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久安平时除了教箭术,也不大爱说话,没事时总有几分懒洋洋的,再加之昨晚瞧见她在母亲面前宛如被训过的小羊似的,赵贺对她便没有多少敬畏。
此时月光淡淡,刀光闪闪,唐久安不紧不慢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让赵贺胆寒的凉意。
很久以后赵贺才知道那是从沙场里浸淬出来的杀气。
赵贺当机立断,放声大嚎:“大娘!薛大娘!救命啊!!!”
薛家酒铺又被人叫做大娘酒铺,因为薛小娥是家中独女,年轻时被称为薛娘子,如今便是薛大娘。
薛小娥正从前院铺子里对完账目过来,闻得这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出来一瞧,怒道:“唐久安!你这不认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他是昨日跟太子殿下一道来的大人!”
陆平道:“薛姨,小安知道的,我告诉了。”
薛小娥更怒:“那还不放人进来!”
赵贺惊恐且委屈:“大娘,我是奉殿下之命来买酒的,不知为何唐将军将我当作了小贼。”
薛小娥叉起腰:“唐、久、安!”
唐久安没法,收了刀。
薛小娥客客气气地把赵贺请进去。
今日宫里的太医特地出来验了酒,引来许多街坊围观,太医赞薛家的酒好,尤其是泡的各式药酒十分地道。
于是薛家酒铺今天的生意空前红火。
赵贺是特意打听过的,张口便要买薛家最有名的蛇酒。
薛小娥乐呵呵去取酒,赵贺表示要跟着去,薛小娥道:“哪有让客人亲自去取的理儿?客人等在这里就好了。”
叮嘱唐久安不得无礼,要好生招呼赵贺。
赵贺表示很不想被唐久安招呼。
方才那把刀足有七尺长,此时正负在陆平身后,几乎与陆平一样高。
切他的脑袋绝对就跟切西瓜一样脆溜。
尤其唐久安还在不断打量着赵贺,更让赵贺觉得头皮发麻。
“赵都尉……”
唐久安才开了个口,赵贺的腿便一软,立即道,“唐将军,实不相瞒,我确实是跟着您来的,但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这点唐久安自然明白,她想说的是另外一点:“我看你有点……嗯,似乎不是特别高。”
陆平默默赞许:好,有进步,至少把那个“矮”字吞回去了。
一拉家常,赵贺就放松多了:“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打小就跟个猴子似的,能吃饱就不错了,哪里还管高不高呢。”
“那是怎么当上东宫率卫的?”
东宫率卫是从羽林卫中遴选的,羽林卫多是出身世家,偶尔也有多余的名额便让一些平民补录,但有一项条件是绝不会放宽的,那就是身高。
朝廷招军有木梃,乃是一根刻有尺度的棍子,低于五尺五寸者不得入选。
羽林卫的标准当然比普通军队高得多,底限是五尺七寸。
平民补录羽林卫,要求更高,非五尺八寸不可。
而赵贺骨架甚是秀气,身量最多五尺五寸,入乡军都是勉强合格。
赵贺脑中警铃大作。
承认自己是听命跟踪,是因为不说唐久安也知道。
坦白自己出身卑微,是示弱以表诚意。
但自己被选进东宫的原因,那是万万不能说的秘密。
一旦说出来,殿下虽然没有七尺长的斩/马/刀,就算拿西瓜刀也能把他细细切成臊子。
“这点确实不合宫中规矩,但我实在不便奉告。”赵贺诚恳道,“另外奉劝将军一句,关于这点将军千万少打听,因为此事关乎殿下私情。若是殿下得知,恐有不便。”
唐久安原也是随口一问,毕竟个个如狼似虎的东宫率卫里夹了个瘦小的赵贺,着实有些显眼。
但赵贺这么一说……
唐久安就多想了一些。
赵贺,市井平民出身,样样不合规制,依然被姜玺招入东宫,还获封都尉,随身侍奉。
再加上今日练箭之时,姜玺用力甩开她的手,再加上关若飞亲口所言,姜玺不喜女子。
……哦。
唐久安再度打量赵贺,就看出了一些原来没有看出的东西。
比如这赵贺个子虽不高,但面薄腰细,也算眉清目秀。
唐久安深深道:“赵都尉放心,此事自都尉口出,自我耳入,从此禁绝,我绝不会再问半个字。”
赵贺只见她两只眼睛都写着“我懂了”三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领悟到什么。
但只要她别再问,那就是阿弥托佛,万事大吉。
等薛小娥取了酒来,赵贺起身告辞,临行试探问:“只要将军当殿下的老师,殿下就会让我跟着将军,还望将军莫怪,我也是身不由已。”
唐久安心说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我怎么敢怪你?当即便道:“都尉客气,以后也别跟了,直接进来喝茶吧。”
赵贺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放心离去。
唐久安送客到门口。
陆平问道:“他说的是什么?”
