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他在心里憋了许久,从收到这双靴子开始,便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可奈何那会儿江如月有意无意避开他,他没法开口。
好不容易今日挑着她心情好的日子,借着这当口问出,想来她不会生气。
江如月顿住脚,目光下意识朝他脚上移去。
山上吹来的风微冷萧瑟,没有丝毫春天该有的样子。拂动她发丝纷纷,她胧月皎皎的眸跟着黯然。
“是给我师尊的,他已经不在了……”
话语轻喃,恍若薄纸般,风一吹就会破散。
顾长青当下意识到不对,急忙上前,“我无意揭你伤疤,我只是……”
“无妨,”江如月牵唇一笑,迎着风望向高山长空,“伤疤并非羞耻,无甚不可提起的,牢牢记着,方才使人有力量继续前行。”
她回眸又看向他,晃了晃手中乾坤袋,“现在,我的力量源泉到了,马上可以继续前行了。”
清风穿山过,林中尽是簌簌沙叶声响。眼前女子娇容苍白柔弱,却如蒲苇坚韧不拔,微微一笑恍若春风和弦,一并吹入顾长情心间。
心门骤开。
得了独叶珠,江如月心情肉眼可见的轻松欢喜,跟顾长青一起用饭甚至都比平日里吃的多些。
顾长青收拾残局,顺带采摘野果回来给她。
“今夜我吸收灵草,需要专注。”
顾长青懂她言下之意,“我必不来叨扰你,你只管专心。”
“多谢,明日若有建树,可带你去远处看看风景。”
“我等你。”
青年目光缱绻,可江如月已转身回了木屋,那扇关上的门,将所有风光都隔绝在外。
将灵草整个吃下,江如月便在榻上盘膝入定。
灵气起初如溪流缓缓,自肺腑中开始发散,而后竟如洪水决堤,百万雄师齐头并进般在筋脉中横冲直撞,近乎要将她本就脆弱的筋脉撕裂。
她万分不敢怠慢,当即调整呼吸,双手结印,引导吸收灵气。
不消片刻,额上汗丝凝珠,顺着脖颈一线滑落,没入衣领。
天色从昏沉入深夜,江如月皆保持这个姿势不动。衣领被湿透,后背也被汗湿,气息从最初急促不稳,逐渐趋于平稳可控。
顾长青双臂交叠趴在窗户上,望着对面灯烛映照出的剪影,眼中不自觉漾开笑意。
那株独叶珠似乎真的很珍贵,希望能将她完全治愈。
明日她康愈会带他去何处?
去何处他都愿意。
心中揣着美好希冀,他唇角不自觉的朝上翘起。
盘在他肩头的黑蛇摇着尾巴与他同样望着对面木屋剪影,细细的尾巴轻点他额头。
“你为何一见那女子便心生欢喜?”
“不知,欢喜便就是欢喜。”
黑蛇意味深长道:“没有理由一面钟情,实在是有些诡异……”
“没有理由便是诡异?”
顾长情一把将头上盘着的黑蛇薅下甩至床榻,不管它如何嚷嚷,两眼一瞬不瞬凝着那处剪影,眼皮不知不觉越发沉重,就这么在窗前趴着睡了过去。
黑蛇嚷嚷得不到回应,也觉无趣,直挺挺一条躺在床上睡了。
晚风徐徐,吹起男子额前碎发轻轻晃动,散落遮住他眉眼。
夜色愈发深沉,寻常日子夜幕会布上些碎星,今日却暗淡无光,恍若深不见底的黑渊。
一缕黑气趁着这漆黑夜色,悄悄朝江如月的木屋靠近。
宛若鸿毛,轻轻攀附在她窗口,口中吐出一缕黑烟。
风徐徐的吹,黑烟随风从窗户缝隙钻入,尽数被江如月吸入口鼻。
停在窗前的黑气似是得意,又似是兴奋,不断变幻姿态,巴在角落窥伺,随时等着上前,一口吞下落入陷阱的猎物。
风势渐大,从缝隙中涌进来的风将桌案烛火扑面。将江如月的纤细身形尽数隐入黑暗之中。
忽而,两条细眉倏地蹙紧,放在膝头结印的双手跟着紧攥发白,好似正在遭遇什么极其苦痛难熬之事。
……
眼前骤然明亮,红日正悬当空。
天色蔚蓝如洗,周遭松涛似浪。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清晨薄雾的潮湿清新感。
江如月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有些恍惚。
这是……望仙宗?
踌躇着脚步朝前迈去,玉白的界门赫然出现在眼前,正中央“望仙宗”三个烫金大字格外惹眼。
“怎么会……”江如月口中喃喃念着。
她方才不是在那荒山的木屋中吗?怎么眼下在望仙宗山下界门前?
低头看了眼身上衣裙,恰是那日为迎临月归来而换的水红长裙,手中还捧着一簇方才采摘的苍兰。
她眸中升起一团迷雾,一时间有些惘然。
眼下……究竟是梦境?还是那荒山与少年才是一场梦境?
