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力道绵软,但少年方才入睡,被这一枕头惊得当下弹起,满脸惊惶戒备环顾四下。
什么都没有,唯有面前已经苏醒的女子。
他面露喜色,上前一步,横空飞来一物,正中他额头。
啪的脆响,缺口的碗在他额上砸成两半,沾染血花,无力坠落在地。
江如月美目喷火,口中呼哧喘着粗气,如同受伤被逼绝境的猛兽,“滚!”
血色渗出,将少年蓬乱的发丝黏作一处,顺着面颊滴淌在地。
他定定看着江如月,两手小心抬起做着往下压的动作,似是示意江如月别害怕、别动怒,脚下小心后移出了门。
黑蛇听到动静赶忙游来,看看地上摔碎沾着血的碗,再看看少年额上血色,当下暴怒,嘶嘶尖叫。
“你这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女人!你昏迷这几天差点死了!可都是小哑巴尽心尽力照顾你,若不是他,你早都魂归西天了,你倒好,一醒来就把小哑巴给打伤,你爹娘难道没有教过你什么叫知恩图报吗!没有教养的……唔唔!”
黑蛇还要再骂,嘴巴被少年一手捏住,好在它只有两颗獠牙,否则蛇信子怕是要被咬断。
少年不顾黑蛇挣扎,冲着江如月躬身致歉。
“唔!你还@#*给她道什么歉?@#*……”
少年索性一把将黑蛇塞进他破烂衣袍怀中。也不躲藏,就在江如月能看到的范围内,远远地坐在对面小山包上,没有其他不轨动作。
江如月不安的心这才逐渐平缓,余光瞥见地上未来得及收拾的木盆帕子,还有烧过的火堆。
仔细感觉,身上除却绵软无力之外,并无其他不适。
后背还有汗湿后的黏腻感,但脖颈跟面颊十分清爽。思起那黑蛇的话来,想来确是那哑巴少年在照顾她,且十分有分寸,并不曾有逾矩之处。
是她一场惊慌,杯弓蛇影,误会了。
再抬眼朝门外望去。
少年坐在远处枯干的树下,额上伤口似是开始疼了,他几次想拨开发丝触碰,却又怕疼的缩回手。
怀中黑蛇趁他不留神,立刻窜出,飞速游到木屋门口,支起脑袋又冲着江如月嘶声嚷嚷。
“臭女人!打伤了小哑巴还霸占我们的房子,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否则我咬死你!”
小小一条蛇,却凶得紧。见江如月并不害怕,蛇脑袋上竟然出现一丝尴尬来。
少年察觉,紧忙跑来将蛇一把捞起,怕吓着江如月,直接将黑蛇藏在身后,又冲着她欠身道歉,发丝随动作分开,额上那点嫣红尤其明显。
情知一场误会,江如月心中顿生愧疚,见他转身要走,忙虚弱开口,“等等……”
少年顿住脚步,回头看她,凌乱发丝遮挡着的黑眸熠熠生光,有些紧张与茫然。
“对不起,是我误会……”江如月垂下眼睫,强撑着身子要下榻,“我不知此处是你居所,我昨日进门之前问了的……”
已经不是昨日了,她昏迷了三日三夜,已经是三日前的事了。
双脚落地,却似是踩上一团轻飘飘的棉花,身形不受控制的倾斜。
少年面色微变,伸手跨上前一步作势要扶她,被她抬手拦下。
索性多年除却修为还有锻体,凭借快于常人的反射神经先扶住床头,没至于在这哑巴少年面前出糗。
“多谢,但我自己可以。”
她咬牙撑着,一步步挪向门槛。
从离开望仙宗那日便滴水未进,她修为不至于辟谷,但也可以抵住几日饥肠辘辘,眼下修为尽数被抽干,这身子如纸薄弱。
距门口不过三两步,她走的头昏眼花,后背又出了一层虚汗。
抬脚过那低矮的门槛,却是再无力,脚尖被绊到,身子朝前扑去。眼瞅着要与地面亲密接触,腰身突然一紧,被瘦弱却有力的臂膀捞住。
双脚离地,被那少年直接打横抱起,动作轻柔放回床榻。
他看着瘦削,但未曾想这般有力。江如月要起身,却被他摁回。
他反手指了指外面,似是示意江如月在这儿好好歇息,他不会进来叨扰。
那蓬乱发丝下的黑眸纯透分明,没有丝毫杂质野心,让江如月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缓缓靠在床头。
少年见状转身大步离去。
不是如先前那般坐在她能看到的范围,这次他消失不见了。
屋内空空荡荡,入目皆是枯凉荒野,江如月心头不禁也蒙上一片灰。
她没有爹娘的记忆,有的只是师尊与小师妹,定安峰便是她的家,如今家被临月一手摧毁,她现在也如秋风落叶,不知何去何从。
当日下山,她扬言若她还活着,有朝一日必定来取临月项上人头,但他还是放她走了。
起初她不明所以,既然那般恨宗门上下,于她也不过逢场作戏,应当将她一并杀了才是,现在看着这景象,她方才明了。
孤身活在世间才最可怕。
这或许才是临月想要的报复结果。
多么可怕的男人。将内心仇恨掩藏十余年,她竟一天也未曾看穿他。眼下光是想想,就令她不寒而栗,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更是如鲠在喉,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恶心厌恶。
她双手紧紧攥着,何时将掌心掐出血来都浑然不觉。
外面兀的响起脚步声,她恍惚跟着回神朝门口望去。
那少年出现,手中端着个旧碗,里面似是盛着什么汤,上面冒着袅袅热气。
见着江如月望向他,他指了指手中旧碗,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等江如月发话开口。
“给我的吗?”江如月虚弱问。
少年点点头。
