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乱发丝被拨开,露出少年英挺舒朗,带着几分未脱稚气单纯的眉眼。
穿着虽破烂,发丝也未曾打理,但那张脸却是干净的。眸子漆黑,恍若日光在内,温暖且赤诚,闪闪发光。
神态虽似,但是少年该有的样子,五官与临月截然不同。
江如月心下缓缓松口气,拔开手中瓶塞,无名指沾了些,朝他额头伤处探去。
指尖触碰到他伤处刹那,少年吃痛朝后退缩,两眼直勾勾盯着她沾着药粉的手,眸下隐着点点恐惧。
江如月凝着他这副神态,唇角笑意尽消,手僵在虚空,五指跟着蜷起。
临月先前也是这样,身为剑修,却怕疼的紧,每每切磋受伤,给他上药都是一份艰难差事。
在那时,都是她轻声哄着,给他许些好处,他才将就把药上完。
临月是伪装的,但眼前少年年岁尚小,怕疼也在情理之中。
江如月并未多想,眼底神光逐渐回笼,瞧见对面少年正担忧望着她。
她笑语:“没事,只是看着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少年眼底升起好奇,轻拽她衣袖,示意她往下说。
江如月意会,唇角化开清浅淡笑,垂下长睫掩住眼底落寞悲戚与翻滚恨意,“一个……需要我亲手斩断孽缘的人。”
少年眸底好奇光芒瞬间消散,焦急的洪流涌上,反手指着自己的脸,拼命摆手。
“对,你不是他,”江如月扯唇笑笑,“凑上前些,我尽量轻些不弄疼你。”
少年看了眼她手指沾染的药粉,紧闭双眼,乖巧凑上前来。
江如月被他这副模样逗的哑然失笑,无名指轻点他伤处,刺痛感化开,少年又要后退,却被她拉住手臂。
“别动。”
她前倾身子,唇瓣送上,轻轻朝伤处温柔呼气。
温热的气息夹杂着不知名花香味道,如细微电流自伤处而来,迅速传至四肢百骸。
少年身形僵住,小心翼翼抬眼,恰好看到女子衣领整齐交叠包裹着的纤细白腻脖颈,再往上便是精致的下颌,微张的淡樱色唇瓣,如含苞待放的梅,诱人采撷……
只一眼,便似是踩入旋涡洪流,弥足深陷。
江如月松开他手臂,将瓷瓶收起,“伤口有些深,近些时日不要见水,也不要用手触摸,再换药时我来寻你。”
等不到少年回应,江如月移眸朝他望去,不料与他视线对个正着,见他如受惊小兽慌乱错开,她眼底盛了几分笑意。
想唤他,让他将凌乱发丝收整,以免与伤口黏连在一起,却又不知他叫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唤什么名字?”
少年愣怔原地。
江如月方才后悔,那黑蛇说他是个哑巴,而他衣衫破烂,也定无父母教养,怕也不识字,这般发问,许是戳人家伤口。
“是我冒昧了……”她探出手来,将他蓬乱的发丝拨开,耐心说着,“发丝要离伤口远些,若是日后结痂发丝在内,清理起来会更疼。”
感受着发丝处传来女子温热柔软的指腹触感,少年的心砰砰狂跳,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害怕江如月听了去,一手悄无声息按上心口,小步往后退了些。
江如月见状,也觉有些唐突。素日里照顾师弟师妹习惯使然,歉意一笑,转身朝木屋踏去。这身子恢复了些许气力,但已然伤及根本,出来活动这片刻,她便觉乏累,呼吸也跟着虚弱急促,迫切需要歇息。
一步迈出,身后却适时传来一道艰涩沙哑的声音。
“我、我叫顾长青……”
山间风乍起。江如月满头乌发被风吹的肆意乱舞,讶异回头看向地面少年。
日上正中,阳光刺目。少年背对着光,整张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笑容却无比灿烂明媚。
“你……”
“你会说话?!”
江如月还未开口,一旁却响起万分震惊之音。
那条被少年抛至远处的黑蛇扭着身子从远处飞速游来,直接顺着少年裤脚攀爬而上,绕在他脖颈,支起脑袋。
“你会说话?!”满是诧异与不可置信,还有一股被背叛的怒气。
“我在这儿陪了你一年有余,你都不曾开口一句,今日这小娘子不过问你一句姓甚名谁,你竟然开口了?!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必须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否则今日我便将你绞死在此处!”
蛇身开始发力,但那如手指纤细的身子,实在做不了什么。
看少年面色不改,那黑蛇突然崩溃,任由身子滑坠在地。
“苍天呐!一年有余,我自个儿唱独角戏唱了一年有余!无聊的快生霉了,这小子都不陪我说话解解闷,今日却……”
它盘成一圈,尾巴尖扫去豆大眼中涌出的泪,瞧着十分滑稽。
江如月眼底笑意未散开,捕捉到它话语中的关键信息,望向对面少年。
“你来此处一年有余?此地荒芜人人烟,”她视线落在黑蛇小小身影上,“还多精怪,你为何不离去?”