山间风徐徐而来,卷着几片带着绿意的叶子打着旋飘落,恰好停在她肩头,手中一束洁白苍兰花瓣跟着风势轻轻颤抖。
触感、香气,皆真实无比,暗示着眼前人身处在现实之中。
江如月捻起肩头枯叶,在指腹间轻搓看着叶片旋转,眼中迷雾感更甚。
眼下是真实,那临月灭门,一直到荒山与少年,皆是她荒唐一梦?
手中叶片旋转,余光瞥见界门那处陆陆续续走出几人。
领头之人鹤发童颜,身穿紫色道袍,身后跟着清一色月白长袍年轻弟子,个个朝气蓬勃,神采昂扬。
有弟子从前方飞速奔来,欣喜高呼,“临月师兄他们入山了,最多半盏茶就到!”
领头紫袍老者当下重新整理仪表,吩咐身后弟子,“临月一行舟车劳顿,除妖辛苦,待会儿记着多照顾些你们师兄。”
身后弟子齐齐应是。
这是……师尊他们迎接临月的时辰。
临月在来的路上,还未到。
看来果真,她先前是做了个荒诞至极的梦。
饶是知晓是梦,眼下想起还是脊背冰凉,脑海中虽记着小师妹说的不要过早前来,但心中隐隐还是怕那梦成真般,抬脚朝凌道微等人迈去。
“师尊。”她唤。
紫袍道人瞧见她刹那,严肃的眉眼化开笑来,“阿月,怎么比师尊下山还快,就这么着急想见到临月吗?”
身后众多师弟哄笑。
“师尊,这便是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啊。”
“大师姐,你可是咱们望仙宗一枝花,别这么着急嫁人,让那临月得意了去。”
“就是就是!大师姐,你藏在我们身后,万不可让临月一眼看到你,我可是听说,女子太过主动,男人是会觉得廉价的。”
“去你的,”方才说话的师弟后脑挨了一巴掌,“什么廉价不廉价,这种词儿怎么好用到大师姐身上。”
江如月静静看着师弟们打闹,唇角挽着清浅笑意,手中紧握着的苍兰终于放松。
凌道微凝着她,片刻之后低声道:“有什么心事吗?”
江如月微怔,旋即摇头,“没、没什么。”
既只是一场荒唐恐怖的梦,便没必要拿出来说。
凌道微还是定定看着她,抬手抚上她乌黑发丝,“阿月,有时候,师尊并不希望你太过懂事,你大可如颖儿那般,活泼些、骄纵些,让自己过的舒坦些,不必事事压于心底。”
“师尊,阿月记下了。”
“你只是听见了,并未记在心里,”凌道微捋须摇头轻叹,“懂事,苦的只有自己。”
江如月还未应声,便听得方才来报的弟子又是一声惊呼,“来了!临月师兄他们来了!”
她当下循声望去。
松林相伴的山下道路,身穿玄袍的男子一手握剑款步踏来。
双眸漆黑冰冷,恍若凝霜的深渊料峭,没有丝毫温度情感,恰如天神蔑视苍生。
只一眼,江如月浑身如冷电穿过,心神骤然停滞。
他这装束、神情,分明同梦中一般无二。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梦?!
“逆徒!”耳畔暴喝一声,江如月神思被强行拽回。
凌道微佯怒抬手一指,忽而展颜笑开,“怎地不穿弟子道袍,从哪儿搞来的黑袍子,一点不衬你,也不衬今日。”
临月不言语,双眸似冰湖起风雪,朝着这边稳步坚定的走来。
离得近了,他方才启唇,“我倒觉得,衬今日的紧……”
他手中长剑寒芒一闪,杀气如风雪呼啸,江如月率先踏出一步,张开双臂挡在凌道微面前,傀儡应声而出。
下一秒,剑锋袭来,傀儡断成两截,露出那双毫无情感的点漆黑眸。
他指尖吸髓戒散发光芒,将她笼罩束缚,当着她的面,将迎接他的师尊师弟砍杀殆尽。
惨叫声不绝于耳,师弟温热的血飞溅在她面颊,如同岩浆在面上淌过。
气息倏然紊乱,恍若一条饥饿的毒蛇在五脏六腑猛窜,疯狂啃噬她的血肉。
先前只是见师尊师弟们尸首,眼下亲眼所见仍旧无能为力,更如钝刀剜心,令她痛不欲生!
江如月哇的喷出一口血箭,七窍淌血,直接昏倒在木屋榻上。
山头的风吹着木屋窗户发出吱悠悠的暗哑,窥伺许久的黑气钻入屋中,将床榻上昏死的江如月卷起,悄无声息爬出窗外,一路消失在黑暗边界。
风中隐隐传出阴森诡谲的笑声,“得来全不费工夫……”
作者有话要说:近几天家人生病在医院看护,更新时间不定,我晚上回去尽量能写就写,望大家海涵(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