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儿们之中,我最喜欢的不是一直与父皇更亲近、受尽宠爱与尊荣的卫长公主,而是诸邑公主。
她是那样清新可喜、善解人意,她那双弯若新月的眼睛,永远含着浅浅的笑意,说起话来柔软里透着刚强,真是像我。
诸邑满十五岁那年,皇上要将她许婚给霍去病。
她不同意。
我问她:“诸邑,霍去病功名之隆,前无古人。他相貌英俊,胸怀大志,性格稳重而细致,有什么地方不妥?”
诸邑公主不肯说。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她才答道:“我害怕他。我站在骠骑将军的身边,总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杀气。我能闻得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得见他马前悬着的一堆头颅。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但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是个温柔的儒生,长于辞赋,能携着我的手,在长安南郊的深草中散步,满天夕阳,他曼声吟着《采薇》和《东君》。”
我笑着啐道:“倘若国家重臣都是这副模样,大汉早灭亡在匈奴人手中了。”
诸邑公主笑着眨了眨眼睛,道:“我又不要他去治理天下。天下事,自有公侯将相们料理,我,我实质上只是一个小女子,我也只愿意将终身交给一个寻常士人,能安安静静地厮守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没出息。”我哂道。
正躺在诸邑怀中拉着她辫稍儿玩的卫伉,却一股脑儿爬了起来,笑着说道:“姐姐,我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你?”诸邑公主的脸红了,她向这个四岁的男孩儿“呸”了一声,喝道,“谁要你多嘴多舌,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离开奶妈才几天?”
满殿的人都闻言大笑起来。
不久,皇上便给诸邑公主择了一个乘龙快婿,他是文成侯严敬,曾经跟从大儒董仲舒学习过十一年,是名门子弟里学问最好的人。
几年后,诸邑公主隆重地嫁了过去。盛大的婚礼轰动了长安城。
我以为,诸邑公主很快乐,像她从前向往的那样,与儒雅英俊的文成侯携着手,在上林苑的野花丛中漫步,耳边是文成侯低沉的吟咏。
她的儿子满月时,我前去探望,发现诸邑公主郁郁不乐。
我避开人群,细细盘问。
诸邑公主终于忍不住泣道:“娘,严敬是个斗鸡走狗的花花公子,新婚只一个月,他便将我抛之脑后,彻夜不归。他的府中早已经有十一房姬妾,他待我还不如一个侍婢,娘,你为什么将我嫁给这样的人?”
我目瞪口呆,懊恼地说不出话。
三女儿阳石公主与我大吵大闹,要求嫁给公孙敬声,我怒道:“公孙敬声是个纨绔子弟,你还想步你姐姐的后尘吗?”
“我不管他在世人的眼中到底是什么样,”阳石执拗地说,“在这尘世之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我想要的,娘,你要是为了我好,就让我嫁给自己的意中人。”
我坚决不同意。
阳石公主的眼泪,令我憎恨所有的名门子弟,阳石,她懂得什么。她才不过二十三岁,怎么能嫁给十五岁的被祖母娇生惯养的公孙敬声?
我为阳石公主选择的女婿是年纪轻轻便因军功升为武威侯的李浑,此人虽然皮肤黝黑、貌不出众,但沉默寡言、十分稳重。
他也很爱慕阳石公主,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里有着灼热的深情。
在我的压力下,阳石公主哭泣着嫁给了李浑。
我满心以为,嫁给一个真诚地爱护她的人,阳石可以快乐。至少,她不必像她姐姐那样整夜整夜地守着空房,枯坐着,看粗大的红色牛油烛慢慢燃尽,而夫婿呢,他不知道在长安城哪一个名妓的院中狂饮。
然而我错了,性格泼辣的阳石公主,对肤黑貌陋的武威侯十分憎恶,从新婚之夜起,她就霸道地将他撵出自己的公主府,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召见他一次。
李浑给她写来深情款款的信,阳石公主竟然当众一撕两半,扔在地在,讥笑道:“乡巴佬,也配娶金枝玉叶?他会踢马球吗?他会吹玉笙吗?他会磨眉黛吗?他会画美人吗?他会为我写诗吗?他会在我的窗下唱歌吗?蠢材!”
她所要求的这些,公孙敬声全都拿手。
从他们结婚的那一天起,阳石公主和李浑就都是不幸的。他们这二十几年苦闷而绝望的婚姻,我不知道是谁一手造成的,我吗?我都是为了阳石公主好。
李浑并没有再蓄别的姬妾,他孤独地郁闷地过了几十年,守着阳石公主给他生下的唯一的女儿。
那是他此生仅有的欢笑和幸福。
因为在女儿的双颊上,他能看见阳石公主妩媚而爽朗的笑容。
卫长公主的婚事从来轮不上我安排,皇上总是亲自出马,为她挑选乘龙快婿。
十六岁时,卫长公主就亲上加亲,许配给了表弟平阳侯曹襄,陪嫁是六个城的封邑。人人都说卫长公主与平阳公主的长相气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们俩的命运也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半生寂寞,卫长公主也不例外。
曹襄跟随卫青出塞作战,在定襄之战中受伤,回长安没多久就身故。
卫长公主再嫁的方士栾大,因花言巧语博得皇上欢心,被封乐通侯,但他的骗术并不高明,当他一再推三阻四也请不出蓬莱仙人后,皇上毫不客气地将这个女婿腰斩在街头。
卫长公主从那天晚上就一去不复返,待在她那个胶东海边的当利封邑,枯望着满眼白花花的盐田,一待就是二十年,连片言只语都不曾寄回长安城,仿佛忘了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她的一对年迈的父母。
女儿们长大后,全都是为娘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