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兰在鸣春楼,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谁知等来的竟是个陌生男子。
钱掌柜亲自领着谢赜进来,恭恭敬敬地与二人引荐,“谢郎君,这位便是小娘子交代的贵客,陆公子。”
又转向陆庭兰道:“陆公子,这位是谢郎君,小娘子的堂兄。”
堂兄?
陆庭兰的目光淡淡落在谢赜身上,思绪却不自觉地游走了。他漫漫地想,前两日得见,谢家这位小娘子,打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很是胆大没忌讳的一个人。可这会儿,却叫堂兄来见他,总不会是一夜之间,忽然学会了小心谨慎吧?
陆庭兰不觉蹙起眉,难不成……是昨夜里的酒,这会儿还没醒么?
他半晌不说话,一时喜怒难辨,目光如炬。谢赜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只好拱手作礼,硬着头皮先开口:“陆公子,在下谢赜,今日受郁文妹妹之托前来,但听陆公子吩咐。”
陆庭兰回过神,却不置可否,淡淡道:“谢郎君是小娘子的堂兄?我倒未曾听闻,谢忱还有个子侄。”
谢赜叫他一句话戳中痛处,心下立时有了薄怒。可顾念着陆庭兰,这人瞧上去气韵不凡,尚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只好按捺下不悦,面不改色,“在下原是明州谢氏子弟,家父战乱间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只余我与母亲在明州艰难度日。后来蒙伯父大恩,收留了我与母亲在府上,这才有了活路。”
谢赜说到此,索性自嘲一笑,“在下比不得郁文妹妹,才学平庸,又无甚经商的头脑,不过得伯父庇佑,寄居篱下,混口饭吃罢了。世人不知伯父还有我这样的子侄,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
转眼,却见陆庭兰凝神打量着他,谢赜忙又补了一句,“不过,在下寓居这余杭城中多年,城内城外有什么好去处,倒还算精通。陆公子既初来余杭,是想要游赏山水,还是走街串巷,在下皆可以奉陪。”
陆庭兰仍没有接他的话茬,只问:“小娘子让你来,是怎么与你说的?她说了我是谁么?”
谢赜叫他问得惴惴不安,小意答道:“郁文妹妹只说,陆公子是伯父故人之子,近日自中京城来,并未说旁的。”
故人之子?陆庭兰眉头一轩,不知道是真叫她寻摸出了什么旧事,还是信口胡诌歪打正着。当下也不再纠缠,漠然点了点头,“既如此,那便请谢郎君带路,不拘去些什么地方,就在城里逛逛吧。”
谢赜应声领命,引着陆庭兰往外走。鸣春楼临江而建,左近云集了几个繁忙的渡口,货船游船来来往往间,人流如织、商贩集聚,便形成了好大一片热闹市集。
谢赜抬手遥遥一指,对陆庭兰道:“那边是‘蕃市’,专卖外洋来货,整个江南路,都没有比这里更新鲜的西洋玩意儿了,陆公子要不要去瞧瞧?”
陆庭兰随意一颔首,谢赜便领着他向蕃市走去。眼珠一转,又状似无意地问道:“陆公子家中,做的是什么营生?令尊既与伯父是旧识,若非也是行商之人么?”
陆庭兰目不斜视,“家父去世得早,家中就我一人,无甚营生。”
这话答非所问,谢赜全摸不着头脑,可仍连忙露出歉疚神色,告了声罪。顿了顿,却还是不死心,腆着脸追问道:“而今国朝初定,天下百废待兴,职官出缺甚多,官家也年年加开恩科,以揽天下有识之士。陆公子居中京城,可是有意入仕途吗?”
陆庭兰今日一身青衫,通身凛然之气,显见不是寻常布衣,却也不像是个豪阔高门公子。听他说起家中高堂过身,既无人可依仗,想来也只有科举入仕这一条路,是以谢赜会作此想。
谢赜自以为窥见了真章,不由暗自一哂——看来这位陆公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难怪堂妹不稀罕露面,要丢给他来奉陪。
陆庭兰听他左右打探,心下早生出不耐烦,只是顾念他到底姓谢,称谢忱一声“伯父”,也不愿翻脸,只是四两拨千斤道:“谢郎君一味关心旁人,倒是自己,是怎样打算的?往后是要承袭谢家的一份产业么?”
谢赜一怔,很快摇了摇头,“谢家自然都是郁文妹妹的,我绝没有要与郁文妹妹相争的心。”说罢,他觑着陆庭兰的神色,忽然心中一动,畅然笑道:“何况郁文妹妹早行了笄礼,又自小定了亲,怕是不日便喜事将近,待往后,谢家还将有姑爷帮衬,更没有我什么事了。”
陆庭兰眉头一跳。谢家小娘子定了亲的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惊讶之余,仿佛还有什么别的情绪,却来不及分辨,强自淡然道:“那要恭喜谢公了。”
谢赜亦似由衷感慨,“这倒是喜忧参半——陆公子不知晓,实际郁文妹妹的婚事,也很叫伯父头疼呢,毕竟女儿家若嫁了人,就不好再一味扑在娘家身上了,谢家的家业,未来要如何交到郁文妹妹手上,其中诸事,自然要先和夫家商定了,才好往下议亲,这些事,伯父也为难得很。”
这些是女儿家的私事,拉拉杂杂说了这样多,他听了去,已经很不是君子行径了。陆庭兰自然有很多疑问,可到底忍住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蕃市上,谢赜亦步亦趋地介绍着,难得陆庭兰也流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在摊贩间频频驻足,看得很是仔细。
谢赜见他留神端详一件青花烛台,在一旁解释道:“陆公子看这烛台,青花纹样扭曲奇特,实则是外洋那边的文字。外洋贵族喜爱瓷器,视为尊贵地位的象征,是以常会遣商队来朝,定制些特殊纹样的器具回去。这些器具偶尔流出民间,大家瞧着纹饰新奇,虽不至于追捧,却也是颇有些人,乐于猎奇尝鲜的。”
陆庭兰掂量着那青花烛台,问摊主:“这烛台怎么卖?”
