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长安的官银库屡屡失窃。
皇上震怒,召来丞相公孙贺,当廷骂道:“没有用的奴才,连正京的库银都看不住,还能当丞相么?要不要朕亲自去为你看守?限你一个月查出盗贼,否则的话,朕立刻废你为庶人,发往官银库为守卒!”
我那可怜的姐夫,年过七旬的丞相公孙贺战战兢兢地叩了几个头,躬着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说到做到的,没有砍他的头,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了。
皇上随后又下了旨意,命令长安城所有的官署、军队都清点库银,看看一共被飞盗偷去了多少钱。
一个月后,惊人的结果出来了,长安库银一共失去二千万钱,其中北军被盗最多。他们准备做寒衣的钱被盗取一千九百万,恰好是皇上今年拨给守备北疆的大军的额外军饷,这些钱,本来是要给漠北大军添置寒衣、储备粮食、补充马匹军械的,这一千九百万钱之失,非同小可。
皇上得知之后,冷笑不止,忽然间,他收敛了笑容,将公孙贺的奏章一撕两半,掷在地上:“老糊涂,两千万白银五铢钱,重逾万斤,哪个飞贼能搬得走?想是那贼与丞相勾结好了,大开库门,用几十辆马车运走的?”
白发如雪的公孙贺,伏地叩头不止。他早就想辞去这个危机重重并且高处不胜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应,说他虽然糊涂,倒还忠心。皇上年过六十之后,便开始多疑,总怀疑别人心怀不轨。
“再去细细盘查北军,那里必定有诈!”皇上咬牙切齿地说道,“查出来是哪个混账东西贪污了,朕要亲取他的人头,来稳定军心!”
公孙贺诺诺,领命而去。
第二天,有人在东司马门,猛击鼓架上的朱红牛皮大鼓,要求面见公孙丞相。
那人揭发说,盗取库银的乃是号称“阳陵大侠”的朱安世。他用巧计取走这些库银,不是因为自己缺盘费,而是为了嘲笑从前的好友、现在的太仆公孙敬声,因为守卫长安库银是太仆的职守之一。
公孙贺黯然无语。
太仆公孙敬声是他唯一的儿子,公孙敬声骄傲,却没有什么才能,是长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儿,他承袭了父亲的太仆之位已经十一年,一直无所作为,却以斗鸡走马、追逐女人、召开盛大豪华的晚宴闻名天下。
公孙贺隐瞒了一些细节,只禀报皇上说,盗库飞贼,便是那以骑术和刀法称雄关中的“阳陵大侠”朱安世。
皇上大怒,即日草诏,生擒朱安世者,赏千斤黄金、关内侯,死致者,赏百斤黄金、羽林郎。
郡国百姓都为之震动。
但六日之后,前往北军盘查军费的廷尉,带来了更为震动的消息:擅用北军一千九百万军费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仆公孙敬声。
监守自盗,按律当斩。
我的姨侄、长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儿公孙敬声,被廷尉收捕,下了长安大狱,皇上亲自草诏,削去他的一应官职爵位,十天后,要在长安市中腰斩。
可怜七十一岁的大汉丞相公孙贺只此一个儿子,他倾家荡产,赔偿了北军的军费之后,连夜入宫,老泪纵横,恳请我看在已故长姐卫君孺的面上,救救这个骄奢不法的孩子。
我气恨已极,当着据儿的面,斥责着这个因为中年得子、对孩儿溺爱不明的白发老头,旧日的轻车将军、军功累累的葛绎侯:“敬声屡次举办花费巨大的酒宴,我打发人去问你,敬声的俸禄只有二千石,怎么有如此大的财力?你都虚词遮掩,瞒得我好苦!现在倒来求我,你早做什么去了?公孙贺,你既然无能教子、无能治家,又怎能治国?老迈年高,尚恋位不去,终于酿成大祸!去去,我哪里救得了你!”
