上下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也只是想知晓些各中详情罢了——是有些什么罪证,牵出了薛郎君的嫌疑,也好让家人心下有些谱,若是蒙受了冤屈,也好有的放矢,寻些旁的佐证,为薛郎君洗刷冤屈。”
“南京府”,“国丧狎妓”,听到这两样关窍之处,陆寓微眉头一跳,神色不由凌厉起来,下意识便想要叱她胡闹。到底忍住了,一篇话听完,停了停,才冷着声问,“薛家的事,为何要小娘子为其奔走?这位薛郎君,是小娘子的什么人?”
谢郁文道:“薛郎君的父亲是爹爹的生死之交,旧日战乱中,更是拿命救过爹爹的命。而今薛恩公后人有难,自然也是我们谢家的事。”
陆寓微“嗯”了一声,只看着她,“就是这样?”
谢郁文略感踌躇,可也知瞒不过他,恐他知晓后,更要疑她有私心,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爹爹感念薛公大恩,在薛恩公弥留之际,便做主定下两家通家之好,是以这位薛郎君……算是郁文的未婚夫。”
陆寓微玩味着这句“未婚夫”,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一时间心思却莫名失了控,百般心绪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
陆寓微定了定神,撇开那莫名的情绪去。实则这桩案子他是知道的,其中内情复杂,牵扯众多,便是为着谢家的安危,也下意识地想要让她撂开手去,“此事凶险,谢家不该牵涉其中,小娘子别再过问了。”
陆寓微拒绝得干脆,言语间却隐有护佑之意,那股子责备式的关切,与谢忱往常劝她的语气,竟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