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2点45分,三杯蓝山咖啡下肚,那黑乎乎的液体在我体内流动,效果恢弘卓著,威力十分强大。我觉着自己精神百倍,思触敏锐,继续趴在电脑跟前修改论文的最后一稿。手提电脑旁的粉色及时贴上用五彩缤纷的荧光笔标出了每一篇essay的deadline。学新闻出生的人对“截稿日期”这个词儿总是十分敏感的,我以前做学生记者时就常常在截稿前一天被老编关在编辑部的小办公室里逼着爬格子,思路不灵的时候,“格格不入”,还要硬着头皮写。还是英文的deadline这个词妙:死亡线——到了这个线上还不完工,就准备死吧。我现在就在这条线上半死不活地挣扎着,下个礼拜有三篇东西要交货。原以为这三杯咖啡怎么着也能维持个把时辰不辍,没想到才一个小时不到,我就又开始蔫了,呵欠一个接一个地来。案头一大摞从图书馆抱回来的经济学书籍,垒得高高的,仿佛随时可能坍塌掉。亚当.斯密、凯恩斯、马歇尔的学说和著作轻轻压住我因为困倦而有些皱褶的思绪,然而无法压得服帖一些,反而摩擦着,使我的头脑更剧烈地起了皱。以后我就是不断地奔波于书桌和床铺之间。天亮鸟叫时,我趴在桌上抱着熊彼特睡着了,真是很丢脸。
我从小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臭德性。平时用功不足,所以别人在准备考试的时候,我必须预习、学习、复习、考试四合为一。在恍惚中我想到了大学时带着扇子和驱蚊药水跑到走廊里复习功课的情景。那时我们住在复旦东区的旧宿舍,考试期间走廊里、楼梯拐角上、水房和厕所里都坐着人。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凄凄然地坐在25瓦的电灯下面,痛苦地背书。姑娘们头垂得很低,两边的头发落在书本上,盖住整张脸,鬼似的吓人。平时玩的欢,考前再不抱佛脚,岂非自取灭亡?
痛苦的并不只我一个,比我更烦恼的是对面街上住着的中国博士,他做不出论文,倒是煲出了一锅十全大补鸡汤,请我一同补脑。他抱怨说:“读了博士老婆也找不到了,因为所谓PhD,就是 Permanent Head Damage(永久性大脑损伤)的缩写。”我推推眼镜告诉他,我若在剑桥再呆下去,怕也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就像美国女诗人所言——Men seldom make passes at girls who wear glasses(男人从不对戴眼睛的女子调情)。我们俩大乐,鸡汤差点儿喷薄而出。
学院的导师Ann发来Email让我去见她,原来是为了给我进行考前的心理疏导。前不久,剑桥的一份学生报纸做了一个调查统计,大约有20%以上的学生有精神或心理上的疾病,特别是在每个学期末的时候,紧张的学业压力使很多学生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生。由于读书压力大,学生的自杀率这几年也颇高,所以学院很注意了解学生的心理动向,及时减压。“你是我这个星期见的第十二个学生,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向我诉苦的学生。”在仔细地了解了我每天的生活情况后,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笑了:不诉,可不代表不苦呀。是的,在这里读书的学生恐怕没有不辛苦的。当然,大部分中国同学的心理还是强壮的,到底在国内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考试的洗礼,锻炼出来了,可是“为伊销得人憔悴”还是难免的。我认得一位北京来的在这里读MBA的女孩子,来了之后就不停地消瘦,以至于前几天她老公来探亲时都差点不敢相认,“想减肥吗,来剑桥吧!” 她常像念广告词般念叨着这句话。与我同一屋檐下的杨光,常常不解地说:“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体的热量总是在往外流失,永远感觉饿。”没错,现在大家都忙,我最常遇见他的地方就是厨房,见面就是一句话:哟,又吃啦!他总是在烤香肠,那种肥肥油渍渍的东西他一次可以吃三四根,一天吃若干次。即便如此他瘦的速度也实在吓人,一条在他身上原本显得很紧的牛仔裤,现在看上去宽松肥大。到剑桥一年不到,他瘦了快20斤。我们屋里的每个人都为自己找到了补充能量的最佳食品:Roman 常买一种长得巨大无比的火鸡,煮熟了将肉撕成一块一块放在塑料罐里当零食;Simon爱吃牛排,带着血丝的那种。我比较简单,饿了就喝酸奶。
