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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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园是坐东向西的布局,园中各色亭台楼榭、石径水廊皆朝水体造景,池广林茂。园中依着水势流转,砌粉墙其间,自然隔成东园、中园、西园三间,朝向通明巷的正门便开于东园北侧。迎门是园中地势最高处,清幽密匝一片竹坞,沿着林间曲径拾级而下,绕过了假山及回廊去,豁然即是疏朗开阔的秀美水色。

快哉厅便建在这半高的临门处,背倚池水,视野绝佳,寻常便作待客之所,内院若要与前院管事议事,也多在此处。

谢郁文自西园行来,一路慢慢将思绪捋了捋。王大娘只说是“国丧狎妓”——开朝不过五载,称得上“国丧”的有两回,远的那回,是崇元二年的腊月里,先帝崩逝,距今二年有余;至于近的那回,则是永平二年七月,李太后薨,也已是半年多前的事。

这回官家巡幸江南,谢家得了驻跸圣驾这等“光耀门楣”的事,多少也悉知了些各中内情,据称,官家下江南的一桩要事,便是为李太后亲选一处风水宝地。

其实此事背后也颇为坎坷。李太后是江南越州人,先帝登基后方才移居中京,虽得了天下头一份的尊荣,最惦念还是江南故里。可碍于帝王家礼制,开朝帝后若不合葬帝陵,怕满朝非议,只得衔怨而终。而官家纯孝,发愿要成全了太后心愿,到底力排众议,只将太后停灵梓宫,一面亲自往江南来,为生母选觅魂归处。

因而谢郁文觉着,那薛郎君所犯的“国丧”,应是李太后之事。

天家居丧以月易日,举国禁宴乐婚嫁二十七日,若那薛郎君当真行了“国丧狎妓”之事,算算时日,大约是去岁七八月间的事。薛昌龄一介远在余杭的乡榜举子,就算真有其事,也微末不足道哉,此时被翻了出来,不知是受了哪路要紧大人物的波及。

转眼行到快哉厅,张管事已候在了正厅中,见了她来,起身行礼。先前王大娘子硬闯入园中,在谢郁文的若雪堂闹出好大的动静,张管事虽身在前院,也早有人报于他知晓,是以也不消再费口舌作解释,只听谢郁文吩咐。

谢郁文坐定,沉稳开口,“三件事,有急有缓,请张管事费心。”

张管事心下有异,可听她说得果决,不由抬起头来朝她望去。厅上烛火摇曳,幽幽勾出少女纤弱的轮廓,却不显柔羸,腰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株初长成的树苗,隐隐有坚韧的生气,耐不住要蓬勃生长。

张管事从前是明州谢家的家生子,波谲云诡的年岁里一路跟随谢忱往上京、下江南,直到在余杭安定下来,做了宜园的大管事,为谢家守着这份基业至今。张管事是一路瞧着谢郁文长大的,难免仍将她看作个孩子,便如今日之事,并不十分认同她有足够的胆识与手段应付,是以先犹豫了,并未开口应承她的吩咐。

可他扪心自问,乃是全心全意为了谢家着想,并无一分私心,便咬了咬牙,仍开口道:“小娘子,现下城门关了,是不是请通判大人通融,先遣人往鸣春山上送消息,请郎主拿主意——此事关碍众多,谁知道背后有何古怪,指不定牵扯了什么谢家惹不起的大人物,小娘子年轻,没见过朝堂倾轧的惨烈,一个不当心,便是夷族的祸事啊。”

张管事言辞恳切,恐她不高兴,软了软声气,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哪怕小娘子先等一等呢,待到明早城门一开,正大光明地出城,立刻回报郎主知晓……这样大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有论断的,便是先等上这一晚,于大局上,多半也是无碍的。”

谢郁文叫管事驳了话,虽知晓他是好心,怜她年少,并不十分生气,却也有些无奈。她并不立时接张管事的话,刻意停了停,方才开口,“城门司守备上下皆是轮戍的州军,直由京中三衙统辖,原不是通判指挥得动的,若要开城门,通判大人亦只有往州府里去讨人情。”语气愈发冷静,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死寂的冰面下却有湍急的乱流,“官家巡幸,要驻跸谢家,此时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近日已经有中京的官差往余杭城中来了,若再勾连州府,为了谢家的私事夤夜开城门,那才是要将谢家朝火坑里推了。”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中年人,放缓了语气,“我知道张管事是好意,怜我年纪小,不愿叫我受苦楚,”声色和悦起来,甚至笑了一笑,“可永远躲在长辈身后,那是不成的,不亲自经历风浪,难不成叫爹爹替我遮风挡雨一辈子吗……今夜就当是我的试炼吧,张管事是看着我长大的,事到如今,不知张管事肯不肯继续看顾我,更上一层楼呢。”

谢郁文越说,越是和颜悦色,张管事听着却冷汗直流,不待她说完,已经起身离座,一个长揖作下去,忙表明心迹,“小娘子说笑了,谢家上下自然是听小娘子吩咐的,绝无二话。”

谢郁文其实也没指望三言两语便能收获老辈里的耿耿忠心,赚人心是积年日久的功夫,可比赚银子难得多。尤其她一个闺阁女子,面对着这些自觉饱谙世故、上了年纪的男人,虽然身份上天差地别,平白却并不能叫人宾服,甚至稍有不慎,烙上了二世祖的印记,只会更叫那些自诩风里雨里闯过来的老人家暗地里瞧不起——她那堂兄谢赜,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眼下能叫张管事暂且全心全意臣服,谢郁文暗暗松了口气,总归今夜开了个好头,往后慢慢来便是。

