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实过于惊人,荒唐透顶,怕是最狂野的猜测都不敢作此想。可反过来呢,若就着这答案细细往回思索,竟也很说得过去,甚至枝节上都合情合理。
先帝生四子,今上为嫡长,次子亦为李太后所生,封号岂不正是……梁王!
此番官家巡幸,为李太后陵寝选址,乃是明面上的一桩要事,如此说来,这位与官家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若一同随侍銮驾来了余杭,倒也是名正言顺之事。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位梁王会脱离了巡幸的队伍,独个儿先跑进了余杭城来,还好巧不巧地,在鸣春楼中闹了一番事。
其实若是谢忱在身旁,定能一眼识破他的身份。旧日里先帝起兵,元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早地入了幕府效命,虽不亲自领兵上阵,却也常跟着父亲于人前露脸的。谢忱乃周家争天下最要紧的一大助力,往来帐下是常事,对周家的儿子,自然不会认错。
可后来天下平靖,谢家蛰居余杭,平日里爹爹却并不爱与她说旧事,对于周家的过往,更是讳莫如深。是以她对于先帝、对官家乃至这位梁王,并不比金汤街上卖糖人的老妪知晓更多。
谢郁文忽然想到,昨日初遇着那位“梁公子”时,她还在心中暗讽呢,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在余杭却不识她谢家。现在想来真是打脸——人家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要屈尊纡贵来识得你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合该是说的是她自己才对!
谢郁文欲哭无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棘手的事非但没解决,还越积越多。怎么办呢,真要去和爹爹搬救兵么?可就此撂开了手不干了,若被底下的人知道,往后还怎么指挥得动家中那群办事办老了的狐狸,她还是趁早收手了嫁人去吧。
这个万难的局面,要抽开一个线头,该从哪里下手呢……谢郁文苦恼地想,她是该趁着那个梁王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之前,自己主动去道歉讨好呢,还是指望着昨日梁王真是喝醉了酒,一觉醒来就将此事悉数全忘了,好让她装作无事发生?
冉冉也叫这个离谱的事实惊住了。但她昨日并没有跟着出门,“梁公子”、“陆公”这两位戏剧性十足的人物,行事做派,她都不曾亲眼瞧见,反不如谢郁文那样被唬住了。她缓缓地重启思索,一点点勾勒起前后因果,忽然捉到了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
不知是惧还是喜,冉冉的声音都发着颤,“小娘子,您想啊,若那‘梁公子’实则是官家的亲弟弟,那么那位陆大人……他得是什么样的角色?”
谢郁文若遭当头一击,恍然大悟。可不是么?!昨日在鸣春楼,陆庭兰一句话便能止梁王撒野,还称与梁王家中尊长多有来往。
这世间,够格让一位亲王爵称得上一句“尊长”的……除了先帝与官家,还能有谁!
这陆庭兰,究竟得是个多尊贵的官儿啊!不仅身份尊贵,且看那梁王,见着他就和个避猫儿鼠似的,恐怕还是掌着要紧实权的。
谢郁文喃喃道:“这样尊贵的一个人,爹爹却说不认识,这怎么可能呢……他与爹爹两个人,其中必有一个没肯与我说实话。”
冉冉却不担心这个,“小娘子想啊,这样的人物,全天下能有几个?怕是半只手都数得过来,您还担心打听不出来么?”越说越轻快,所有的难题,似乎一下子都迎刃而解了,“既然陆大人的身份这般非比寻常,那么薛郎君之事,就更不用小娘子费心了——届时,小娘子只消拿着从陆大人处赢来的赌注,区区京兆尹府,哪愁捞不出一个无关紧要的薛郎君呢。”
想通了后,确实是这个道理。巨大的惊愕与惊喜接踵而来,兜头将她扑倒,缓了好一阵儿,再站起身来,竟是柳暗花明。
谢郁文怅然地想,这万难的局面,她要抽的那根线头,竟然就是陆庭兰。
那么现下最要紧的事,反而便是昨夜一时兴起、留作一条聊胜于无的后路的赌约了。谢郁文沉吟思量,将那玉牌攥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不多时,便有了主意。
当下唤人备车,谢郁文换了身衣裳,携着徐徐出门去了。坐上马车,徐徐还是云里雾里的,“小娘子这会儿去金梁巷,是去寻陆大人么?”
谢郁文摇摇头,“我不寻陆大人,我寻梁公子。”
徐徐满腹困惑,寻梁公子,做什么要去金梁巷呢?昨日听陆大人说,他暂居金梁巷友人府上,若真如此,那梁公子还不得绕着金梁巷走么。
见谢郁文并不多解释,徐徐只好暂时按捺住好奇的心思,且待稍后揭晓,小娘子这是打着什么机锋。
余杭城东自古来便是繁华处,不同于西城精雕细琢的清贵,东城则是大刀阔斧的豪阔,四下里尽是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马车驶进金梁巷,谢郁文下了车,走进巷口的一间茶行。拣了当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些茶水点心,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徐徐闲话,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状似无心地闲赏着春日暮色里的熙熙攘攘。
约莫喝了两盏茶的功夫,果然见得一驾华贵的马车远远驶来,正是朝着金梁巷的方向。徐徐定睛瞧着那马车,待分辨清楚,不由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合不拢嘴——这岂不正是昨日鸣春楼前,将那闹事的梁公子送走的马车么!