“我也不知,”顾长青忽然默了,手指抓着衣角,好半晌抬头看着江如月,眸色认真,“总觉得守着这座山,是我的使命……”
他还未适应开口说话,声音艰涩,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
“使命?”江如月带了几分笑意,“你是山神吗?”
“不知,我记不得从前。”顾长青摇摇头,两眼闪烁认真精芒,定定看着她。
守着这座山一年有余,心绪不曾有变化,但直至遇见你。
我应当是守着这座山……在等你。
这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垂下眼只道:“我只知我叫顾长青……”
江如月目光在他面上梭巡。
孤身一人在此处,失了记忆,不是遇了灾祸,便是被家人抛弃。
喟叹一声,环顾四周。
日光耀眼,高山巍峨,天穹一望无际。
这般天下,有人一夜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有人被抛弃沦落至孤身一人。
公平,却又何其不公。
再看向对面衣衫破烂的少年,江如月心中多了几分怜惜,举步朝他踱去,似是对待小师妹那般,抬手轻抚他发丝,似安慰他,也似慰藉自己。
“孤身一人撑了几百个日夜,你做的很好。”她又问,“一年有余不曾说话,为何今日开口?”
那只手柔软,洁白的衣袖间也有类似花香的气息拂动,顾长青撩起眼看她,眸子漆黑,“因为,你问我了……”
江如月微怔,继而展颜淡淡一笑,抬手在他额上轻弹。
小小少年郎,花言巧语,先前若是在宗门长成,指不好要将小师妹哄成什么样子。
思及故人,她眼底光芒再次暗淡,转身欲走,被少年拉住手臂。
“那你呢,你唤做什么?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眼神迫切。
想知道,想知道有关于她所有一切。
江如月笑答:“江如月,江岸的江,人如天上月的如月,是我师尊给我起的名字。”
“江如月,”少年垂着疏长眼睫口中一遍遍低声喃喃,忽而抬眼,晶亮的眸子定定望入江如月眼中,“我喜欢。”
山间风徐徐而过,少年发丝被吹开随风拂动,灿若碎星的黑眸恍若被拨开一层迷雾,寻到方向,满是希冀、兴奋。
翌日清晨,山间忽然起了薄雾。朦朦胧胧,如同淡纱。
江如月有晨练习惯,再加上夜里梦魇困扰,本就睡不好,醒来的格外早。
日头未出,她坐在床榻上,外头微微湿润的雾气弥漫进来,略微寒凉。
这疲乏的身子缓过口气来,逐渐有了气力,江如月从袖中摸出一张折纸,单手结印,指尖微光冒出,折纸刹那化为人形。
她眼底喜色还未涌出,化为人形的折纸刹那泄气,变成原形,飘飘摇摇落在被褥上。
修为被抽,原先剩下那些还能撑着她行出几日,眼下竟然连维持外形都困难。
她拾起折纸,翻看自己的手。
这手纤细苍白,在望仙宗时,却也担过天才傀儡操术师之名,如今却连傀儡都化形不出……
唇齿间生出苦涩,她紧攥着折纸,要将那折纸揉碎在掌心。
“那是什么?”门口传来少年的好奇声。
江如月将眼底情绪尽数敛起,扭头望着木门。少年站在门前,头发不再蓬乱,用一根与身上打了补丁的青灰色衣袍相同的布料高高束在脑后,露出俊朗英气的五官。
“起这么早。”她扯唇淡笑。
少年应声跨入门槛,踱至门前,两眼一瞬不瞬盯着她手中折纸,又问,“这是什么?”
江如月摊开掌心,露出被揉皱的折纸,“折纸傀儡。”
“我方才瞧见了,它突然化为人形,甚是神奇。”
江如月唇边泛开苦笑,“神奇的是我的灵力,如今灵力枯竭,此物也如同死物,不再神奇了……”
“那等你恢复,此物不就又会神奇,缘何要揉碎它?”
要恢复,谈何容易。
方才她运转周天已然感觉到双脉堵塞。原以为临月魔头只是将她修为抽去,没成想竟将她双脉一并闭合,怪不得他那般肆无忌惮放她下山,只因她从今往后,不能再修炼……
“若要再度神奇,恐怕只有神迹降临才可……”
“会的。”顾长青眨巴着眼凝着她,郑重又说了一遍,“神迹会降临的。”
便如我等到了你,便是上天眷顾,神迹降临。
听着他的安抚,江如月淡淡一笑,总归是听进去些。
本质上,她也不愿放弃。
肩头上担着定安峰上下百余条人命,她如何能轻易自暴自弃?
“你说得对,希望神也看看我……”
顾长青看着她舒展开的眉头,又望向她手中折纸,“这个皱巴了,还能用吗?”
江如月瞧出他对此物稀罕,从袖中摸出一个新的递给他,“送给你,做个护身符吧,还有些作用。”
“当真?!”
江如月点点头。
顾长青眼底毫不掩饰的欣喜,“刚好,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两颗嫣红透亮的果,“晨时吃个果子,消消起床气。”
听到这话,江如月脑海中嗡的一声响。
这话,临月先前分明与她说过……
作者有话要说:依旧是隔日更,下一更在六号(另外,我在隔壁偷偷放了个预收哟,文案后续会细化微调一下,但总体是个有些搞笑有些温馨特别甜的文~欢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