公孙贺痛哭失声,却不愿就此离去。
他那长着几根稀疏白发的头颅,用力叩在地下,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几缕深红的鲜血,沿着他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脸颊流下来。
“皇后,请皇后明察,”他牙齿零落的口中,发出嘶哑的声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为汉丞相时,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杀,一位被废为庶人,他们都是有治国之才的名士,而臣不过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莽汉,哪里懂什么经国之道?是以当时臣跪在地下,顿首流泪,向皇上辞道:‘臣本来是个边关的武夫,以鞍马骑射为生,没有担任大汉丞相的才能。’皇上见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报国,朕绝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亲自来扶臣,许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后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辞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许。臣老匹夫,岂有恋位之意?但求子孙健在,臣纵废为庶人奴隶,也心甘情愿!请皇后明察!”
绝望中,他失声大恸,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孙父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强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护卫氏的职责,在当年他已经预料到了今天的结局,而我却执意要将他们放在这熊熊炭火上炙烤。
我不忍地转过头去:“罢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见皇上。”
这曾经是勇冠三军、以弓箭术闻名雁门的英伟少将的老头儿,匍匐在长乐宫的深红毡氇上,低声下气地道着谢,告辞而出。
多寿多辱,对于我和他,都是一样的。倘若在少年时死去,我会是皇上终生怀念的爱妃,他会是世人永远景仰的名将。
我叹着气,冒着北风朝皇上的寝宫走去。
正将牡丹夫人拥在膝上饮酒的天子,心情很好,竟然答应了我的要求,他给了公孙贺一个机会:在一个月时间里捉住京师大盗朱安世,以此赎取公孙敬声的性命。
我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公孙贺时,七十一岁的老丞相竟然一跃而起,抖动着那把雪白的胡须说:“多谢皇后活命之恩,臣当夙夜匪懈,加紧追捕飞贼朱安世,以报君恩,赎回我儿的罪过。”
当晚,八千长安城卒,两千建章宫卫,八百羽林郎,左扶风、右冯翊(按:这两个官职专司长安左右郡县的吏治、军事,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骑卒,同时出动,去追捕大盗朱安世。
多么可笑,开拔近二万人的大军,去对付一个独脚飞贼。
第三天晚上,年迈的名将公孙贺亲手捕获朱安世。
当时,朱安世正在一个小店中饮酒,建章宫卫发现了他,两千人成左右合围,将他困在小酒店中。
店主和伙计们在刀枪剑戟丛中慌忙夺路而跑。
身材短小、长着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却按着腰间的红缨长剑,镇定自若地在店中饮酒。他的面前早已经累起了七八只酒碗,烈性的烧白,在大雪天里散发着醇美的气味。
暮雪纷扬,白发苍苍的公孙贺,披着黑色精铁盔甲,身负已经二十多年没用的青铜雕花长弓,骑马来到店前。他的肩头积着薄雪,七十多岁了,竟然纵马驰疾了一百多里,而没有歇息片刻。
公孙贺挥起手来,让建章宫卫退后一射之地,厉声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罗网中,还不束手就缚,难道等着本丞相亲手去割下你的人头?”
醉眼蒙眬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风呼啸的店门外望去,只见到处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铜弩弓,只消公孙贺一声令下,就会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他遂冷哼一声,道:“公孙贺,你贵为当朝丞相,不思进谏天子、修辅朝政、救济苍生,只一味仗着妻家的势力为自己谋富贵,我朱安世虽只是个草莽之人,却也没把你放在眼中,没当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大臣。听说你那不争气的孩儿公孙敬声竟然挪用北军军资一千九百万钱,如今被皇帝下在狱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阶前,叩头流血,请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赎你儿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贼子卖友求荣,何得会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难,只怕自己也就祸在旦夕了!”
年老的大汉丞相也冷笑一声,道:“朱安世,你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为捕你不得,枉杀了多少良吏!为你一个关中小贼,竟用诏书宣布天下,出了千斤黄金、关内侯的赏格,你居然还有胆在长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将他绑了。”
但从未上阵打过仗的建章宫卫畏于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没有人前去争功。
公孙贺大怒,挥起马鞭,没头没脑地抽打左右的士卒,骂道:“胆小如鼠!这样一个匹夫鄙人,你们也不敢去捆他,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一群侍卫冲了上去,戒备森严地举起长枪和长戟,将朱安世指住。
朱安世知道自己绝无逃生的希望,便举头向公孙贺望去,大声说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过赔掉儿子的一条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则公孙家的九族都会诛灭,丞相,你自己想想孰亲孰重?”
