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又逢汉宫春 A28皇位

钩戈夫人的儿子已经半岁了。这半年,我照例过得孤独而平静。

奚君带回来的消息说,皇上常常到钩弋宫去,他慈爱地凝视着那孩子,叹道:“像我,真的像我……”

像他。是的,那孩子有着一张端正明朗的脸,微微飞扬的眼睛里充满骄傲,婴儿的柔嫩脸庞已经有着四四方方的棱角,高鼻阔口,身材比普通幼儿高大健壮许多,那孩子的神色沉默而冷淡,像常常在深思着什么。

皇上已经六十三岁了,自来丈夫怜幼儿,这不会错的。

他越来越离不开那个叫刘弗陵的孩儿了,不管是上朝归来,还是去城外的甘泉宫求仙,都要带着那孩子。听说,他对钩弋夫人,倒没有从前那么宠爱。

一个男人老了,爱的总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年轻美貌的女人。

我不知道据儿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因为这半年中他只召见过据儿两三次,每次都嘱咐据儿道:“朕千秋万岁后,你要好好看视此儿!”

据儿伏地唯唯。

皇上真的老了,他开始回忆他的年轻时代,上个月他遣人给我送来一盒波斯蛾黛,那种黛绿是我四十年前最喜欢的颜色。

我看着那盒颜色鲜明的眉黛,不禁苦笑两声,他知不知道呢?这二十年来我只用浅棕绿的南越黛,因为我的年龄和身份。

无论如何我还是有点喜悦。

深夜,我独自起身,在青铜镜前坐了片刻,禁不住伸手过去,将波斯绿黛倒入黛砚,慢慢研磨。

良久,我才用眉笔微微蘸了那明亮的黛绿,轻举在脸颊,流利地为自己画眉。

注目镜中,我才发现,这竟是我四十六前始所俑的八字眉,直飞入鬓的八字眉,在我苍老的脸上显得那般奇怪和不谐调。

镜中映出呆立在我身后的奚君,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怜悯。

“江充传来了吗?”我问她。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连忙禀报:“是,奴婢让大长秋田仁奉皇后口谕去传江充,他即刻就到。”

江充准时来到,伏在宫阙下叩首道:“臣江充,叩见卫皇后!”

“起来!”我威严地喝道,“侍卫们退下。”

带刀的长乐宫卫退了下去,殿上立刻空无一人,除了背立在我椅后的奚君。

我坐在高殿的榻上,冷冷地问道:“江充,听说你又升官了?”

“不敢,臣如今是皇上的水衡都尉。”江充全无半点畏缩之色。

“水衡都尉也算得上是个二千石了,下属二十八丞,最重要的是还能管铸钱。”我斜睨了他一眼,“江充,你这官儿当得可不小啊!”

“这都是皇上的恩宠。”他依旧不卑不亢,言语简短。

“皇上确实宠信你。”我平静地说道,“你屡次侵犯诸侯、公主、太子,天家尊严,被你扫荡干净。”

“所以皇上亲口说道,人臣即当如是!”

“放肆!”我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皇上,是想用皇上来压我吗?”

“臣不敢!”

“与皇后说话,你敢高声辩驳吗?”奚君从椅后挺身而出,竖眉喝道,“廷上高声者,形同叛逆!”

“臣不敢!”身材高大的江充,将身子低低地伏了下去。

“江充,”我换了一种淡漠的口气,“当初,赵王刘彭祖的奏章入宫时,我曾经亲览,他的话,我以为很有道理。”

“赵王与臣结有深仇,自然恨臣入骨。”

“我还记得,赵王在奏章里写了这样一句话:‘充逋逃小臣,苟为奸论,激怒圣朝,欲取必于万乘以复私怨。后虽烹醢,计犹不悔。’骊生舌辩之能称雄天下,难免一烹,彭越有盖世将才,终被吕后所醢,他们可都比你有本事,也比你谨慎,仍难免这样的下场。”我不疾不徐地将我前晚在旧奏折里找到的这句话念了出来,“孝文皇帝生前最宠幸邓通,邓通的家产富可敌国,最后却活活穷死饿死。就是当今圣上,他喜欢过的人儿,也难以保全,他四十年前喜欢过的韩嫣,五年前宠爱过的金弄儿,如今又在哪里?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

江充伏在地下,没有答话。

“你恃宠而骄,犯颜抗上,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弄得赵王家破人亡,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在驰道上呵斥馆陶公主,上个月在甘泉宫拘捕太子家臣,屡犯天眷,大逞威风。前年,你将妹妹送入钩弋宫,倚为内援,野心不小啊!皇上宠幸你,对你深信不疑,反而说你忠直,连升你的官职,致使你气焰越来越嚣张!而今,你在京师赫赫有名,威声大著。”我的音调变高了,“江充,你知道吗?小人得势,则在一时。你凭仗天子恩宠,能横行几天?须知道,长安城不是邯郸郡,天子面前,你又岂能长久地一手遮天?”

“请容臣申辩……”江充微弱地说道。

“讲。”

“臣一片报君之心,皇后只怕体会错了……”

“哼!”我重重地一拍金床的扶手,怒容满面地喝道,“江充,我问你,你和钩弋夫人是如何认识的?”

“这话从何讲起?”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我已经找到确凿证据,查出你和钩弋夫人三年前就认识,并且有书信来往,信中满是不臣之意。”我抬了抬手,奚君捧起一只木匣,打了开来,那里面是几张已经黯旧的浅蓝色布帛。

江充匍匐地下,颤声道:“皇后,臣死罪,乞皇后宽贷!”

“独眼卖卦人,玉钩,十四个月的身孕,都是你的设计。”我冷笑一声,“皇上只怕还没有发现,那孩子长得更像你。”

江充连连叩首,赭石色的地砖上印出了殷红色的血迹。

“你去吧。”我疲倦地半闭住眼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只有一时得意,没有一世得意,你只要不做得过分,我不会和你计较,但你若侵犯了太子和卫氏家族一丝半点儿,你应该知道我对付人的手段!”

江充艰难地退出了长乐宫门,目下正是秋天,他的后背上却映出了一片潮湿的汗迹。

我目送他退出宫门,顺势往后一倒,背倚百凤越绣软垫,一动不动,良久,才吁出了一口气。

“奚君,给我捶捶腿。”我吩咐道。

皇上起程去了甘泉宫,数月未归。

这几年的冬天,他都携着钩弋夫人和尹婕妤前往甘泉宫炼丹和修真。朝中有什么大事,大臣们便驱车数十里,前去禀报并听取旨意。

皇上现在越来越痴迷方士和仙丹了,今年春天,不惜千里跋涉去东海,随后又去了鲁地的琅琊,还在大海上浮舟数日,想遇上蓬莱神仙。

这是太始三年的冬天,长安城下着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满天都迷漫着成团成簇的雪花,地上的积雪深达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