江如月看看他瘦削身形,再忆起这荒芜的山,只怕找到些吃食不容易,冲他浅淡一笑,“不必给我,你找到的,你便自己吃吧。”
那少年听她这么说,却急了,直接跨门进来,双手捧着旧碗送到她面前。
汤很清淡,几根嫩绿野菜,上面飘着些打散的蛋花。江如月不知道这么贫瘠的山,这少年究竟是从何处找来这稀罕物的,竟也舍得给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江如月抬手推拒,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说话,却被少年捉住手腕。
他紧盯着江如月掌心渗出的血色,她圆润的指尖里还嵌着嫣红,当下抬头锁住她眉眼,似是在无声质问。
江如月尝试挣扎,但身上没有气力,这点挣扎力道,如微风吹动树叶般微不足道。
“无妨,一点小伤,无需管我,你快去吃吧。”
少年却不管,放下汤碗先取来清水示意她清洗伤口,见她不动,便强行握着她手腕拉入清水中。
清水刺激着伤处,有些刺刺的疼。江如月手腕轻微挣扎,“我自己来就好。”
盯着江如月将伤口清洗干净,他方才坐下执了汤勺舀起些汤水蛋花,朝她淡如纸色的唇边送去。
“我不喝。”江如月抬手推辞,少年却坚定不移的凑向她唇。
见她还是不肯喝,迟疑片刻后,自己端起碗喝了一口,示意江如月无毒。
复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
素汤沾在她唇上,野菜清香加上蛋花荤香,她手上推拒,可几日滴水未进的胃中却发出一声渴望长鸣。
少年眼尾朝上挽起,亮着点点笑意微光,执着汤勺又往她唇近了些。
江如月慌忙一手按住腹部,面颊飘起些许微红,少了几分病气,如芙蓉出渠般娇艳动人。
少年瞧在眼里,眼波深处有什么涌了涌,执着汤勺的手指略微用力,指节轻微泛白。
“我自己来吧……”
江如月想伸手接过,少年也如她意思将碗放在她手中,准备松手之际,江如月手指绵软,一碗汤开始倾斜,少年似早有预料,将碗稳稳端住,重新执了汤勺往江如月唇畔送去。
有气无力,一碗汤都端不住。
江如月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遮掩住眼底暗淡光芒,对少年道了声谢,“劳烦了。”
她不打算死,最起码没让临月魔头付出应有的代价之前,她不会寻死。
一碗素汤,江如月深知来之不易,喝了一半便抬手止住少年继续投喂的动作。
“我是修道之人,这些足够了,你还在长身体,剩下的你若不嫌弃……”
少年摇头,执意要喂她。
她道少年知晓男女之别,亦或者不想喝她剩下的,这也确有不妥,犹豫片刻,感觉身上恢复些许力气,便径自接过旧碗。
“我可以自己来了。”
这次接过,稳稳当当。这碗素汤让她恢复了不少。
少年亲眼看着她喝完,便将旧碗收走起身离去,屋内又只剩下江如月一人。
身上黏腻的厉害,这般坐在床榻上更是让她憋闷无比。
余光瞥见地上摔碎的破碗,碗底沾染着褐色药汁,边缘血色干涸,略微发黑。又想起那黑蛇骂的话来。
她险些死了,是那少年采了草药照看她,方才捡回一命。
她眼底泛起涟漪,撑着床榻起身,双脚踩实地面,虽起初还有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但比最初要好上不少。
外头日光渐上正中,刺目的光束斜斜射入门槛内。
她一脚迈到光明处,暖洋洋的光照的她筋骨酥软,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舒适宽慰感。
四下张望不见少年身影,她便踱步去寻。身为修者五感过人,听到不远处有轻微水声响动,她循声走去,见少年正在一处水池前清洗方才用过的旧碗。
黑蛇惬意的盘在他身旁晒着日光浴,忽而一片阴影凭空而来,遮住日头,它睁开眼,见江如月近在眼前,当下气的跳起来。
“怎么又是你?吃饱喝足了还不赶紧滚?!唔……”
黑蛇还没骂完,只觉身形一轻,被旁边少年抄起直接扔向远处。
“小哑巴,你@#¥*!”
江如月下意识过滤掉小黑蛇口中冒出来的污言秽语,走向少年。
少年额角伤口边缘开始干涸,中央还是嫣红血色,与黑色的发纠缠在一起。
心中愧疚感更甚,她轻声道,“你的伤需要上药,随我来吧。”
她背对日光,万千金芒仿佛在她身后映了一圈光晕,桃花粉面,娉婷袅娜,神女恍临世间,也不过如此。
江如月走出几步,见少年还呆呆愣愣站在水池边,出声朝他招手,“过来。”
那少年这才回神,慌忙扔下手中旧碗,甩甩手上水渍跟在江如月身后。
这小院有一棵枯树,树下有一块算是平整的大石头。
江如月拉着他坐下,素手抬起,轻轻拨开他蓬乱发丝。
先前气头上不曾在意,她下手不轻,少年额角磕去一块皮肉。方才粗略看一眼,只觉得严重,却不知如此重。
“万分抱歉。”她垂下眼帘又道歉,伸手入袖寻创伤药。
少年摇摇头,眼底澄澈,洋溢着笑意,没有丝毫压抑的怒气。
坦然、直率、大方。竟与那个男人先前有几分相似。
修道之人,惯有夺舍一说。
江如月心下如惊涛翻滚,眼底生出薄薄冷光,不知是惊是怒,手竟也有几分颤抖,朝着那少年蓬乱的发丝探去,想瞧瞧,这发丝下遮掩的面庞,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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