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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胜觉得自己近来倒霉透了。
十五岁上,家里托了好大的人情,求到谢家一个远亲跟前,方将他送进谢家的典当行做学徒。学徒的日子清苦,每月的一点出息都要交由管楼先生记账代管,平素一举一动都有执事看着,全不得自在。
好容易捱过了一年多,就要得以列入中班,他却叫朝奉给辞了。
朝奉拈着花白的胡须,看着他直摇头,“你有几分小聪明,算盘书字银洋样样学得囫囵,算过得去,却怠懒钻研,终日忽忽悠悠。典业中人须以‘勤’字为首,像你这般心思浮躁之人,定不得长久的。”
好在仍念着他有几分机敏,嘴皮子利索,性情跳脱,便荐了他去谢家的酒楼营生做活,留他在鸣春楼中做过卖。
谁知才过了一日,没留心一句话说呲了,又叫鸣春楼给辞了。
三胜欲哭无泪,肩上挂着半旧的包袱满街游荡,差一点儿就要去下九流里讨生活。命运攸关的当口,竟被急转直下的时运兜头砸中了。
鸣春楼的堂倌追出来给他留话,他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全不明白自己今日如此莽撞的表现,如何就叫东家小娘子瞧上了。怕不是要把他绑了,拿送去给那傲慢的醉鬼公子下酒吧……三胜心有戚戚焉。
辗转反侧了一夜,三胜还是决定去谢府上碰碰运气,毕竟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了。下定了决心,一骨碌爬起身来,天还没亮,便上通明巷口蹲墙根儿了。
三胜一直盯着宜园那丝毫不起眼的大门,候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整条巷子都醒了过来,角门上有仆从流水似的进进出出,这才壮着胆子上去自报家门。
谢府的仆妇带着他穿林越池,穿花蝴蝶似的绕了好半天,方引他到一处亭子中,请他稍待小娘子得空了再传见他。仆妇的声气不卑不亢,并不因衣衫粗陋而轻贱他,神情亦是淡淡的,说完便回身走了。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时辰。三胜反倒心静了,双眼无神地瞧着那池水清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过会儿一定要好好表现,好让谢小娘子容他在宜园中留下。
这个念头一起,便止不住想入非非,甚至谢郁文几人一路绕着池子走近,他都愣是没瞧见。直到闻见女子一声轻咳,他猛然抬头,才见着是谢小娘子领着侍女走了进来,慌忙就要行大礼。
谢郁文远远便瞧见了亭中有人,泥塑般僵在地上,好半天竟不见他动一动。待走得近了,见亭子里摆着方桌石凳,那人却不敢造次,只垂头袖手静立着,全没有坐立不安的模样。
她择了杌子坐下,示意三胜也坐,目光直直落在他面上,不动声色道:“今日见着了三胜兄弟真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冒名顶替了呢。”
语气平静,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可三胜心下仍不住狂跳,脸涨得通红,好不羞愧,“昨日是小人莽撞了,冲撞了贵客,却叫谢小娘子替小人受了气,全是小人的错,请小娘子责罚小人吧,求您给小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谢郁文没有接他的茬,仍是只悠悠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三胜到底没敢坐下,垂着头,口中振振有词,“小人有三错。第一错在口无遮拦,真话自己放在心里便是了,贵客不满,首要当然是安抚,如何能与贵客回嘴;第二错在脑子不灵,情急之下粗口笨舌,不会好言相劝,也想不出法子安抚贵客,没能及时平息事态;第三错在貌寝,但凡小人能有,能有小娘子万一的姿容,也不会叫贵客这样生气……”
前两条倒也罢了,听到第三条,一旁的冉冉立时拧起了眉头,冷声喝住他:“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些,小娘子也是你能冒犯的?”
三胜吓了一大跳。他原也料到了小娘子会作此问,在心中翻来覆去了半天,特地酝酿了一大篇话,本来在脑海中恭敬奉承的句子,才说出口,便叫侍女喝住了,仔细一琢磨,才感到这话由自己一介陌生粗鄙的男子说出来,听来竟是轻佻冒犯得很。
三胜悔不自胜,心底又隐隐生出悲戚来,自觉今日约莫是要被打出这宜园去了。
谢郁文倒不见恼怒,面上还是淡淡的,心下其实还在发笑。对于他的自我检讨,也不予置评,停了停,只问道:“那位贵客说鸣春楼的不好,你怎么就要回嘴呢?若确实是鸣春楼的不是呢?”
“怎么会是鸣春楼的不是?”三胜脱口而出,满脸惊诧,“鸣春楼里的东西都是我们余杭一等一的珍宝,最精致味美不过,哪里有不是呢?定然是挑事的人不懂行罢了。”话音未落,赶紧又补了一句,“当然,贵客不懂行,也不是贵客的错,小的再不会与外乡人计较。”
听到这里,谢郁文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三胜大着胆子朝她面上一窥,意外见她神色和悦,怔怔然将高悬的一颗心放下了。
片刻,果然听她问,“我身边缺个得力的长随——但你要想好了,我的差事可不轻省,要与商行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狐狸打交道,还要上王公贵勋家下探听葡萄架,你得想清楚,若回头叫我知道了你怠慢,可不是扔出府去这么简单了。”
三胜大喜过望,连连叩首,“愿意,小的愿意!能为小娘子、能为谢家效力,小的必定肝脑涂地,不叫小娘子失望。”
谢郁文见他应了,矜持点了点头,命人先将他带了下去。冉冉在一旁瞧了半天,见三胜远去,若有所思问道:“小娘子这是防着谁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谢郁文知道她的意思,也不隐瞒,“谢家上下除了你和徐徐,还有赵妈妈,说白了,个个都是爹爹的人。我知道爹爹自然是疼我的,更不会疑心爹爹要对我不利,只是如今我手上要过的事也渐渐多了,总得有自己的亲信,往后总会有些细枝末节的,不想全无保留地叫爹爹知道,也算是早做准备吧。”
冉冉却有些担忧,“小娘子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可三胜这人……他不像家中小厮,身契都在小娘子手上,不愁拿捏不住。这样来路不明的一个人,家中有些何人,是做什么营生的,这些底细都还没摸清楚,他又不是卖身谢府为仆的,小娘子怎么好信任呢?”
