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剑桥,与各色人等,诸如学界泰斗、政界要人的邂逅是不可避免的。
很多学生刚来的时候会有这样的经历,在路上偶遇某位学术界泰斗或是政界名人,于是回到宿舍便兴冲冲地问大家:猜猜我今天遇见谁了?读了几年书的学生便会见怪不怪地笑笑。剑桥,这本来就是个充满传奇的地方。上个月,北大来的同学在路上遇到了前来作讲座的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前几天萍告诉我她应邀出席三一学院的晚宴,去了才晓得我们的文章中常引用到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Sen, 居然就是三一学院的院长。Sen是印度人,1959年毕业于剑桥大学,他是第一位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桂冠的亚洲人。说来也是有趣,Sen原本是哈佛大学的教授,他的研究工作也大都是在哈佛进行的,可偏偏等他被聘到剑桥当院长才有了这诺贝尔奖得主的头衔,这荣誉也就归入剑桥的帐中,巧的是他恰好成为了三一学院第三十一位获诺贝尔奖的学者。
不久之后,我自己也有了一次这样的邂逅。国际关系学院的缙带着娇妻爱女同来剑桥,常常请我们一帮中国学生去他家改善伙食。他家住在剑桥南部,而我住在剑桥的西北角,去一趟便要穿越几乎整个市区。听起来吓人,走路也不过四十分钟罢了。在Trumpting Street 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四位老者正从对面的街道向我走来。他们风度不凡,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满头银丝,却穿着一件鲜红的风衣,在瑟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我无法收住自己欣赏的目光,直到与他们几乎相撞。我的步伐比较快,还没来的及停下。他们四位居然先停下脚步,其中一位绅士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我先过。与剑桥的文明人相比,我真的是有几分野蛮呢。这里的街道上常常是车辆让行人先过,男士让女士先过,不小心擦身,便不断地听到对方说“sorry”。我不住地赞叹着年老的女性却依然保持着独特的优雅韵味云云。直到他们走远,杨光微笑着问我:“你知道刚才给你让路的人是谁吗?”“谁?”我自然是不解。“他叫作卫奕信。”望着我迷茫的样子,他道出谜底:“他是彭定康之前的香港总督,现在是Churchill学院的院长。这位总督,从前我在香港因为工作关系曾经见过的。 我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人呢。初到剑桥时有些方面真是孩童般的无知,因为无知,倒也就轻轻松松,只是觉着哪儿都好看,什么都有趣,不去深究。坐在三一的食堂里吃饭,看到一个英俊老头的画像,威武挺拔故作严肃的样子,觉着好玩,后来才晓得老头子原来是亨利八世,那个为了迎娶佳人脱离罗马教廷的固执君主,那个杀了好几个老婆的古怪暴君,当然也是这赫赫有名的三一学院的创建者。我不喜欢他,从此食欲也受了影响。
还有一回,被朋友们拉去Bent Street上的一家名叫“Eagle Bar”(老鹰酒吧)的小酒馆喝东西。那房子十分古老,粗大的原木构成房架,分上下两层,低矮狭窄。外墙粉白,衍木黑色裸露,是典型的乡村老屋的样子。大门也是原木无油漆、无修饰的,进门一个院子,随意地摆着几张桌凳,好像中国武侠小说里酒肆的摆设。我对这里是不以为然的,不过是个破破的小酒馆嘛。同行的友人却是一副敬仰的神情:“这里可是个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地方。克里克和沃森就是在这里喝酒时产生灵感,发现了DNA的双螺旋结构模型。这项发现可是能够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孟德尔的遗传定律相媲美的科学史上的重大事件呢!这两个人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后来我在剑桥的图书馆里读到了沃森博士写的《双螺旋——发现DNA结构的故事》(The Double Helix-A Personal Account of the Discovery of the Structure of DNA), 里面无数次地提到了他们在Eagle Bar吃饭、谈话的情景:
那天连续几小时的紧张情绪,使我们无法继续工作下去。克里克和我于是索性前往Eagle Bar。那儿晚餐刚开始供应,我们就坐下来为鲍林(Linus Pauling, 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蛋白质生化学家,他测定了蛋白质分子结构,提出过DNA的a螺旋结构模型,可惜是错的)的失败干了几杯。我还一反常态,没有点雪利酒,而是让克里克替我要了杯威士忌。尽管我们成功的希望不大,但鲍林毕竟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金。……这种结构的发现,具有如此重大意义,决不容许草率从事。因此当克里克飞快地跑进Eagle Bar,用所有在场吃午饭的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宣布我们已经发现了生命的奥秘时,我多少感到有点不舒服。
读了这本书才知道,这家不起眼的小酒馆居然还和DNA的发现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我是好奇的,剑桥给了我太多的惊奇。在这儿住久了,对身边的一草一木的典故也就了然于心。比如Jesus College(耶稣学院)里株株桑树就是《失乐园》(The Lost Paradise)的作者英国著名诗人密尔顿当年读书时亲手摘种的。还有三一学院大门前那棵苹果树,矮矮的,但来头可是不小,人称“牛顿的苹果树”。这棵树已经枯荣再植过许多次了,虽然并非是牛顿看苹果落地悟出万有引力定理的那棵,但确实是从牛顿的家乡千里迢迢移植而来的。其实牛顿看苹果落地的事儿也是子虚乌有的,不过是文人笔下一段浪漫的渲染罢了。他老人家不过是在一篇论文中举了苹果落地的例子,并说到苹果为什么不往上飞。他潜心研究的结果是:宇宙中诸物体均受宇宙中它物体之吸引。并推导出了万有引力定律公式,由此又创立了微积分学,奠定了力学的基础。所有这些成就的取得,他只花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难怪他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仅仅26岁就获得了剑桥教授的席位。