“五百文。”
官窑所制的寻常青花烛台,也要卖上三五百钱,此物式样奇特,卖五百钱,可说是桩划算买卖了。
见陆庭兰掏钱买下了这烛台,谢赜哂笑,“早知陆公子喜欢这些器物摆件,我便直接领公子去谢家的瓷器行了,那里才有真正的好东西。”
陆庭兰不以为意,“下回一定,”又朝谢赜拱一拱手,“我还有事,今日便到这儿吧,谢郎君拨冗奉陪,陆某就此谢过了。”
说罢便抽身离去。谢赜忽然叫他撂在当场,满头疑惑,瞠目结舌望着陆庭兰的背影,半晌才回过神来,暗骂一声,只好也回身走了,“莫名其妙,谢郁文那丫头,是上哪找来这乱七八糟的人。”
陆庭兰走出百丈远,忽然回身,眯起双眼望向谢赜处,神色冷漠。今日一路护卫在暗处的亲军首领,此刻见陆庭兰顿住脚步,忙走上近前。
陆庭兰看着谢赜的背影,朝亲军扬了扬下巴,沉声道:“冯子俊,认清脸了没有?眼下先记牢了,往后怕是少不了要盯他的梢。”
那厢谢赜得了闲,正琢磨着往何处去。他近来日日在谢忱跟前卖乖,兼又协理着鸣春山上园子里圣驾巡幸之事,已有多日未进城来。今日这样早就得了空,便活动了心思,打算好好松快一番。
略一琢磨,便朝奎香楼去。这奎香楼,亦是余杭城里有名的酒楼,虽不是谢家产业,胜在雅俗共赏,其间不止做酒菜生意,兼有歌舞、说书、搏戏,乐趣繁多,是以尤其得城中镇日闲来无事的贵公子喜爱。
从前谢忱举家尚居宜园时,谢赜也是奎香楼的常客。今日一进楼中,立刻有眼尖的故人将他认出来,扬声喊道:“咦,谢赜兄弟?稀客啊!”
谢赜循声望去,果然见得是旧日里相熟的狐朋狗友,便笑骂着朝人堆里走去。那一群人约莫有七八个,还不到正午的时辰,便已喝得酒气熏天,几人闹哄哄地推搡着谢赜,上来便连灌了他几杯酒,喝得他立时也没了顾忌,挽起袖子,敞开了怀。
这群人皆是城中旧勋子弟,家中高低有个爵位,可或因是旁系偏房,或因是幼子,总之没有袭爵的份儿,早年间世道乱,自幼又未认真读过书,待到天下大定,已经长到十几二十岁上,总是背倚家族,吃穿不愁,更没有了入仕新朝的想头。而今成日里无所事事,便只有花天酒地度日。
谢赜呢,本与他们身份有云泥之别。可谢忱乃是天下首富、从龙股肱,虽无官无职的,可确是余杭城里实实在在、一等一的土财主,比他们这些空有其名的旧勋子弟,高出了不止一星半点。谢忱对家人又素来大方,怜谢赜幼年失怙,财资上从不吝惜,是以他实则是这群人中,最为豪阔的。
谢赜出手大方,这群子弟却成日走鸡斗狗,有满城的消金窟要去填窟窿,一点家底早磨光了,见谢赜散财散得痛快,一来二去的,便也爱带他一块儿玩。
淮阴伯陈家的子弟,此刻醉哄哄地拍着他的肩头,“赜兄弟,你……你近日做什么呢,谢家那一大摊子事儿,不都有你堂妹管着么,你成日里在家窝着,有什么趣儿!”
对面立时有人起哄,“嗐,赜兄弟的堂妹不是早定亲了么,只要嫁了人,这谢家,迟早还不是赜兄弟说了算!”
众人来了兴致,忙追问可当真,那谢赜仰头灌了杯酒,满面愁容,冷嘲道:“你们知道什么!我那堂妹定亲的夫家,是个没出息没根骨的,到时候她嫁不嫁的成,还两说呢。”
有人不以为然,不屑笑道:“没了这个,自然还有下一个,满余杭城多少男子,还愁没人娶你堂妹么?一个姑娘家,嫁人是早晚的事,赜兄弟,你的福气可还在后头啊!”
谢赜“嗤”地一笑,“你们知道什么,我那伯父,对女儿可是宠爱得无法无天,只要她自己不答应,伯父自然都由着她去。”
那陈家子弟闻言,长长“哦”了一声,酒杯一撂,笑得邪气:“那还不容易?那就让她自己答应呗,只要……还不上赶着要嫁人嘛,哈哈。”
未言之处,其意不言而喻了。众人了然地哄堂大笑,眉来眼去地朝谢赜使眼色。谢赜心下一动,想起这群子弟中的家中境况,忽然有了主意。
他阴恻恻一笑,开口道:“我这堂妹手上究竟握着多少财帛,你们怕是想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