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殿外狂风呼啸,从窗口看出去,风中飞舞着枯枝、落花、碎瓦、野草和一些破旧的衣物。
据儿出宫去整理军队了。
我命侍女们将我扶到长乐宫的宫阙上,俯望长安城。侍女们劝道:“门楼上风大,寒气逼人,皇后的身体已经不堪受冻。”我叹道:“来日已无多,何惜此贱躯?快扶我上去,我要看着据儿怎样平定好长安城,向皇上请罪。”
长乐宫阙上冷冷清清,只站着我一个人。奚君不在了,没有人再明白我的心。
苍老的大长秋立在我身后不远处。
“那处城门开合,是怎么回事?”我吃力地指着西边,一队战车后面拖着杂乱的旗帜狂奔而去。
大长秋远望了片刻,答道:“那是刘丞相的兵车,他往甘泉宫方向而去。”
“什么?”我大惊,扶着栏杆叫道,“快叫据儿拦住他,快,快!丞相跑了,据儿将大祸临身!”
据儿飞快地赶来了,我满脸都是绝望的神色:“据儿,刘丞相跑了。”
“孩儿已经叫人追赶了。”
“追不上了。”虽然眼睛已经看不清,但那队兵车逃离长安的速度如飞,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据儿,你为什么不先到丞相那里去,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向他详细分说,要他去回报皇上,恕你的擅杀之罪?”
“没有用的。”据儿的眼睛很哀伤,“今天早晨,有密报告诉我,钩弋宫的黄门官苏文逃至甘泉宫,对皇上说太子造反。皇上不肯相信,命使者来问,岂料那使者胆小,不敢进城,竟然回去向皇上撒谎说:太子已经造反,欲斩使者,使者侥幸逃生。皇上大怒,此刻已经命人回来追捕太子,并说道:见到太子,杀无赦。”
我张着嘴巴,半天没有醒过来。大错真的已经造成,没有办法挽回了。
“母后,还有,你忘记了,丞相刘屈髦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岳父,若是昨天江充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巫蛊之事,刘屈髦也一定有份,他为了灭口,为了瞒天过海,肯定会极力诬陷孩儿,很快就要调集诸侯军队来攻打长安!”
据儿说的没错,无论如何,刘丞相也不会帮我们洗清真相:“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据儿的眼睛里浮出来一丝悲凉之色:“孩儿准备马上集合百官,宣告皇上已经驾崩了,有奸臣作乱。孩儿的手中有八千名侍卫,足可以平定长安城,抵抗皇上了。孩儿平素在长安城颇得民心,这次宫中生乱,消息传出后,有数万百姓愿执戈矛相助太子。平乱之后,儿臣即刻宣布即位,将父皇软禁在甘泉宫,退位为太上皇。”
“只有这样了。”我无可奈何,“早知道有今天,不如早点动手,你两位姐姐的性命还能保住。”
“唉!”据儿长叹一声,凝视了一会儿我暮气沉沉的脸,说道,“孩儿去了。”
“唔。”我看着据儿退下门楼,忽然又叫道,“据儿回来。”
据儿重新上了楼,不解地问道:“还有什么事?”
我抚摸着他的脸,良久,才猛然将头扭向一边,说道:“八千侍卫不够,据儿,你将长安大狱里的囚徒都放出来,列入队伍。”
“是。”据儿转身欲下楼。
我知道我们输了,输得干干净净,我们没有及时发兵去围住甘泉宫,如今皇上一旦有备,他很快就会调集各路诸侯兵马,前来勤王。
一座被几十万兵围困的长安城,就算里面所有的百姓都愿意为太子效劳,也毫无用处,何况卫戍长安城的北军有八万人之众,他们也只听从皇上旄节的召唤。
此时,赵破奴父子满头大汗地从城阙下跑了上来,赵破奴手里扬着一根长长的竹节,节头束着三重赤红色牛尾,随风飘洒,他喜悦地叫道:“殿下,你看这是什么?”
“旄节!”据儿大喜,“赵将军从何处得来?”
“是我儿安国冒死从甘泉宫皇上的身边盗来的!”赵破奴兴奋不已,“好了,殿下,如今我们旄节在手,不但能调动北军,还能调动天下各郡国的军队,皇后陛下,只要我们大军攻出长安城,围住了甘泉宫,皇上插翅难飞,太子一定能够平乱!”