剑桥自由的学术风气与严谨的治学传统造就了大量的杰出人才。在这样的环境里求学生活,我真正觉着自己的平凡和普通。一家权威的调查机构评选出了过去的1000年里十位影响了整个世界的大师,其中三位就出自于剑桥,他们是自然科学家查尔斯.达尔文,数学家伊萨克.牛顿,天体物理学家史蒂芬斯.霍金。仅以1901年开始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剑桥就出了60多位,这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一所大学都无法望其项背的。据说在三一学院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一位法国大使正口若悬河地称颂法国先进、完美的教育体制,曾经担任英国外交大臣德伯特勒勋爵笑容满面地走上来和他碰杯。就在酒杯碰撞的那一刹那,勋爵诙谐地说:“亲爱的大使,您知道么?就是在这样的一所小小的学院里产生的诺贝尔奖的获得者,比您整个国家获得诺贝尔奖的人还要多呢!”法国大使无言以对。除了诺贝尔奖得主之外,剑桥还出过许多著名的政治家,如李光耀、贝.布托、尼赫鲁、拉.甘地、拉赫曼等。还有诗人、文学家如斯宾塞、密尔顿、华兹华斯、拜伦等,以及哲学大师罗素、经济学家凯恩斯,他们就如灿烂的繁星,布满了剑桥的学术天空。
然而,真正让我有兴趣的并非这些伟大人物的学术研究或是政坛起伏,而是他们在生活中平凡琐碎的轶事。让我敬佩的并非他们显赫的声望,而是他们平和自然的生命态度。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比他的丰功伟绩更能反映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本质。当三位法国人在同一年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法国政府宣布放假,给了全国的小学生一天的假期。而当艾伦.克卢格在剑桥大学的分子生物实验室里接到电话,获悉自己被授予1982年度诺贝尔化学奖的时候,他只是高兴地挥动着双臂欢呼:“噢,我买得起一辆新的自行车了!” 牛顿在取得辉煌的成就后也只是淡淡地说:“如果说我所见的比笛卡儿要远一点,那就是因为我是站在巨人肩上的缘故。”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Sen已经离开祖国多年,但至今仍然保持印度国籍,过海关时仍然要办各种繁琐的手续。多种疾病缠身的他在经济学研究领域锲而不舍地默默耕耘,生活却依旧质朴平凡。他爱去三一学院对面的“Heffers”书店,还会和购书的学生聊上几句,在市中心的自由市场也常能见到他的身影。“为人不张扬”这并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基本的风格、性格和人格。剑桥是个奇特的地方,它能使一位伟大的人物变得普通,也能使一位普通的人物变得伟大。
来剑桥前,我的骨子里还是残留着几分幼稚的骄傲的。年轻的我常会没缘故地非常快乐,想着我正年轻,高跟鞋敲在大道上,一步是一步。青春呵,即使是什么内容都没有,也这样光是不胜自喜就够了。况且,年轻的我曾活在那么多的掌声、荣誉和光环里。那时真的小,十来岁的年纪,就要应付媒体铺天盖地的访问。和朋友在院里打羽毛球,被放学的孩子围住签名,一签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可以这样子。多少封的来信,都那样羡慕,那样崇拜,让你一不小心就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可爱最不凡的人儿。仔细想来,真正是青春时候的一场大梦。所幸,我在这梦里醒得早,而剑桥的历史,剑桥的人更是去了我的骄,戒了我的躁。以前只是知道要谦虚,现在才明白本来就没有什么可骄傲的。
在剑桥与我同班的其他中国同学都比我大了一轮还多,所以大家都管我叫“小丫头”,对我也十分的关照。巧的是,萍竟然是我中学同学父亲的同事。她总向我感叹:“你的同学管我叫阿姨呢,你居然成了我同学。”她是出色的,三十多岁就已经是一市的外办主任。“可是小丫头,你年轻呀!”
年轻真的很重要吗?还是因为我拥有它而不觉得了它的优势?其实不然,在和许多远比我成熟的人的相处中,我真正感受到:生命重要的不是你拥有多少岁月,而是在这样的岁月流转中你感悟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年轻的魅力或许是光彩耀人的,可是成熟的魅力更丰富更有层次感。就像以前我相信“见多识广”,经历会使人富足。可现在明白,经历可以为智慧提供素材,可智慧除了需要经历之外还要有一颗有悟性的心灵,和一个不断思索的头脑。我想一个人在二十岁的时候,没有得意忘形过,他的一生就不那么美。可是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后,还为明星的感觉得意忘形,他就有些笨了。在许多杰出的剑桥人身上,我将生命的轨迹看得更加仔细,那是一个从意气飞扬向谦和睿智而去的过程。是剑桥教我怎样不急不慢地生活,不凝不滞地工作,不惊不喧地做人。我羡慕书中所常说的“体任自然”的状态,像水一般,即便在缝隙中也可以游刃有余,领略风光霁月。可我知道那是“格物致知”后的参透和舒展。年轻并不使我喜悦,而成长才真正令我欣喜。
比起看似风光的往昔,我更喜欢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写字的一个平常极了的女孩儿,一个欢喜胭脂口红漂亮衣裳,会为体重增加一公斤而发誓再也不吃冰淇淋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儿的日记本上抄着牛顿老爷爷的话:不知世人对我怎样看。不过,我自己只是觉得好像在海滨玩耍的一个孩子,有时很高兴拾得一颗光滑美丽的贝壳,但真理的大海我还是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