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楼上的更鼓渐次递入沉沉夜色里,一记一记的梆声敲得人恍然回神,凝神细听去,已是二更天了。宋大娘子停下来喝了口茶,谢郁文忙道:“不妨竟已这样晚了——时雨,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快歇下吧,我这就告辞了。”
宋大娘子也有了些倦意,却仍放不下心,依依追问:“我光顾着自说自话了,你也不提点我一两句。哎,葭葭,那你听到你想听的事儿没有呢?”
谢郁文但笑不语,“你就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少,我也少些愧疚,只怕牵连了你,总之这份情我记下了。今日叨扰了这样久,你家大人怕是正恨得我牙痒痒呢,改日我再寻摸些好茶来,给你家大人赔罪。”
说到自家郎子,宋大娘子婉然一笑,案上的烛灯曳着明灭火光,衬得那一分餍足的快乐愈发熠熠晃人眼,“你别与我客气啦——他今日也忙着呢,可顾不上我,你别管他。”
谢郁文又道了谢,起身告辞,宋大娘子吩咐管事嬷嬷送上一送,“夜深了,前头院子里的路不好走,那石阶砌得七上八下的,你出去时小心些。”
谢郁文忙说不用,“我早命人将车驾候在后门上了,往后头园子里一穿,不过两步路的功夫,早就走熟了的。”指了指一边的徐徐,“叫我的侍女掌着灯就是,不必劳烦嬷嬷再走一遭了。”
“那行吧,”宋大娘子无奈,命人取了盏羊角灯来,交到冉冉手中,目送着二人走远了。
走出百步远,徐徐回身一望,月光幽微,黑漆漆的夜色沉寂。她压低了声音问:“小娘子,通判夫人那一篇话,您究竟听出什么消息没有?我可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今夜,该不会白来了吧?”
谢郁文此刻不愿细说,只朝徐徐略笑一笑,以示宽慰。其实还是颇有收获的,方才吃到第二壶茶上时,她便抓着了宋大娘子话语中的关键信息,心中依稀有了谱,但为了掩人耳目,不叫宋大娘子察觉,她生生又挨了片刻,直到第二壶茶吃完了,才告辞出来。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通判府最西侧的后罩房处,眼见着便要到了后门上,忽而斜拉里自跨院中走出个人来,黑影一闪,将二人狠狠吓了一跳。那黑影高大魁梧,谢郁文的视线甚至只能平视他的胸口,一瞬间都忘记了仰头去分辨面容,下意识便要喊出声来。
电光火石间,那人影赶忙出声,企图阻止她深更半夜地将整个通判府搅得人仰马翻,“谢小娘子。”
沉稳的男子声音,还很有些熟悉,谢郁文几乎有些恍惚了。她的这一天实在是太过漫长了,连轴转着,应对一通又一通麻烦事,还要时刻紧绷着脑内的弦,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跌在了刀尖上……此刻一惊一吓,尚未来得及去记忆中寻找这声音的出处,身子一软,一个站不稳便要倒下去。
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见状,先于徐徐一步,不假思索地倾身一捞,稳稳揽住了谢郁文的腰。
跌下身去的当口,谢郁文胡乱伸手,不知抓住了什么衣料,待就着那伸过来的臂弯,稳了稳身子,才发现竟是倾身而下的陌生衣领。
因害怕跌倒,这一抓使了她十成十的力气,绯色的曲领叫那青白似冷玉的手指生生攥开了一道口子,一哧溜露出领下的肩颈来。
那是遒劲厚实的躯体,与女子的纤薄细腻截然不同。不过三寸宽的口子,肩背连着后颈,肌肉流畅的线条坦荡地横陈在眼前。谢郁文看愣了,攥紧的手指都忘记放开,有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似乎不是她应该看的,可就是移不开双眼。
头顶上有人清了清嗓子,还是那个熟悉的男声,沉稳中掩藏着微微发颤,“谢小娘子,您不妨先放开在下。”
谢郁文这才意识到自己不错眼珠地是在瞧着什么,抬头去探寻那声音的主人,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惊诧立时盖过了尴尬。
“……怎么是你?!”
可不正是陆庭兰,晌午在鸣春楼中初遇,兜兜转转半天,又重逢在了深夜通判府的后罩房前。
余杭城比不得中京,可到底还是江南路治所之所在,泱泱数十万户的城池,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生人一日间遇着两回,若不是处心积虑,那只能说是缘分天注定了。
谢郁文醒了神,四肢百骸的触觉登时收拢,她的指尖贴着他肩头的肌肤、他的手臂隔着衣料紧箍着她的腰、她半个身子堪堪就要贴在他的怀中……
后知后觉地,谢郁文“唰”一下脸红了,急急从陆庭兰的怀里绕出来,救命似地抓住徐徐的胳膊,方才有了些许实感,顺了顺气息,“陆公子,大半夜的,你做什么这样吓人呢?这会儿是要回府?晚上与崔大人在书房议事的原来是陆公子你?”
