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城背倚鸣春江,水网密布、官道通达,乃江南路商贸重镇,南来北往的商队汇集于此,是以滋养了一批风味各异的食肆,汴和楼便是新近颇为风行的一家。
谢郁文所言不虚,汴和楼确实不远,一晃神儿的功夫便至。谢府上的仆妇先一步进店去,楼前的迎客见了生面孔,才要打起官腔,一抬眼,却见那仆妇身后的车架虽不起眼,驾车的马却神骏非凡,绝非寻常官眷消用得起,立时满面堆起了讨好的笑,“承蒙客官瞧得起小店,只是今日不巧得很,楼上酒阁子皆客满了,您几位若没有订座,怕是要稍待一待。”
今日谢郁文是算准了要与那梁公子“偶遇”,若提前定了座,岂非显得刻意,却不妨这汴和楼竟如此抢手。
谢府的仆妇也老练,正要亮明了身份分辩,后头跟来的梁公子恰好此时也到了。那梁公子着急与美人同席共饮,见人阻拦,哪里肯依,当即眉头一拧,纨绔的做派就要发作,谢郁文见状,赶忙下车,侧身挡在了他跟前。
谢郁文这一露面,那汴和楼的迎客又变了脸色,“哎哟”一声惊呼,连连哈腰,讨好的口气中不由添了份敬畏,“竟然是谢小娘子来了,实在是小的有眼无珠,还请谢小娘子千万别怪罪。”为难地挠了挠头,又斟酌道:“楼上的酒阁子今日真是客满了,不过后头园子里还有个花厅,尚算清雅,寻常皆不宴客的,只在东家来时偶尔一用,小娘子若不嫌弃,小的这便吩咐人去打点。”
谢郁文瞧了一眼梁公子,算是探询的意思,那梁公子倒是愣了愣,方颔首允了。
迎客便招来过卖,领着二人往里走,梁公子边走,边朝谢郁文感慨道:“小娘子只消一露面,便似能抵过本……公子千言万语。此刻才知,原来小娘子在余杭城里的地位,竟是这样高。”
谢郁文不过一笑,“公子快别说笑了。只是同在余杭城里做生意,大家愿给家严几分薄面罢了。”
汴和楼做的是河南淮北间广袤平原的菜色,其间物产与江南路大有不同,落到楼台亭林的布置上,也细致地显出北地特有的风貌来,楼阁通直、院落开阔,多饰朱绿,更有一分浑厚气象。
二人行至园中花厅上落了座,那梁公子倒反客为主,径自点花茶,又传行菜,报了一溜中京食肆盛行的菜名,一时间座中传唱如流。
梁公子含情脉脉地看向谢郁文,“今日既是蹭着小娘子的脸面方进了楼来,小娘子可千万别与我争了,这桌酒菜,就当是我酬谢小娘子,助我得尝家乡风味的厚情。”
谢郁文也没纠结这个,左右座上都不是在乎这点银子的人,便也不担心日后要还他这份情。她趁着这话头往下问,“梁公子是何时来余杭的?这样想念中京风味,怕是离乡有些时日了吧?”
“倒也不久,”梁公子浑然未觉,拈着指头认真数了数,“才到城中三五日。自中京城水路顺流而下,一路行来春和景明,路上也不过走了十余日便至。”
谢郁文露出神往的神色,“春日里行船,‘飞花两岸照船红’,山光水色应是绝佳吧,梁公子好眼福。”
那梁公子实则一路皆窝在船舱里,与侍女饮酒作乐罢了,浑然不知外头是日是夜,什么景致风光,皆不曾瞧上一眼。可此刻见谢郁文微微仰着脸,眼中似有熠熠的期待,定定瞧住自己,不由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当即不作他想,只顺着她的话,囫囵说下去:“景致确实十分好……小娘子若有兴致,明日我便命人去寻一座游船来,眼下鸣春江也是春光正好,小娘子可愿一道同游么?”
谢郁文依言而笑,嗔怪似的朝他递去一个眼波,“梁公子大老远的到余杭来,若非只为了游山玩水,就没有正经事要办么?”