“昏话!”公孙贺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发怒道,“还不交械受缚,本丞相要亲取你的性命!”
朱安世无可奈何,从腰间取下长剑、匕首,掷入深雪之中,他的一掷之威有二十丈之距,剑上带着的剧烈呼啸声令两千建章宫卫尽皆变色。
朱安世将两手负在身后,任由侍卫们捆绑,自己却仰天大笑着说道:“公孙丞相,你今天捉到我,祸及祖宗矣!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斜谷之木不足以为械!”
公孙贺大怒,挥鞭抽在朱安世黝黑的脸上。
朱安世面上鞭痕纵横,满脸是血,他的大笑声却没有降低半分。
暮色中,越来越密的雪粒打了下来,打在公孙贺的精铁衣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公孙父子能看见的最后一场雪了。
这年夏天,关中大旱,赤地千里。
皇上在城西的建章宫里避暑,他的视力和听力都有些衰退,办理几份奏章就觉得头昏、疲倦,但皇上却矢口否认。
宫人们私下禀告我说,皇上如今经常忘记事情、说话词不达意,我严厉吩咐,任何人都不许在外臣面前谈论皇上的健康情形。
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皇上像南郊老农一样,袒着便便大腹,沿建章宫中华龙门的垂杨夹道慢慢散步,夹道上刚刚洒过水,暑气尽消。
十名年轻的佩剑侍卫,远远地跟随皇上,放慢着步伐。
六十五岁的天子,依旧大步流星,忽然间,他在宫道前面的一处石马边停步,大叫道:“抓住他,快!快!给朕抓住那个贼人!”
侍卫们立刻拔出长剑,将皇上护在中间,紧张地向四周打量。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红日西斜,树色黯淡,中华龙门里有的只是深柳长草和纤尘不染的宫道、石雕、屋宇、水池,以及笔直站立、守卫着每处宫门的面无表情的卫士们。
“皇上,我们去抓谁?”侍卫长茫然地问。
“就在那儿,在大门的左侧!”皇上也拔出腰剑,直指前方,“你们看,看,那个武士,有九尺多高,腰上挂着长剑。看,他从那儿进来了,看,他正向朕怒目而视,看,他举剑向朕走来……你们都是瞎子吗?看不见那个黑脸武士?”
侍卫们依旧茫然,却都大呼小叫起来:“就在那儿,我看见了,看见了,大胆贼子,快快站住!”
“他把剑扔了!”皇上忽然怒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快给朕报上名来!给朕站住,你是从哪儿来的?站住,你想跑吗?”
皇上领头冲了上去,十把长剑追随着他。
皇上说,那个形状奇异的带剑武士往林中跑去了,他们十一个人冲过去,只见疏疏朗朗的杂树林中遍地都是金黄的霞彩,哪里有什么人影?
皇上震怒,用剑砍着树干,叫道:“中华龙门的门守呢?叫他来!”
出身贵族的中年门守领命,匆匆走来,跪在地下,向皇上奏道:“臣并没有看见什么带剑武士进来。”
“胡说!”皇上大怒,“这里的十个侍卫都亲眼看见了,你怎么会看不见?难道你没长眼睛吗?”
“皇上,您莫非是眼睛花了?”门守心惊胆战地说道,“我那二十四个门卒,始终没有离开宫门一步,怎么会放人进来?”
“放肆!”皇上气得满面通红,“失职之罪,还敢狡辩?朕眼睛花了,难道那十个侍卫也都眼睛花了不成?”