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在网上看完我的电子日记之后给我写信,忧心忡忡地问我在除了对美食和漂亮衣服这两种几乎每个女人都有的追求之外,我还有没有更远大的追求。我先是乐了,然后才意识到我的文字里确实大都是在谈剑桥的风景,英国的食物和我快快乐乐的生活状态。难怪她要质疑了。其实,只要是真正求学就没有不辛苦的。剑桥的自然环境确实温馨,在草地上一躺就不想起来,可又有几个人能永远悠闲自在地躺着呢?与国内大学相比,剑桥大学的授课时间其实很短。一年有三个学期,每个学期也只有八个礼拜。但在这八个星期中课程安排很紧密,授课量非常大。这里的课门数其实不多,可使每一门都有十几个讲座组成,内容跨度实在很大,从非洲饥荒艾滋病问题到金融改革跨国企业策略。每一个讲座前教授都会开出长长的reading list(书单,书都是像砖头一般重的呀),而且动辄便要拿essay(小论文) 或 presentation(课堂陈述)来折磨我们。老师上课的速度非常快,基本上是只讲重点,不作具体深入的讲解,想要吃透一个专题,必须从图书馆再抱一堆书回去啃。英国人认为学习是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逼你读完哪本书,学习完全有赖自觉。平时读书辛苦是一方面,另外,我们还有拿学位的压力———不用功很可能毕不了业。周末,剑桥的小街上总有川流不息的成群结队去跳舞、喝酒的学生,然而一到周一,所有的喧嚣都归于平静;学年大考临近的时候,各个学院更是纷纷取消周末娱乐节目,镇上酒吧的营业额估计也是直线下降。所以,每个学期最惊心动魄的舞会,要数考试后的那场学期末舞会———所有的青春与疯狂都宣泄在那一个夜晚。我们有时会很羡慕在剑桥的访问学者们,他们可以自由选任何系的功课,不用考试,真是很幸福的;可做学生就完全是另一幅光景,虽然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系里为了安抚同学们的紧张情绪请来了一位我们专业毕业的在联合国任职的师姐与大家交流,谈到考试时她以玩笑的口吻宽慰我们说:“在剑桥考试得Distinction(优异)是很难的,但是想要不毕业,那才是更难的。”老师善解人意地说:We will try our best not to let you fail. If you fail, that’s not your fault, but ours. (我们会尽量不让你们‘当掉’, 如果诸位不幸牺牲了,那不是你们的过错,而是我们的)。是的,剑桥是自信的,她相信她的学生是最优秀的,因此不用担心学生会虚度光阴,也不必怀疑学生的能力。可历史证明他们偶尔也犯过这种过错,某位尊贵的泰国公主就曾在这里光荣“牺牲”,大家都不想也不敢让老师们再犯错了,不然就象歌里唱的——错的是你,受伤的却是我。
我在剑桥修读的专业方向发展经济学,很多人误以为我是个很有理想的好青年,所以胆敢换了专业来剑桥读经济,其实当时我的选择根本不是理性的计划,多少有些心血来潮的冲动。只是剑桥的宽容成全了我的冲动罢了。刚开始时真的有些不适应,全是国家经济发展的宏观理论现状思考,与我过往的生活相去甚远。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久了,便多少习惯了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风花雪月,浪漫小资,任我取之,为所欲为。自以为的潇洒,却放任自己思维的视角越来越狭小。现在想来,对于这个专业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是跨专业,知识结构上缺失的痛苦让我起初很是吃力。但现在慢慢地感受到自己的视野在开阔,对社会经济政治的思考在加深。更重要的是,从自己的小世界里出来了。发展学是一门牵涉到经济学、制度、社会学、政治学的综合学科,所以专业跨度很大。从横向来看,它要求学生了解一些主要的发达及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政治现状;从纵向来看,它强调用历史比较的方法探索不同类型国家的发展道路。 我的收获是非常大的,但还不主要是知识上的。首先是在思想上的,我以前关注的东西比较细腻和微观,而这门学科的宏观性,让我拓开了视野,有一种“荡胸生层云”的大气的感觉;其次是在做学问的方法上的,特别是历史分析的方法, 我学会了不再把一个制度或现象看作是一个孤立的东西, 而是注重观察体会事物变迁前后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头是他所以发生的原因,一头是他自己发生的效果。这个方法的应用,一方面是很忠厚宽恕的,因为它可以指出一个制度或学说所以发生的的历史背景,也就能了解它在历史上占的地位与价值,不会有过分的苛责。可另一方面,这个方法又是最严厉的,因为它处处拿一个学说或制度所发生的结果来评判他本身的价值。