谢郁文却是信心满满的,“鸣春楼也不会胡乱用人,既然进了家里的楼子,起码有人把过一道门了,倒不用过于担心……当然,现下他刚来,还是得找人盯紧了,若有什么不妥,大不了不用了便是,不值什么。”想了想,说道,“你去知会一声裴大娘吧,她儿子不是门上管车马的么,先叫三胜跟着他学两天。”
春日里的午后悠长,用过午膳,谢郁文歪在凉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昨夜睡得晚,没翻两页便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了。
透过半垂的竹帘,她有些木然地望着目之所及的一方天空,幽深而澄透的蓝色,没有一丝瑕疵,时间仿佛静滞在了这一刻。有一瞬间,她的神识全然空白,似乎不仅生生失去了一段光阴,连关于自身的记忆都失却,极端的松弛与惶恐先后海潮般袭来,又潺潺地褪去了。
睡得口渴,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想要唤人。侍女隔着山水屏风听见响动,忙上前来伺候。
侍女倒了茶来奉与她,殷殷笑道:“小娘子好睡,晌午间冉冉姑娘来瞧了小娘子好几回,仿佛有什么要紧事呢。”
一醒来便有无数的麻烦事……谢郁文塌着腰坐着,有些恹恹的模样,慢慢将茶吃尽了,仍不解渴,又饮罢一杯,方回复了精神气,朝侍女扬一扬头,“你去寻冉冉过来吧。”
冉冉来得很快,见她正独自对镜梳头,忙过来搭把手,“小娘子昨日累得狠了吧,晌午睡了这样久,仔细夜里又睡不着了。”
谢郁文双手支着下巴,看着镜子里的冉冉,无辜地眨巴着眼睛,“那你真是多虑啦,你几时见我有睡不着觉的时候。”
冉冉无奈一笑,心道那也确实。一面细细抿了抿她的鬓发,一面正色道:“小娘子,有桩要紧事——方才通判夫人差人传了信来,说小娘子一早打听的那个人,通判大人并不知晓,且不多时郎主也带了口信来,同样作此说。”
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听得谢郁文蹙眉。崔大人也就罢了,连爹爹都不知晓这个陆庭兰是何人……也不知道他是有意做了什么伪装,将她生生诓骗了,还是他实际并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物,都不够格入得了爹爹的眼。
冉冉见她愁容难掩,又宽慰她,“不过郎主也说了,他虽对陆大人没有印象,但已吩咐了家中惯走中京城的掌事们探查,晚些再给小娘子带消息。”
谢郁文不置可否,心中却想着,看来陆大人这条路多半是走不通了,往京兆尹府中砸钱开路之事,得加紧才行。
冉冉穿梭在她青丝间的手不停,继续说:“那位孙管事——就是去那位徐郎君家打听消息的孙管事——将徐家的消息写了条陈,方才亲自送了来。人还在前院候着呢,小娘子若看了条陈,还有什么疑虑之处,直接传他来问就是。”
谢郁文点头,“我一会儿瞧了再说。”
冉冉终于将谢郁文头发梳完了,简单挽了清爽利落的双髻,牵着她转身,端着秀脸仔细一瞧,确实纹丝不乱,方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在花厅搁着呢,小娘子去瞧吧。”
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喊住了谢郁文,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来,小心地交到她手上,“小娘子瞧瞧这个——早先小娘子见的那个三胜,刚又托人递进来的,说是昨日那位贵客拉扯间没留神遗落了,叫他在身后拾了来,本想交还的,可后来四下里忙乱起来,一时竟忘了。还是晌午在包袱里见着了,这才想着,便送了进来,交回小娘子处置。”
谢郁文听来有些乐了,“这人也有意思。这算是什么,投名状么?”
那事物一眼瞧来并不如何稀奇,不过是个玉牌,素面一块两寸来长,拿玄色丝带一系,连料珠都不缀一颗。轻飘飘的分量,难怪拉扯间会落在地上,叫三胜拾了去。
谢家巨富,谢郁文掌过眼的玉石奇珍不知多少,这玉倒是莹润温实,算是个合格的物件,可孑然又素净,寻常贵公子的腰佩,甚至都不太瞧得上这个。谢郁文心下犯嘀咕,这玉牌,甚至还不如那“梁公子”身上的一匹衣料值钱呢,这般朴素,可不像那纨绔的作风。
随手翻过面来一瞧,倒见刻着几个符纹。她凝神去细读,结果这一读,却吓得她一声惊呼,手一抖,差点没将摔在地上。
冉冉也叫她惊得一跳,“小娘子瞧见什么了?”
她一脸撞见了鬼的神色,伸出手去,将那几个符文指给冉冉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什么玩意儿?梁公子那个纨绔……不会是姓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