“嘘,”唐久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此乃尊者讳,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说罢,负手回转,语气颇为老成的样子,“这就是为官之道啊,小平儿,你不懂的。”
陆平:“……”
虽然不大明白,但一定有问题。
接下来几天唐久安特意观察了一下。
东宫宫人虽然多,但宫女基本只做一些端茶倒水打帘子的简单活计,近身侍奉的全是内侍。
偶尔有宫女越界,姜玺还会不喜。
唐久安心道:果然。
姜玺只觉得唐久安除了盯着他学箭之外,还总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光打量他,尤其是每当赵贺来回事的时候。
姜玺心中相当窝火:“十日之内,我必让她滚出东宫。”
关若飞十分赞成:“好好好,她不教你了定然会回北疆。”
他也就不用跟着受苦了。
姜玺鄙夷:“她人在东宫又不会去国公府寻你,你为什么这么乖,天天跑来?”
关若飞苦着脸:“她让来,我若不来,她一定会找上国公府。”
跟着又道:“再说就算我不来,你也不会放过我。”
姜玺点头:“那倒也是。”
“……”关若飞翻白眼,“前年若不是因为带你去北里,我也不会被我爹扔进大营……”
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姜玺已然变了脸色。
三年前的春天,关若飞约了姜玺一起去明月坊见见世面,结果姜玺没等到,先等到回家休假的关山。
当即就被关山拎回家里关了禁闭,最后还被拎去北疆受折磨。
那一晚对关若飞来说着实不堪回首,对姜玺来说也一样。
姜玺直接跑错了地方,去的是牡丹楼。
跑错地方便跑错地方吧,那晚同姜玺在一起的女伎却找不到了。
关若飞也不知道姜玺经历了什么,这一次经历居然成了他的逆鳞,碰也碰不得。
这会儿见姜玺要翻脸,赶忙转移话题,问姜玺打算怎么赶。
姜玺陷入沉思。
这几日他无一时不在思索,把过去用过的招式全过了一遍,愣是没有一招能用上。
近来皇帝退朝了就让关贵妃侍驾,因此关贵妃的莲子羹好几日不见了。
这日皇帝绕到东宫瞧了瞧。
姜玺和关若飞正在练箭,唐久安靠在树下坐了把椅子,头上顶上一片荷叶遮太阳,半眯着眼像是要睡着了。
练箭的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箭,揉一揉酸胀的手臂。
没揉几下,两支箭分别从两人颊边划过。
两人瞬间绷直了身体,立刻重新开始练起来。
树下,唐久安放下弓,继续打盹。
东宫门口,周涛见皇帝注目良久,低声道:“臣去说说她。”
“不必。”皇帝道,“难得有人制得住他,吩咐御膳房给唐将军备些饮子解暑。”
御膳房很快送了绿豆汤来,说是陛下旨意。
唐久安过去接旨。
绿豆汤盛在豆青色瓷盅里,这回明显只得一份,只给唐久安一个人。
姜玺和关若飞在大日头底下练得大汗淋漓,嗓子眼冒火,盯着那只瓷盅,隔老远仿佛都感觉得到凉气。
关若飞直着眼,喃喃道:“三元楼的百合莲子羹最好了,不见半点苦气,清甜不腻……”
此言猛然触动姜玺:“你以前是不是说过京中有个得意楼?”
得意楼据说源远流长,前朝时还在京中最显要的位置有一座雕梁画栋的酒楼。而今岁月更迭,改朝换代,得意楼的存在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知道。
有人说得意楼传承至今,深不可测。
也有人说此得意楼根本就非彼得意楼,只不过借了个名头而已。
不管如何,得意楼干的主要营生没有变——只要你花得起价钱,你就可以在楼内买到一切想要的。
这种地方是权贵人家的最爱,作为平京第一贵公子,关若飞自然知道。
“你要请外面的人来对付她?”关若飞压低声音。
“不然怎么办?”姜玺咬牙,“又不能传谣说她调戏太监。”
“要不说她调戏你?”关若飞有点犹豫,“得意楼可贵可贵了——”
姜玺一脚就踹过去,然后一眼瞥见传旨的太监已经走开,唐久安单手拎着瓷盅,像是喝茶水似的,一面喝着绿豆汤,一面朝这边走来。
姜玺和关若飞迅速分开,各自拿起弓,继续练箭。
东宫的平静让整座皇宫都引以为罕,唐久安走在宫中甬道里,不时有宫人呼朋引伴悄悄观望。
“喏,就是她。”
“大半个月了,还没被赶出宫。”
“厉害呀。”
外头人人艳羡,唐久安自己却是在发愁。
原因无他,半个月了,姜玺还是一支也射不中。
关若飞除了那日意外一箭射得不坏,其余的也是一如既往地平平。
回家路上唐久安还在思索。
近日因为生意太好,薛小娥多招了些人手去西山脚下的酒坊酿酒,陆平也去帮忙。
唐久安独自一人,街上人太多,她照常抄近路,牵着马进了一条小巷。
甫一踏入,心头忽然滑过一丝凉意。
这种天生自带的警觉在战场上救过唐久安好几次命,她当机立断就地一滚。
弓弦声响,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每支箭后面都系着一根绳子,像一张罗网,兜头向唐久安罩下。
不远处的小楼上,姜玺“咦”了一声,“这是弋射之法?”