完全转一个专业来学,平时学习的时候收获是丰富的,可到考试之前却要犯难了。发展经济学的课程涵盖的内容实在太多,知识点繁杂,一个人“死啃”效率不高,于是我就和萍一起复习。我们俩先分别与那些才情横溢流芳千古的经济学家们在书本里约会,然后再聚在一起将这些大师们一个个从从坟墓里拖出来,赞美或谩骂一番,以便加深记忆。萍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的结果,她真是认真,把每一个专题都整理成几页纸的文字,用于考前背诵。她对我说:“丫头,我离开学校都十年啦,就是在国内读研究生时也没有为考试这样拼命过。”我以前听说很多国外大学都为各国官员或是企业高层领导开设了形形色色的培训课程,只是走一遭形式,并无严格的考试要求,学生意在出国“镀金”,学校意在创收,你情我愿,各得其所。可想在剑桥镀层金却不容易,不论你的背景是政府官员还是皇亲国戚,在考试面前,真正“众生平等”。
以前在国内还听闻有人鼓吹“考试无用论”,说什么国外的教育制度先进,所谓“素质教育”就是学生只读书不考试,或者说大学根本不重视学生的考试成绩。到剑桥才知道这话真是胡扯。在这里学生们不仅要参加各种考试,分数还要公布。每年大考结束,学校会按照各学院学生的成绩,按一定的规则打分,把学院排队,促进学院之间的相互竞争。当然这里并非“一考定终身”,学生最终毕业时取得的成绩是多次考试和论文的综合评判,这样的评分制度给学生的压力是贯穿于整个求学过程中的,因为丝毫的松懈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剑桥的章程上有明确的规定,如果学生毕业后想在学校继续深造,他的成绩必须优异,一般来说,本科生的要达到Second Class A,硕士研究生要达到High Pass,差不多都相当于全系的前30%。不只是学校,来剑桥招聘的公司也同样看重学生的成绩。跟我同一个学院的女孩子王洁,来自广州,是经济学系的本科生。她经过层层的笔试和面试不久前被普华永道的伦敦分公司录取,可是拿到的也只是个conditional offer (有条件录用),而公司的开出的条件就是:你的毕业总成绩必须排在全系的前30%,否则就不予以聘用。
对我而言,考试的意义其实倒并不在其形式本身:任何考试,内容的合理性都是需要不断完善的。指望考试全面地反映一个学生的综合素质,这样的期待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考试依然是个好东西。不仅在于它迫使我们克服惰性,去全面地梳理学习过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在备考的过程中,我们能够培养出专注投入的精神和吃一些必要的苦的能力。
轻松好像是我们这一代人追求的状态,对于吃苦、努力有一种天生的不屑。我在国内曾看过一档采访高考状元的电视访谈节目,很奇怪的一个现象就是好几个状元都在强调自己平时多会玩,考前多么放松,而刻意地回避或是轻描淡写他们在备战高考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和不易。没错,下了苦功夫未必读得好书,可想要读好书就必须要下苦功夫,难道我们的状元们都是禀赋超人的天才?曾经,当有人夸我是个用功的学生时,我是那样的不安,好像用功就意味着愚蠢一样,急急忙忙地辩解说不是不是,是边玩边学着呢,生怕别人当我们是nerd (书呆子)。我们在考前抱抱佛脚,拿个好分数便心安理得:瞧,小投入大产出。就是这样常常将小聪明误以为是大智慧,忽略了知识上的积淀,思想上的开拓。轻松是一种好的心理状态,却未必总是一种好的生命状态,人,是需要有一些重的东西的。
辛苦并不一定不快乐,相反,在克服压力的过程中会生出几分豪情来的。我很庆幸,无论多么忙碌,我都仍然可以从生活的许多细微的小处体味到乐趣。有时觉着,其实每个人都面临着许多相似的矛盾和困惑,为什么有人成天愁云惨雾,有的人却可以举重若轻?因为人的心灵就好像是一个砝码,每个人把重量放在不同的地方。我努力地学习,因为我相信只有自己丰富了,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我同样善待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知道自己快乐了,才能感染更多的人。理想和追求是生命的坐标,细碎的生活是生命的细节,它们的统一,也许才是生命的实质吧。
Ann在聊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告诉我再过几个星期,剑桥的草坪上有会开出一种雪白色的小花,名字叫做:snowdrop. 花开的时候,春天就来了。不知为什么,她的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升出无限的憧憬和喜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