这话忽而叫梁公子醒过神来。
官家南幸,将要驻跸余杭谢忱府上,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他离经叛道惯了,父皇登基为帝的那一日起,他便立志做逍遥王爷,是以这一回,也偷跑出巡幸的队伍,独个儿一人,先往余杭城中来找乐子。可待得十余日后,圣驾浩浩荡荡进了城,介时他定然也是要随着官家往谢府上去的。而谢郁文,又是谢府上的小娘子,迟早要识破他的身份,此刻若在她跟前儿扯了谎,到时候再戳穿,岂不是不美。
要现下便和她坦白么?梁公子——梁王——却又踌躇了。
身份贵重的王公,叫人奉承吹捧惯了,自另有一分自矜自重,他对这位谢小娘子着实颇感兴趣,偏又不想恃凭圣天子胞弟的身份叫美人臣服,只愿美人是单单为着他这个人而倾倒。
思来想去,梁王还是决意暂时作罢,便含混答道:“此次受家中嘱托,前来余杭城完成一桩长辈心愿,只是却不是桩容易的事,要在城中盘桓上数月也说不准,并不急在一时。”
这话虽说得含糊,却暗合了官家巡幸所为之事,与她此前猜想分毫不差,谢郁文心下愈发笃定了,面上却似懂非懂般,只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恰在此时,行菜端上了酒菜来,梁王亲自执了酒壶,离席往她身侧来斟酒,“我出中京时,城中最善酿酒的丰乐楼方推出了新酒,唤作‘雪腴’,我也只得尝了一回。谁知一路南来,今日见这汴和楼中也酿售此酒了——酒方子竟是行得比我的船快。小娘子尝一尝,中京佳酿,不比余杭的差。”
谢郁文自然是不想饮的,只是今日戏骨还未登场,最要紧的话尚未问出口,只好顺了梁王的意,端起酒杯略抿了一口。
入口是甘甜的,有沁人的花香气混着米香滚上舌尖,待咽下了喉咙,方才泛出一丝清凉而微刺的酒味来。她忍不住又饮了一口,眼角眉梢皆绽出舒畅的笑,“果然是好酒,像是尝到了腊梅上化着雪的香气。”
梁王听来不禁乐了,这个形容甚妙。忽而觉着她又可爱了几分——先前只以为她端稳似谪仙,此刻不过饮了两口酒,眉眼间立刻有了生动的灵气,更添一分天真与娇俏。
梁王心动不已,又说了些中京城里吃喝玩乐的趣闻来,哄着谢郁文推杯换盏不绝。
谢郁文心中还留着几分清明,说笑间,觑着空,又挑起了之前的话头,“梁公子初来余杭,人生地不熟的,要完成长辈的嘱托可不容易。公子在城中,可还有亲朋故人帮衬么?”
这话问得不算高明,明白人一听,便知她是在套着什么话。可梁王呢,只见眼前的美人面颊飞上浅浅一层红晕,说话时入神地望住他,顾盼间风流明艳到了极处,哪有半分使着心机的模样。
梁王早没了防备,只要哄着美人高兴,什么都肯说,便温言笑道:“倒也不是孤身一人,家中尊长亦请托了旁的故友,一道往城中来办事。”
谢郁文“哦”了一声,眼波一转,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昨日那位‘陆公’,便是公子的亲友罢?”
终于还是说起了昨日之事,梁王有些窘迫,到底是自己不占理,酒劲上头轻薄了美人,此刻想来真是个糟糕的开局。
可此刻情形好像有些颠倒过来,换成她有了几分薄醉。若一定要将昨日之事挑明了,那怕是没有比现下更恰当的时刻了吧!
梁王看着她,觉得有趣,“小娘子猜得不错,陆公与家中尊长,确是故交。”
谢郁文仿佛有些不胜酒力,撂下了杯盏,一手支着脑袋,斜斜撑在案上,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半晌,像是脑子转不过来弯儿来,困惑地瞧着梁王,神色娇憨,“那陆公,瞧着和公子差不多年纪,做什么要叫作陆‘公’呢——是他辈分很大么?”
梁王略一思量,决定还是说实话,反正迟早她要知道,想来并不打紧。却还是放软了声气,像是怕惊着她,“这话我说与小娘子听,小娘子别吓着——那位陆公,倒不是辈分大,只因是先帝亲封的平昌郡开国公,是以中京城里人人称一声‘陆公’。”
平昌郡开国公?!
谢郁文心中先是一震,虽揣测那陆庭兰在朝中位次怕是不低,可封爵开国郡公,还是先帝亲封,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可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堂堂一品的亲王,在他面前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区区一个开国郡公,似乎也无甚了不起。
更多的是安心。这就好办了,有了实打实封诰的头衔,不怕再打听不出那陆庭兰的首尾了。
谢郁文心下大定,今晚这一场酒喝得不亏,总算达到了目的,是时候可以收摊了。
她晃了晃脑袋,一个没留神儿,差些带翻了酒盏。一旁的徐徐早就看得暗暗着急,此刻见状,忙上前来扶她,一面口中向梁王告罪:“梁公子,我们小娘子今日高兴,一个没留神竟喝了这样多酒,不好再陪公子宴饮了,怕是要先告辞了,还请梁公子见谅。”
徐徐说着,便要搀起谢郁文往外走,梁王心急,忙挨上前来,挡住两人的去路,一迭声地挽留,“小娘子是空腹多饮了两杯,一时上了头,不如先用些吃食吧,兴许便缓过神来了呢。”
徐徐不好硬闯,只好软语相劝:“梁公子不知道,我们小娘子酒量不好,寻常断断不会饮这样多的,今日也是与梁公子投契,一时高兴,方饮过了头,眼下这光景,若不赶紧回去喝了饮酒汤歇下,之后怕是要头疼好几日了,还请梁公子怜惜我们小娘子吧。往后您也要在城中待着,大有再一道说话的时日的呀。”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梁王不好再留了,只得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去。原地立了片刻,却仍不死心,又追出来对徐徐道:“我送一送小娘子吧,我府上的车驾比小娘子的更大些,行得稳,也好让小娘子少几分不适。”
徐徐正搀着谢郁文穿过了园子,行到游廊下,再沿着游廊拐过弯儿去,便到了门上了。闻言,刚要婉拒梁王的好意,忽然却叫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谢郁文抬头一望,几乎怀疑自己是眼花了。相似的情形昨夜里才出现过一次,这会儿怎么又来了,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谢郁文伸手捏了捏徐徐的手腕,触手生温,确实不是梦境。她哭笑不得:“怎么又是你?!”
徐徐也懵了,喃喃道:“陆公……陆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求留言求收藏!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