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这半日,披着落日斜晖,终于回到家中。
谢家在余杭城内有座 “宜园”,位于城北通明巷一带,枕鸣春支流芝水,乃是内城最为风景秀美所在,原是谢忱初到余杭时购置的。彼时山河动乱,人人自危,各有各的苦楚,满城尽是亟待出手的产业,于是乎,这处妍巧玲珑的宅院,谢忱买入时所费,远低于行市。
而今宜园却已不常住人了。近年来,谢忱上了年纪,愈喜山水清幽,原先千头万绪的商场中事,诸多也有了女儿代劳,索性将家小都迁往城外鸣春山上园子里去。寻常有事往城中来,一日间赶不及出城,方才会在城内老宅留宿。
谢郁文却还是喜欢城中这宜园更多,毕竟自小便在这园中长大,一草一木总关情。
如今她协理家中生意,每月总有一旬上要进城,期间便留驻在宜园中。偶尔不在谢忱跟前承欢膝下,她也乐得自由自在。
今日谢郁文进城来,亦打算在宜园小住一阵,倒并不为公中事。此时望着夕阳下碧水盈盈,山石小品宛转,更有一番久违的清闲意态。
谢郁文从前住西边的“若雪堂”,这些日子便是回来得少了,一切仍打点如旧。她换了身天水碧的襦裙,当窗闲坐,看着天色渐收,廊下渐次点起了灯,临水一溜映得似明灭星光。
侍女冉冉送甜盏子进来,瞧她兀自坐着发愣,笑道:“小娘子别总在窗下坐着了,入了夜那风吹得凉。”说着,将茶末釉的莲瓣碗摆在案上,“小娘子尝尝这樱桃酥酪——今年头茬的樱桃,还是恰逢着今日水路上公中两只货船入城,捎来了二篓樱桃,小娘子可是城中头一个尝鲜的。”
甜白的酥酪,浇上殷红欲滴的樱桃煎,盛在茶末釉盏中,甚是明快好看,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谢郁文素来爱吃酸甜的,一口下去,立时喜上眉梢,“赵妈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怕是鸣春楼的师傅都赶不上啦。”
今日冉冉与赵妈妈自城外径直来了宜园,白日间未伴得谢郁文左右,方才听了徐徐说起今日鸣春楼中种种,暗自心惊。徐徐重点叙述了那陆公陆庭兰邀自家姑娘出游,孤男寡女如何如何,冉冉听着,却另有担忧。
徐徐机灵,冉冉心细,她二人原是谢忱早年在官道边救下的弃儿。兵荒马乱的临安城里,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年纪太小,索性带回了府中,与自家女儿相伴长大,并不拘着做寻常侍女扫洒浆洗的活计,至多守着些主人家饮食起居上的贴身事。后来谢郁文进学,她二人也一同读书作文章,现下更帮着料理谢家商行公中事宜,是谢郁文的左膀右臂,更兼有半友的情分。
冉冉语重心长,“小娘子今日遇到的那位陆公,他的身份,您有什么想头没有?这个节骨眼上,自中京城来,又平白无故在鸣春楼中出现——哪有这样巧的事?怕是来者不善罢。”
“我省得你在担心什么,”谢郁文将银勺往碗中一撂,亦郑重其事,“官家巡幸江南,要驻跸谢家,算算日子,銮驾还有十余日方至。此时中京城来人,瞧着又不像是寻常百姓,横竖是为着圣驾巡幸的差事吧,只是不知晓是哪处的大人。”
冉冉略一思忖,“不如与通判大人通个气,去城门司查查他的堪合,便知晓是何处签发的。”
谢郁文摇头,“这不妥,若真是哪位大人奉旨办差,我们还搭着官府的线去查他的底细,轻易便能叫他察觉了,届时别连带着通判一道受牵连。”
她一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官家巡幸,里外里多少道关防驻跸要安排妥当,朝中有官员先于銮驾入城,偕地方州府筹措行在警跸宿卫之事,倒也合乎情理。”
话虽这样说,可冉冉仍隐隐觉着不安,“怕只怕是冲着谢家……”
谢郁文唇角一勾,浮起丝嘲讽的笑,“谢家安分守己,爹爹索性都上鸣春山去锄篱笆啦,朝廷再忌惮,总要顾念往日情分,留些颜面——这才太平了几年,过河拆桥的姿势不能太难看罢。再者说,你当往日里,余杭府没有朝廷的眼线么?”
脑海中浮现起白日里那张略显俊秀的面容,迟疑一瞬,眼中蒙蒙蕴起柔和的光,“那陆庭兰,我瞧着,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话说到此,冉冉也不便再劝了,兀自默默留了个心眼。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若陆公相邀,小娘子还打算去吗?”