他用剑尖指着侍卫们,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的侍卫们只好违心地附和道:“我们都看见了那个带剑武士,身长九尺有余,脸色黝黑,神情凶恶。”
“正是。”皇上得意地说道,“门守失职当诛,就在这门前斩首示众。”
门守大呼冤枉,却被凶狠的卫兵们一路拖走了。
他死不瞑目的首级刚刚挂上中华龙门,就有廷尉来报,大盗朱安世,在狱中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章,要求交给皇上。
“拿来给朕看。”皇上十分感兴趣地说道。
暮色已经像浓墨一样浸透了建章宫,建章宫中成群的百年老树都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
火热的长风吹过,乌鸦们在宫墙上发出叫噪,厚厚的云层严密地遮住长安城上空,城头上传来狐鼠的叫声,到处都涌动着躁动不安的气氛。
老人们说,这是个少有的闷热夏夜,自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夜,听说长安城里热死了数百人。
初秋的早晨,我独自坐在妆台前,让宫人给我捶背。
窗外落叶萧萧,深宫里却仍然温暖、宁静。所有宫人都屏住声息,踮起脚尖走路。我却觉得厌恶,这种死气沉沉的宁静,让人觉得压抑、绝望而烦恼。
“皇后,梳妆吧。”奚君举起妆盒。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一年来,我早弃绝了脂粉。
再名贵的脂粉,也不能还原我的青春美貌,即使能重回十八岁,那早已变心的君王也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阳石公主求见。”一个侍儿轻轻地走进来,低声禀报。
“撵她走!”我怒气冲冲地一拍妆台的桌面,“叫她永远别来见我!”
“是。”侍儿低头去了。
阳石公主是我的三女儿。她长得很像我,从小就生得美,但脾气却十分骄纵,也很奢侈,喜欢宴游和珠宝。
因为丈夫武威侯李浑不称她的意思,在生下一个女孩儿之后,阳石公主索性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不许李浑上门找她。这几年,李浑常到我这儿来哭诉,我劝了阳石公主几次,却收效甚微。
但我今天不见她,并不是这个缘故。
忽然间,深紫色的门帷一动,流苏像水波一样翻涌起来,一个穿着绯霞色薄绢印花长裙、梳着高髻的女子大步闯进我的寝殿。
“母后!母后!”她气急败坏地伏在我膝上,涕泪俱下,“你怎么也变得和父皇一样无情?母后,你救救孩儿吧……”
“起来!”我厉声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有脸来我这儿哭!”
阳石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将鼻涕眼泪都揉在我墨绿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公孙敬声罢,父皇想诛他们家九族……”
“罪不当诛,皇上就会族灭他了吗?”我一把将阳石公主推在地下,“我问你,朱安世奏章中所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阳石公主抬起那张娇美的满是泪痕的脸,她已经是四十一岁、做了祖母的人了,仍然打扮得这般年轻妖艳。
我有很久没能见到她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命奚君去阳石公主府传口谕,叫她晋见,我这美貌骄纵的女儿却推拖总说身体不适,或者家事繁忙,无暇进宫。事实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游嬉,或者与情人们喝酒。
她从来不肯像她的姐姐诸邑公主和弟弟太子据那样,听从我的教诲。
事态如此紧张,阳石公主却仍然能够仔细地画着刚刚时髦起来的满是水点的“啼妆”,梳着形状逼真、工艺复杂的“黄雀髻”。
身上那件名贵的长沙薄绢印花裙几乎是透明的,紧裹在身上。透明绢衣里穿着极低的束胸,半个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妆和平素的风流,可想而知。
看来,朱安世奏章中所说,十有八九为真。
我不禁绝望,挥手让奚君和侍儿们退出。耳边却听得阳石公主娇滴滴地泣道:“母后,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怒道,“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和公孙敬声私通?有没有此事?”
阳石公主垂下了头,半晌才道:“你给我挑的那个女婿,不解半点风情。我早想与他分开,你又不许……”
“呸!”我咬牙恨道,“分开了,你那风流成性的表弟公孙敬声就肯娶你吗?他比你小六岁,会娶你做妻子?他内宠甚多,家里除了十几个妻妾外,还有不少宠婢、娈童,你堂堂的金枝玉叶,就甘为人妾?”
阳石公主万分不服气,辩道:“可是,可是平阳公主不就和曹寿离了婚,再嫁大将军卫青?也没有听人说她的不是。”
“平阳公主?你能和她相比?”我伸手掴了她一记耳光,“她上能治理国事,下能平定宫政,你有何德何能,就想与平阳公主攀比?平阳公主嫁的是卫青,是盖世的英雄、国家的栋梁,你那公孙敬声是什么东西?花花公子、酒囊饭袋!他配与卫青比?”