弋射所用的箭应是短小而重,主要不是为了杀死猎物,而是用箭尾的绳子将猎物捕获,因此又称之为“缴射”。
可这些人的箭虽然短些,箭尖却依然锋利,同样能伤人。
姜玺皱眉:“你没有告诉他们不能搞出人命?”
就算他再怎么乱来,也不可能真要臣子的命。
“放心吧,再三交待,只给吃点苦头而已。”关若飞啧啧道,“得意楼还真是有点东西。”
埋伏的人一看此击得手,正要操家伙下去,就见那些绳索忽然间像是万流归宗似的,全到了唐久安手里。
唐久安笑吟吟地:“狐家兄弟?”
这声音……
狐家兄弟当中的老大一震:“……老酒鬼?!”
在关若飞这样的贵人眼中看来,得意楼养了无数的能人异士,只要花得起钱,这些人能做到世上任何事情。
但实际上得意楼只是发布任务,缺钱的能人异士们便来接受任务而已。
唐久安缺钱了就是这么干的。
由于她一直缺钱,所以她在京城那一年,接的任务比谁都多。
有些任务需要多人配合,因此她也认识了不少人。
其中之一就是狐家兄弟。
接任务之际,大家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一是干这一行有风险,二是很多人都有主业,只是临时来挣钱,被熟人看到还蛮丢脸,所以皆是以化名打交道。
狐家兄弟却是个中例外,他们共有五人,乃是亲兄弟,来自南方某座偏远村落,因为地近迦南,地形相近,亦是擅长射猎。
他们在京城是专门靠接任务为生的。
唐久安跟他们组了几次队,发现他们箭术非但水准不错,且不相上下,不分先后。这点十分难得。所以她一时兴起,帮他们做了弋射箭阵。
弋射可以困人,改良后的箭尖亦有直接的杀伤力。此阵在京中未逢对手,让狐家兄弟在得意楼声名鹊起,身价飞速飙升。
但唐久安可以轻轻松松破解。
这不是秘密,她在做箭阵的时候,一并把破解之法给狐家兄弟演示出来了。
唐久安的意思是送佛送到西。
狐家兄弟当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难以形容,唐久安觉得他们是感动坏了。
此时乍然相逢,狐家兄弟不得不出来相见:“老酒鬼,你……你回来了?”
唐久安是他们的佛,也是他们的魔。
是箭阵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他们的身价越来越高,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大宅,奴仆如云。
但这箭阵唐久安一手可破,只要唐久安愿意,随时能让他们的箭阵形同虚设。
他们无比庆幸唐久安离开了京城。
但现在唐久安回来了。
唐久安听出狐老大声音里深沉的颤抖,深为感动:“是啊,一别许久,我心中亦是十分想念兄弟们。”
小楼上,姜玺目瞪口呆:“这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伏击吗?怎么还聊上了?”
关若飞也很不解:“也许……是他们江湖中人的什么礼节,打架之前要互相通个姓名什么的?”
小巷中,唐久安问:“你们接这趟活赏金多少?”
“五千两。”狐家老大道,“不过老酒鬼你放心,就算是五万两我们也不会对你动手的。”
“五千两?”唐久安的眼睛慢慢睁圆,“你们能挣这么多了吗?”
“这全亏了你给我们的箭阵!”
狐家小弟只有十七八岁,三年前一起接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今个头正在飞长,眼睛却还是一派天真,不知兄长们所忧,只知欢喜。
“我们一出手,就没有逮不着的人,现在我们已经在京城住上大宅子啦!还养了下人,有人给我们洗衣裳做饭!酒鬼姐姐你有空来我们家喝酒呀!”
狐老大尴尬微笑:“老酒鬼定然忙得很,不一定有空。不知老酒鬼你到底得罪了谁,这趟活我们不接了,老酒鬼你自己小心。”
接也没有意思,反正打不过。
“是不是傻?那可是五千两。”唐久安把收在手里的箭绳扔给狐老大,“来,钱分我一半,随便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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