大约是要掩饰方才的尴尬,她的问题又密又急,却句句是自问自答。陆庭兰有些无语地瞧着她,晌午时觉着她是灵动明朗的小娘子,家财万贯且有担得起的聪慧与胸襟,原来也有这样跳脱的时候。
陆庭兰适才心头漏跳的一拍缓过了劲儿,再开口时已是清淡的语气,“我自西边跨院一路往后行来,就快出门了,忽然叫小娘子吓了一跳,小娘子竟还怪上了我。”
“……陆公子真会说笑,”谢郁文忽然想起什么,又端起了那副无瑕的笑,“郁文唐突了,或者应称呼您陆大人才是。”
谢郁文的目光上下逡巡,企图从他的装扮中瞧出一丝端倪来。与晌午的青衫不同,他换了身衣裳,确实是绯服犀带,方才游廊上那一瞥她并没有瞧错——可再往下她就瞧不出来了,国朝律例,仿佛是四品朝上服绯?可四品哪有资格佩犀带啊……
谢郁文从未去过中京,余杭府又从未授过权知府事,她的世界里最大的官,便在脚下这府邸中住着,区区五品一介通判。新朝开朝才五年,各项律令初立,要一眼分辨清楚官员服制,实在很有难度。
谢郁文有些懊恼,这个不明不白的陆庭兰,瞧着是越发不明不白起来了。可现下左右已经撞上了,恭敬有礼的伦常早就过了契口,她索性大着胆子问道:“陆大人是官家御前的人么?”
第一眼见他,她便觉得他应是个武人,且按照之前她与冉冉的思路,这陆庭兰大抵是来城中布置圣驾关防事宜的。虽摸不清他究竟领着多大的衔儿,可瞧着年纪轻轻便身着至少四品朝上的服饰,多半是御前的什么统领吧。
陆庭兰忽然起了玩心,拈着她的话,眉头一挑,“官家御前的人——除了妃嫔媵嫱,便只有内侍了。小娘子瞧着在下,像是宦官么?”
什么玩意儿?瞧着是个正经人,这会儿深更半夜的竟有心与她在这儿开玩笑?谢郁文有了几分气,“陆大人好兴致,郁文今日却累了,便先告辞了。”
回头便要走,那陆庭兰又喊住了她,“谢小娘子聪慧,又知道了在下的名讳,要弄清楚在下是不是官家御前的人,并不是难事吧。”
这话倒不假,那,所以呢?谢郁文闻言,停下来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此话意欲何为,“陆大人这是要考较郁文么?”
陆庭兰反叫她问住了,其实方才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有些闹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对着她口出妄语,讲话不过脑子。他身上揽着皇差,谢家并不该过早猜到他的身份才好,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倒叫他有些骑虎难下。
谢郁文见他不言语,又作高深莫测的模样,也有了些不耐烦。可她是个生意人,眼珠一转,当即心生一桩好买卖,盈盈笑道:“陆大人,不若这样,郁文与您打个赌——以三日为限,若郁文弄清楚了大人的身份,那么便算郁文赢了,届时希望陆大人能应允郁文一个请求。反之,那便算陆大人赢了,谢家上下若有什么能帮得到陆大人的,也无不应承。”
此话一出,陆庭兰又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在余杭城中应对些商贾买卖事,或许还游刃有余,可若放上了朝堂,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她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是朝中人了,竟还敢这样讨价还价。不说她若真赢了,向在朝官员讨人情是个什么罪名,就说若是输了——什么叫“谢家上下能帮到陆大人的”?谢家如今是个什么风口浪尖儿上的光景,还要不明不白地与在朝中人结党吗?何况连他究竟是个什么“党”都还没弄清楚。
这样的胆色可不能惯着。想来谢公还自觉将女儿教得不错,正暗自得意着吧,若再不叫她见识些天高地厚,迟早要捅出大篓子。
既然谢公狠不下心教她做人,那便让他来教。陆庭兰心下有了计较,作出对她的赌约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那就依小娘子所言。三日后,陆某便在府上,恭候小娘子来为陆某揭晓答案。”
谢郁文心满意足地走了。陆庭兰出了通判府门,静立了片刻,凝神见那马车走远了,方朝对面招了招手。
竟是个作禁军模样打扮的人,猫着腰儿“哧溜”一下从巷子暗处窜到近前,“陆公有何吩咐?”
陆公朝前遥遥一指,“领一队人,盯着些谢家的人,将他们安全护送回府。”
那禁军撇一撇嘴,有些不以为然,“陆公多虑了吧,在余杭地界上,敢对谢家小娘子不利的人,怕是还没有生出来。”
陆庭兰一个眼风扫过去,锋芒凌厉的眼神叫那禁军心中一颤,暗悔不已,忙躬身领命而去,刚迈出两步,陆庭兰又追在后头补了一句,“跟远些,别叫谢家人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