谢郁文摇了摇头,“先撂下吧,徐徐说得也在理,毕竟那薛家也在余杭城中住着呢,不能叫爹爹为难。”忽然想起一事,朝冉冉扬一扬脸,“这事儿得去和堂兄打个招呼,免得回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堂兄又叫旁的要紧事绊住了,安排不开。”
冉冉忍不住一哂,“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谢郁文所说的“堂兄”,乃是谢忱一位远房族兄之子,谢赜。
谢氏祖居明州,乃世代簪缨的大族,至前朝恭帝时,谢忱少年登科,正逢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谢忱入仕未久,便因开罪了萧氏而褫夺官职,虽性命无伤,却得“明州谢氏子永不录用”的圣谕。谢氏族人由此怨谢忱甚深,不多时,谢忱在京中无以为生,不得已转而从商,后来又南下于余杭扎根,不出数年,竟成一方巨贾。
江山更迭间,兵荒马乱的十余载,从前宦游京中的族人漂零四海,早没有了音讯,蜗居明州的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朝恭帝逊位后五年,逐鹿中原的枭雄们在明州城打了好大一场仗,原先盘踞明州的郢王败走,临行前,为截断粮草补给,在城中四处引燃了火药,满城连天的烽火足足燃了十余天不灭。
后来江南稍平靖,谢忱还特特往明州走了一遭,见旧日煊赫门庭倾颓,人丁寥落,也颇不是滋味。期间,有远房族亲闻讯前来投靠,细问下,原是族兄的寡妻幼子,族兄三年前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谢忱怜其是血亲,便带回了余杭,养在自家府上。
便是谢赜和寡母韩氏。
谢赜初到府上时,已经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早已晓事,眼睁睁瞧着国破家亡、族人凋零,又与寡母寄人篱下,仓皇之余愈发沉郁。彼时谢郁文尚不足十岁,虽称他一声“堂兄”,二人全然玩不到一处去,直至如今,二人仍算不得亲近,至多是相敬如宾。
前些年,谢忱欲将家小迁去鸣春山时,亦询问了谢赜及韩氏的意见。谢赜在宜园住下后,谢忱虽也为他延请西席,但他于读书上似乎无甚天赋,逐渐也不大上心了,年岁渐长,倒更多愿意与谢忱亲近,于是也跟着迁去了城外。
是以谢赜如今在谢家倒像是个闲来无事的二世祖,谢忱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反正谢家养得起一个闲人。
谢郁文蹙着眉头,“也别和堂兄说得太细了,就说是爹爹的故人之子,想来那陆兰庭自己也不会上赶着多言。”
冉冉点头,“小娘子放心,我有分寸。”
赵妈妈打了帘子进来,见她二人连灯都不点一盏,细声说得入神,不知又在筹谋些什么,很是心疼,“哎哟我的姑娘喔,黑灯瞎火的,也不嫌瘆得慌。”
忙唤了廊下的侍女进来点灯,方朝谢郁文道:“小娘子往前头去吧,可以用膳了。”
谢郁文笑应一声,亲热地挽了赵妈妈的胳膊,一道往外走,“知道啦,妈妈,是我不爱叫她们待在里间的。傍晚时天光还亮着呢,光顾着说事,一不留神,竟就这样晚了。”
赵妈妈是原是前朝上京城人,当年谢夫人有妊时,谢忱尚在京中,便选得赵妈妈入府,准备作奶娘,后来也一路跟着谢家出京南下。谢郁文两岁上没了母亲,赵妈妈一手将她带大,大约是这世上陪伴她最久的人了。
走至外间坐下,正拿了巾子净手,却见一个侍女慌忙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仍一声声急急唤着小娘子,直将谢郁文吓了一跳。
侍女站定,好容易喘平了气,“小娘子,王大娘子来了,说什么都不肯稍待通传,奴婢们如何也拉不住她,这会儿已经闯过东园了。”
王大娘子?什么王大娘子?
谢郁文茫然地瞧着那侍女,又看向冉冉,见她亦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还是赵妈妈反应快,立时柳眉倒竖,一巴掌将那柚木桌子拍得脆生响,“嗬,反了天了,真把咱们宜园当自己家了?还敢硬闯?”眼风扫到一旁两个姑娘,一齐仰着头,眼巴巴困惑地望着她,赵妈妈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我的小祖宗!薛家的王大娘子——与您定了亲的那薛郎君的亲娘。”
噢!是这个王大娘子啊。二人恍然大悟地扭过头。
一年见不上一回的未婚夫婿他亲娘硬闯她家内宅?这叫什么事儿啊?饶是谢郁文在商场上历练多年,此时也慌了阵脚,茫然无措中掺着一丝莫名其妙,全不知该作何应对。
还是赵妈妈镇定些,握了握谢郁文的手,以示抚慰,“小娘子别慌,您别作声,我来应对她便是。”
话音才落,一个杏色的身影当窗下奔走而来,一闪身进了屋子,神色惊惶。谢郁文正要起身作礼,那王娘子全不顾阻拦,一气越过众人,径直上前握住她的手,“扑通”一声竟生生在她身前跪下了。
谢郁文尚未来得及挣扎,王娘子已经开始呼喊了,还带着哭腔,“小娘子,谢小娘子!求您救救我们家昌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