据儿也满脸都是欣喜,一扫刚才的愁容:“赵将军父子对我真是忠心耿耿,不枉当年大司马称你为肱股之臣,待我平定江山之后,你就是我的大司马!”
三重长长的牛尾被城头的风吹拂着,像三朵艳丽的芍药在盛开,五十万汉军,就是被这根神圣的竹竿所调动着攻来杀去吗?我望着眼前那艳红的旄节,不禁悲从中生,又要有多少人的血染红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在漫长的一生中,我听闻了数也数不清的杀伐,人们究竟为什么要永远争斗,永远互不信任?
据儿转身下了楼。他这一去,再也没回来过。
我不断地听见大长秋带来新的消息。
皇上听说长安城被太子的部下控制,深为震怒,命令刘丞相重返长安城下,与太子的军队作战,要夺回长安。据儿将长安狱中所有的囚徒罪犯都大赦出来,列成一队六千人的大军,与八千侍卫分列城头,与刘丞相作战。
据儿还向长安百姓和百官宣布:皇上已经死了,现在是丞相在作乱,因为他与女婿李广利相勾结,为了夺走帝位而故设巫蛊之计,要除去卫皇后与太子,与当年指鹿为马的赵高所为差不多,赵高在秦始皇死后秘不发丧,伪诏逼公子扶苏自杀,好让他手中的傀儡胡亥登基。大汉子民们,你们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嗣位为帝,还是想让国家权柄被乱臣贼子把持?
据儿当时一呼百诺,文武百官与百姓都齐心共守长安城。
刘屈髦率军久攻长安不下,皇上大怒,他拖着病体,从甘泉宫起驾回来,住在城外西郊的行宫,诏发关中的所有兵力,围攻长安。
第二天,皇上亲临城下,向城上说话。
他很老了,又生病,却不要人扶,也不避流矢,步履蹒跚地走到城墙下不远,那份顾盼间雄视天下的气概令城头上的官兵一见就知道不可能是别人。
所有的弓箭都停射了,皇上扶着腰上的剑,森严地望了望长安,道:“朕就在这里,好端端地活着,太子胆敢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形同谋反!着丞相大军即刻入城平叛,四海勤王之兵立至,敢有助逆者,即刻斩首,株连九族!”
其实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很多人根本没有听清,但一看到皇上的影子,人们就满心惶恐,连腿都在打哆嗦,这天下,这四海,有谁敢对抗和挑战皇上?皇上不但暴戾无情,而且英明神武,就算他年近七十,也依然镇得住这江山、这臣民,与皇上作对,永远都是绝路。
当日中午,大多数官员都携儿带女地逃散出城,不再愿意帮助太子作战,老百姓也以为太子在造反,他们乘夜逃出城去,长安很快就要空了。
我每天都站在门楼上面,紧张地观看长安局势,太子的手下有侍卫、囚徒、贫民数万人,日夜守城。只有这些人一无所惧,与其在皇上手里受无穷的刑罚与折磨,还不如痛快地一战,说不定会侥幸得胜,会让这个宽仁和气的年轻人成为他们新的皇上。
太子的手下快要抵挡不住那剽悍的关中大军了。只剩下两支军队了,一支是驻在长水、宣曲的匈奴兵,他们是卫青亲自收服的;另一支是北军,他们是霍去病的老部下,也是护军使者任安的统辖军队。
任安说过,军中只认旄节,不认皇上还是太子。
大长秋将我的话转告给太子。太子派人持节出去到处召唤军队,却不再起任何用处。去召唤匈奴兵的使者,被皇上的大将杀死。
太子亲自驱车到北军的南辕门外,要北军发兵,任安开门出见,他跪在地下,从太子的手中接受了调兵的赤色旄节,转过身,就驱车急驰入宫,闭门不纳太子,也不肯发一兵一卒。
以国士报之……这古老得已成传说的誓言,我怎么也能相信?
刘丞相的军队已经攻入长安城了,城里变成一片红色的海洋,到处都是汉军的火红战袍。丞相的军队,太子的军队,他们穿着同样的战甲,他们在每一条巷落里持剑作战,死者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
激战五日,太子落败。
我在长乐宫的门楼上看到了这一切,然后,眼睛一片漆黑,我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