眼波一转,很快收拢了多余的神色,垂眸不慌不忙道:“那就说回那三件事。第一,我已经差人去商行,传了刘爷带着他的信鸽来,稍后便请张管事就薛家的事写了条陈,即刻飞鸽传书,送上鸣春山爹爹手中,这是头一件紧急的事。”

张管事闻言,也觉谢郁文这个法子思虑周全,渐对她有了信心,忙应声称是。

“第二件事,拿上我的名刺,去寻步军司余杭军陈副指挥使——家中为官家行常平仓事务时,押粮行货一路由州军护送,一应事宜便是与这位陈副指挥使打交道的。这方面我尚未插手过具体的营生,你去商行寻彭淮彭掌事,让他引你尽快见上这位陈副指挥使一面。”

谢郁文沉吟片刻,斟酌着措辞,“见到陈副指挥使,只向他打听今日是否有哪一营的州军在城中行捉捕要犯的差事,若有,再问问现下要犯关押在何处。这些事无伤大雅,并不是什么机密的消息,看在与谢家与往日的交情上,想来陈副指挥使也不介意透露于你。”

张管事历经两朝,跟随谢忱多年,少不了与庙堂中人打交道,一点就通,连连颔首,“今日若是厢军行事,谢家不会事先毫不知情,所以定然只有州军亲自捉人了。”

谢郁文道:“州军只管捉人,并不关心是为了什么案子、受了何人的牵连,便是听到了三两句风声,也不便向外说,所以也用不着向陈副指挥使打听了,免得人家为难——这是第二件紧急的事。”

张管事应声说记下了,凝神待她交代第三件。

“第三件,去好好查查薛郎君。尤其是去岁七八月间他的行踪,结交了哪些人、平日里爱去什么地方、不在府学时爱做什么,都去打听清楚。”虽是与自己定了亲的郎子,谢郁文说起来却无一丝羞怯遮掩之意,“薛家的事,爹爹从不叫我插手,平常家中是哪位管事在城中料理薛家之事,我也并不知晓,你且去打听,与那位管事一道参详着办。”

张管事面露一分为难之色,“若要查薛家,怕是瞒不过郎主……”

谢郁文接过话茬,给张管事吃了一颗定心丸,“瞒爹爹做什么,不用瞒,爹爹若是知道了,要有什么顾虑,我自会与他解释的。张管事若遇着什么拿不准的,大可以去鸣春山上,向爹爹身边的人打听打听,他们与薛家打交道多。”

言毕,又嘱咐道:“此事不急,可缓一缓,不是一两日能厘清的,但要仔细。”

张管事肩负重担地走了。谢郁文瞧着他的身影走远了,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半个身子跌坐在圈椅中。

边上的冉冉同情地瞧着她,一心只想哄她高兴,“方才小娘子瞧着又镇定、又有气势,三两句话便将张管事都唬住了,我还好生钦佩,原来小娘子竟是强装的——小娘子,您装得可真好,一丝丝破绽都瞧不出来。”

谢郁文朝冉冉横了一眼,眼波流转若碧波轻漾,方才端丽沉静似无瑕塑像的面容,一下子灵动起来,眉眼一弯,撇一撇嘴,立时有了小女儿娇俏的神态,“方才真是紧张死我啦,只怕一句话说错了,不能叫张管事服气,更怕哪里思虑得不周,连累了全家。”说着,慢慢松开攥紧的拳头,伸到冉冉眼下,“你瞧,我都紧张得都满手是汗。”

赵妈妈心疼地走上前来,往她手中塞了一盏七宝擂茶,“小娘子,赶紧吃些东西吧,这都多早晚了,别回头又饿得肚子疼。”

她走到厅侧的案边坐下,就着擂茶又用了些吃食。冉冉问道:“小娘子,那薛郎君这事,今日暂时如此了罢?”

谢郁文舀了勺鲜美的鱼羹,却吃得有些愁容,“还没完呢。”一边唤来厅前听差的小厮,“去让前头备车,过会儿我要去通判大人府上。”

说罢转头问冉冉,“今日公中捎来的樱桃,现下还有剩吗?”

冉冉点头,“统共二篓樱桃,只傍晚做了樱桃煎,并没有用多少,原打算明日往鸣春山上送的。”

谢郁文三两口将一碗鱼羹喝完了,拍了拍手,“我要去见一见通判夫人,将剩下的樱桃全装上吧,让夫人尝个新鲜。再去将上回织造局送来打样的宋锦寻出来,那可是今年新得的花色。”

众人各领命去了,一时间只剩赵妈妈在快哉厅中陪着。赵妈妈见她愣神沉思,又是心疼她今日操劳,又有些疑惑,“其实方才张管事有句话说得很是。薛郎君这事,不是一两日能有定论的,小娘子大可以待明日叫郎主去拿主意,做什么要急于今夜呢——并不只是为了立威吧,小娘子从来不乐意强作这般姿态的。”

谢郁文瞧着赵妈妈,怅然一笑,“我只是想,今晚若是爹爹在宜园中,应承了王大娘子的嘱托,他会怎么做。”目光转向远处,定定望住厅外悠远风致,“爹爹感沛薛恩公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愿意深夜为恩公之子奔走吧,哪怕只求一个安心呢。”

赵妈妈亦有片刻的愣神。谢郁文见状,倒拍了拍赵妈妈的手,脸上浮起轻快的笑,“好了,不想那些了,妈妈替我换身衣服吧,一会儿还要去见通判夫人,可不能失了礼数。”

言毕,便携着赵妈妈的手,起身走入憧憧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