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春天。
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的春天,皇上进行了一件盛大的祭祀。六十四岁的他,模仿前代君王秦始皇,在泰山进行封禅。
壮观的封禅仪式准备了三年,盛事举行了两个月。
随着皇上前去封禅的,有几乎全部的文武百官和列位诸侯。他们将汉高祖刘邦的塑像作为上帝的配享,将当今皇上的父亲孝景皇帝也祭祀了,皇上渴望长生不老、飞升仙界的企图,如今日益浓厚了。
他要到夏天才回来,外出期间,依着旧例,长安国政仍由据儿主持,宫事由我掌管。我却觉得,宫里的侍女和黄门官们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的大小事情,都直接向钩弋夫人请示。
我决定不能让这种局面持续下去。
“奚君。”我站在高高的长乐宫前殿,俯视着阶下的侍役们,朗声吩咐,“传诏,钩弋夫人越位擅权,着掖庭令收捕,在宫前就地受杖二十。”
人们震惊万分,几百双眼睛向我投来。
我却表情淡然,接过小黄门递上的蒙顶新茶,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香新醇,入口便醉,呵,江南,皇上什么时候从那里回来?
相貌憨实的大长秋田仁仰头看了我一眼,弓着身子,犹疑不前,他的眼神有种惶惶的意味,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责打了皇上的宠妃,会令天子震怒。
“速去!”我掷下出自越窑的珍贵的秘色茶盅,淡青色的碎瓷片撒落一地。
田仁带人去了,我扶着奚君的手,转身回宫。
没有多久,我的宫门便被人叩响,小黄门拉开朱红色的高大殿门,一个穿着高级女官服饰的女人扑了进来,匍匐在地,叫道:“皇后,皇后,饶了钩弋夫人吧……”
她披头散发,窈窕的身材裹着一件半旧的长衫,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脸,正是钩弋宫长使江姬。我听说,她和钩弋夫人在夜里竟然同时侍奉皇上,为此,还特地要织房赶做了几床超长的绣金鸳鸯被。
这个无耻的女人,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才冷冷地问道:“怎么说?”
她叩头不止:“看在这孩儿的面上,请恕钩弋夫人之罪!”
我这才发现她怀抱着一个脸如满月、目光炯炯的婴儿,刘弗陵,他有十个月大了吧?而我却仅仅见过他两次,一次是他的满月之宴,另一次是上回去甘泉宫,皇上特地召我前去,要让他寄在我名下,认为嫡子。
我当时便诧异万分,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他真的想立这孩子为皇嗣,为什么不先废黜我,立钩弋夫人为大汉皇后,然后名正言顺地废去沦为庶子的据儿?废庶立嫡,才能不招致天下人的非议。
将刘弗陵寄在我的名下,钩弋夫人怎么办?她不能母凭子贵,岂非一场空欢喜?刘弗陵成为嫡子,那么据儿又怎么处置?他的太子之位,到底还保不保得住?如果据儿沦为亲王,刘弗陵被立为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我想不通这些复杂的互为因果的关系,也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天子本来就有一颗令人莫测高深的心,六十岁以后,更是谁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大胆!”奚君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替我发威道,“刘弗陵如今是卫皇后名下之子,你敢僭越吗?江姬,你不要以为这一回皇后没有发落你,便高枕无忧了!你之罪名,犹在钩弋之上,秽乱宫禁,诽谤太子,私议国政,这其中的任何一条都可以取你性命!利用近侍皇上之便,干涉官员任命,收受宫外贿赂,肆言废立之事,辱骂其他嫔妃,你的所作所为,都由掖庭备录在案,再不收敛,性命堪忧!”
江姬刹那间停止了抽泣声,仰脸向我看来。
我看见,她眼中有一种凶狠而仇恨的青芒,转瞬即逝。随即,江姬恭恭敬敬地在地下叩了一个头,抱着刘弗陵,退了出去。
“那孩子真漂亮。”她们走了之后,我忽然感慨道。
奚君一怔,将脸扭向了一边,轻声道:“再漂亮,再威风,也是人家的儿子。皇后,他虽然寄在你的名下,但并不真正是你的儿子,你的至亲骨肉是太子据。”
我默然无语,这孩子,我曾经疑心他是江充之子,但现在看来,他越长越像皇上了,那微黑的皮肤,那宽阔高大的身材,那长方形的脸庞,那紧紧收束的唇角,还有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似的眼睛。
这样出色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要在我这么老的时候,在皇上再也舞不动剑、快要把持不住江山的时候出现呢?
是天意吗?
我想起当年的高祖皇帝。在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与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刘如意间,高祖皇帝明显更喜欢聪明伶俐、英武果断的宠妃之子,而不是优柔寡断的太子,临终时,他决意废太子,立赵王为嗣。
吕后别无良计,便听了留侯张良的办法,请来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辅佐太子。高祖见太子羽翼已成,只得打消废立之念,对戚夫人轻歌着《鸿鹄歌》,泣告这位宠妃,自己对不起她,不能让她享有皇太后的尊荣: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
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
虽有弓矢,尚安所施?据儿年长后,依附他、信仰他的大臣和名士越来越多,而皇上年事渐高,身体精力越发不如从前。
或许,我不需要这么焦急与害怕,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时光磨钝那只猛虎的爪牙,等待他再也不能用那双犹豫不决的眼睛审视我们母子。
这一辈子,在皇上的眼神里我没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可我的儿子,他不能永远这么胆战心惊地活着。
“启禀皇后,掖庭已经行刑完毕。”大长秋田仁走了进来,轻声回奏道。
“大声点!”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扭头吩咐着。
“是!”田仁高声说道,“钩弋夫人已经受杖二十,打得皮开肉绽!”
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