阳石公主捂住脸哭道:“可是,私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前朝的馆陶公主还私通家奴董偃呢,父皇倒下诏命他二人用夫妻之礼合葬。”
我长叹一声,看着她脸上红肿的掌痕,也有几分心疼起来:“你这个蠢材!私通事小,你怎么能和公孙敬声一起诅咒你父皇?还设了巫蛊?”
“父皇年纪大了之后,格外跋扈,对儿女、亲戚都十分凶狠,简直像是仇人。”阳石公主撇着嘴说,“敬声好好地做一个太仆,因为小事就被当众辱骂、责打,能不恨父皇?父皇现在疼的是年轻美貌的宫妃,是两岁小儿刘弗陵。母后,不是我放肆,今年以来,父皇待你尤其失礼,常常当着宫人的面斥责母后,毫不留一点情面,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听说,最近长乐宫的供给、礼数越来越不周到,再不采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太子据的性命都难保全!”
我扶着椅背,摇摇欲坠,勉强说道:“畜生!你怎么能这样恨你父皇?”
“不是我恨他。”阳石公主凄然说道,“其实巫蛊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听说,父皇就因为我和牵涉巫蛊的公孙敬声相好,便打算赐我死。这样的父亲,是多么可怕……”
殿外,一阵大风吹过,将几片殿瓦掀了下来,在宫院中发出碎裂的脆响。
“母亲,”阳石公主看见我的无奈,绝望地说道,“你知道吗?朱安世的奏章中还告发了咱们家别的人。”
“谁?”我转脸看她。
她扭开了眼睛:“他还告发了长平侯卫伉和二姐诸邑公主,说他二人也有私通之事,并参与巫蛊。”
“什么!”我颓然跌坐在椅中。
据我所知,朱安世在奏章中告发公孙贺父子大肆收取贿赂、强行占用民田,公孙家只怕要株连九族。但我没有想到,朱安世还告发了我的侄儿卫伉和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灭绝卫家吗?
朱安世与卫家有何怨仇,竟然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千方百计探出我们家族内部的种种隐事,上告天子,要进行血腥的清洗?
难道说我的两个女儿和侄儿,真的曾用巫蛊之术诅咒君王吗?
雨声细碎的深夜,我坐在殿下,焦急地等待着。
“你叫她从哪个门进来的?”我掐着自己的指甲,不耐烦地问奚君。
正在为我整理本月信件和口谕的奚君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说道:“皇后吩咐过,要她从东司马门进来,奚君依命行事。”
我已经问过三遍,难怪奚君会觉得奇怪。
已经是子时了,按常规,四下的宫门都已关闭,但东司马门的门守是我的心腹,所以我让诸邑公主从那里入宫。
灯影晃动的殿下,忠心的大长秋田仁悄悄地走了过来,隔帘低声禀报:“皇后,诸邑公主来了。”
“叫她快进来,别给外人看到了。”我忙站起来,侧耳倾听殿中的脚步声。
奚君拿起一件半旧的锦袄披在我身上。
她刚刚剔亮了寝宫中的青铜当户灯,诸邑公主就掀开帘子悄没声息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叫道:“母后。”
“唔。”我答应着,转身去看她,脸上不禁浮起了微笑。
这么多孩子中,性格脾气最像我的就数诸邑公主了。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次女,她相貌没有阳石公主美,但十分谨慎收敛,凡事为人着想,待臣属和仆役们极宽厚,宫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
“诸邑,”我唤着她的封号,抚了抚她的鬓发,问道,“最近还好吗?”
“回禀母后,女儿一切都好,不劳母后操心。”她温婉地说道,替我扣上锦袄上散开的盘花纽扣。
我在灯下看着女儿那张端庄的脸,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都十分疏忽她,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就不需要我操心。
四十六年来,她从来没有犯过一点过错,也没有任何出轨的言行。
年近五旬的她,看起来并不像个祖母,她的容貌甚至比阳石公主还年轻许多。虽然她素来不喜装扮,但穿着一条秋香色半旧锦裙、佩戴着大粒珍珠项链、簪珥的她,在灯下显得素净动人,宛若二十余岁。而且,她的脸上泛着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酡红,娇羞而妩媚。
我忽然起了疑心,挥手让奚君出去,问道:“诸邑,娘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你愿意对娘说实话吗?”