徐徐骇然看向谢郁文,“小娘子是如何料准了梁公子会往金梁巷来?难不成……是小娘子约了梁公子见面么?”
谢郁文却不言语,仍凝神盯着那马车驶进巷子深处。至马车缓缓停住,有小厮模样的听差自车上下来,亲去叩门。她收回视线,朝茶行前侍立的谢家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立时往那巷子深处行去了。
谢郁文这才转过头来,朝徐徐狡黠一笑,“昨日梁公子丢的东西,我找通判府的人给他送了去,且称是陆大人着人寻回来的——这不,梁公子就来向陆大人致谢啦。”
徐徐“哦”了一声,有些了然,略想一想,却仍有很多疑问,“可小娘子怎知那梁公子会亲至?这等小事,遣个下人来说一声便是了,哪里犯得着特地登门呢?况且况且……这短短半日,小娘子又是如何知晓梁公子的住处的?”
谢郁文悠闲地呷了口茶,“钱掌柜多细致的人?昨日那梁公子从鸣春楼离开时,钱掌柜一准儿命人后头跟着的,一问便知。至于梁公子会亲临么……”她挑了挑眉毛,眼波朝不远处繁华的街市盈盈一递,“今日初十,余杭最出名的瓦子要旗楼赛诗,便在这左近。我不过料准了那梁公子会来凑热闹,既然路过,他来金梁巷登一登门,不过顺带的事。”
徐徐这才恍然大悟,“小娘子好成算。那梁公子,不过在小娘子跟前儿撒了趟酒疯,小娘子就能将他的性情猜得这样透,可真是了不起。”
谢郁文正凝神留意巷子深处的动静,漫不经心地应道:“啊,徐徐夸人的本领也见长,也好了不起。”
巷子深处的马车,此刻却调了个头,缓缓朝外驶来。谢郁文见状,掐准了时机,立时起身,携着徐徐往外走。
见她欲离去,远近侍立的谢府护卫忙收整了队形,一时间,在巷口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后头马车中的人闻得响动,不由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
便是这一眼,正好撞见谢郁文扶着徐徐的手,作势便要上车。那人竟下意识喊出了声,“咦?是你!”
这一声惊呼,引得众人齐刷刷侧目,谢郁文亦转头一望,见那车窗中探出来半个脑袋,仿佛惊了一跳,怔了怔,方搭着侍女的手,从车上退下来,笑意盈盈地朝那人纳了个福。
那探出窗外的,正是梁公子的半个脑袋。见美人朝他盈盈一笑,梁公子早晃了神,一迭声地让车夫停下。
他下了车,一脸惊喜地朝谢郁文走去,不等她开口,便喜孜孜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日黄昏与小娘子偶遇才知,不曾相约而得见,原来更叫人欢喜。”
他说得这样露骨,只差没有与她直白地调情了。谢郁文笑意一僵,纵然先前打了满篇的腹稿,也未料及竟要答这样的题。
昨日他言语间轻浮,谢郁文尚有一丝不悦,可现下既已猜着他的身份,那一丝不悦都怠懒有了,只余了一点不屑——到底是天字第一号纨绔啊,清醒的时候,也能说醉话。
心下这样想着,面上却笑意愈深。谢郁文迎着他的目光,甚至俏皮地扬了扬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并不接他的话茬,只笑道:“妾也是今日才知,余杭真小,竟又遇着了梁公子。”
美人这一声“梁公子”,软软糯糯的,宛转的声调勾出唇畔小小的梨涡,甜得他骨头都酥了。他几乎失魂落魄,下意识向着美人挨近一步,喃喃道:“我叫人打听过了,小娘子原是谢忱府上的千金,这才叫我想起来,小娘子的名字,便是中京城里都是闻名遐迩的。昨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其实竟更盛……到底是谢公那样才冠天下的名士,又有万贯家财作底子,方能养出小娘子这样谪仙般的美人儿。”
堂堂一位王爷,满口奉承起爹爹倒不遗余力,明知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总算让谢郁文少几分了嫌弃,甚至直接忽略了他最后的轻佻。
谢郁文颔一颔首,算是应了他点破她的身份。垂目避过他赤条条的目光,恰到好处地添了一点矜持的羞涩,“梁公子过誉了,妾不敢当。”
她那一垂首,在他看来却更添娇怯之态,暮色下的美人,楚楚惹人垂怜。他仍一副失神的模样,又有不假思索的轻薄之辞要脱口而出,却叫美人抢在了前头,“天色不早了,梁公子饿不饿?可巧了,妾知道左近有家食肆,做的是北地菜色,梁公子既是中京来客,便让妾做个东,梁公子可愿赏光一尝?”
说话间,美人柔柔望住他,不紧不慢的声气,听来更有一分循循善诱。他巴不得与她亲近,此刻听美人主动邀约,焉有说不的道理?当下连连说好,恨不得立时要来牵过美人的手,一同登车而去。
谢郁文道:“那就请公子的车驾跟在妾之后,不过两条巷子,片刻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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