诸邑公主点了点头。
“你和卫伉有没有私情?”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诸邑公主的眼睛立刻变得深不可测,她默不作声。
“说呀!”我厉声逼问。
她猛然抬起了明亮的乌黑细长的眼睛,毫无畏色地看着我。那是她父亲的眼睛呵,这目光让我疼痛,我将脸扭向一边。
“女儿与卫伉之情,正大光明,不是什么私情。”她坦然答道。
“昏话!”我毫不留情地斥道,“卫伉比你小十二岁,你若结婚得早,孩子都快和他一样大了,你和他有情?母子之情?”
诸邑公主不肯躲避我烈火一般的怒气,迎着我的眼睛,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母后教诲的是,女儿本来也以为和伉弟只有母子之情,后来年深日久,才知道自己这一生只爱过伉弟一个男子。我和伉弟,情深义重,日月可鉴。”
我懊恼万分,捏捏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梦。
卫伉小时候,一直在我的宫中长大,他的起居、读书,都由诸邑公主照料,两人情同手足,三四岁的卫伉,有时甚至要和已经成为少女的诸邑公主挤在一张榻上睡觉,我只以为他们是小孩子心性,一笑了之,却未料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我浑身无力,站在满是细碎连环菱形图案的大床前,气得用头去撞床柱,泣道:“诸邑,你要将娘气死吗?人家阴谋害你弟弟,先从你们姊妹二人下手,说你们两个都与反臣私通,非议国事,祝诅皇上,你不但不悔改,还这样气我!”
诸邑公主连忙将我扶住,也泣道:“娘,女儿不知道应该悔改什么,倘是指与伉弟的情分,你再也休提,女儿宁死也不愿意与伉弟分开!伉弟十岁时便发誓要娶我为妻,父皇不肯应允,强迫我嫁给文成侯严敬。十几年来,严敬不知道换了多少女人,连他最后死在哪个女人的床上我都不清楚,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爱重?而伉弟在我新婚之夜,便伏剑自杀,幸而被救了过来。那时节,他只有十岁!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拒绝他,可是伉弟说,倘若我仍然不接受他,他不会再第二次让人救活!伉弟已经三十五岁了,还不肯娶妻,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寡妇,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她悲哀地哭道:“女人一生,能被这样挚爱,还有什么不满足?娘,他们说伉弟反贼也好,说他叛逆也好,我是生生死死都随他去的!”
“冤孽!”我和衣扑在床上,放声大哭,“卫伉已经被查出和公孙敬声勾结,有巫蛊之事,图谋不轨,你还这般恋着他,只怕要祸及自己!”
诸邑公主拭了泪,悲声道:“娘,孩儿怎么办呢?孩儿的腹中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他……他……他是卫伉的孩子……”
我大吃一惊,仔细看去,果见诸邑公主那宽大的秋香色外麾下,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有些拖沓。
“孽种啊——”我号啕着,听见高殿的窗外忽然滚过一个炸雷,深秋了,怎么还会有雷电?这反常的节令是不是天示异象?
诸邑公主反而收了泪,平静地看着我说:“娘,我不怕,这个孩儿,我决意要生下来,送到民间去养育。身为天家儿女除了享受这些毫无乐趣的珠宝和宫殿外,还有什么意思?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和烦恼。这样也好,生下孩子之后,伉弟要是被收狱诛杀,我会和他一起上路。”
她的平静里藏着一种莫大的勇气,让我有几分钦佩。
这些惹是生非的儿女啊,我听着殿外隆隆的雷声,觉得万种烦恼忧虑,如麻丝乱葛一般缠绕在我心上,令我绝望痛苦。
我为什么不在红颜未老、君恩正隆时死去呢?
我再次深深地痛悔着。
卫青、霍去病,你们这些大好男儿又为什么统统英年早逝呢?只留下孤苦衰老的我,独自支撑着这庞大的家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