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霍去病一夜之间得了重疾,躺在床上,浑身发热。
在这之前不久,毫无文学天赋的霍去病集《诗经》中的词句,写就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获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无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诧异,那个曾经对战争对厮杀对征伐充满渴望的年轻人,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首安宁祥和、温柔低沉的诗篇?
那逼人的杀气,从他骄狂的脸庞上消退了吗?那征服者的气焰,在他战无不胜的大槊上熄灭了吗?
侍女们将皇上特地赏给的窖藏寒冰放在霍去病的床上,他仍旧没命地喊热。太医院的几十名御医,围着他开出了七八个药方,满屋子都是药味,霍去病的病情却没有半点好转。
我和卫青忧心如焚地坐在霍去病床前,束手无策。
谁也没有想到,处于诞妄状态的霍去病,突然间大声叫道:“娘!娘!”
我走上前去,抚着他的前额,轻声唤道:“去病,去病!”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就闭上了,口中仍喃喃叫道:“娘!娘!你不是我娘,快叫我娘来,她叫卫少儿,是平阳公主府的奴才。”
我的眼中含着酸楚的泪,少儿,她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即使在生前,霍去病也很少去拜望她,每次奏凯还朝,少儿派人请他进詹事府,霍去病都故意找借口不去。
少儿很是难过,她私下里对我说:“去病小时候被寄养在府外,我每次去看他,过不了一会儿就走,去病常常抱着我的腿,哭道:‘娘,带我一起走!’或者说:‘娘,留下来陪我,行不行?’我没有一次答应他。渐渐的,去病也就不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可是他看我的眼睛却越来越冷,最后变得十分漠然。皇后,我想他这辈子是不会原谅我了。”
我也毫无办法,霍去病,他是个十分倔强的人。
少儿临终时,想见霍去病一面,但那时候,去病刚被封为骠骑将军,领兵出关,长击匈奴。
少儿失望地撒手而去。那一次大战,霍去病斩胡骑八千,俘获三万,立下了奇功。皇上嘉奖他的诏书到达关外的时候,我写给他的信也到了关外,人们说,听到少儿的死讯,霍去病没有流泪,只是变得更沉默。
霍去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我将他的头抱在怀中,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从兄弟们到侄子外甥,从丈夫到儿子,此生,我为我们家的男子流过无数眼泪,这些眼泪甚至可以汇成一条长长的灞河,在夕阳下泛着淡绿色的悲伤的细粼。
“娘!”霍去病仍然急切而深情地呼喊着,他的目光渐渐散淡,但眼睛仍在寻找,“娘!你不要走,你留下来陪孩儿,好不好?”
府中的亲眷、侍者们都为之泪下,骄傲的骠骑将军,谁会知道他有那样寂寞的童年?
霍去病猛然挣脱了我的怀抱,朗声笑道:“娘,你看孩儿攻下了大单于的营地,你看,孩儿正在横刀立马,斩杀匈奴的大将和骑兵!孩儿勒马在匈奴的狼居胥山上,刻石而还,为汉家的天下创了万世太平!孩儿要去了,娘,大丈夫谁不有死,壮志已酬,虽死无憾!”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皇上恰好大步走了进来。
皇上的眼中闪动着一丝辛酸和悲凉,皇上是这样宠爱去病,几乎将他作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每年都不断增加他的食邑,无论是议政和打猎,都一定要他随侍在旁。
霍去病的神志本来已经不清楚,连我和卫青也认不出来,见到皇上,却忽然长身而起,叫道:“皇上,臣要远行了,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这一次,臣要去地下扫荡余寇,等皇上万年后,臣永远在地下侍卫你!”
“霍去病,留下来!”皇上厉声说,“朕命令你留下来!”
霍去病向后颓然倒去,不再说话。
合府大恸,哭声几乎要掀去屋顶的瓦当。
“都给朕住声!”皇上厉声叫道,他大步走到床前,凝视着霍去病年轻的英气勃勃的脸,却再也不能自持,也放声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侯府里,只有皇上一个人的恣肆哭声。
忽然间,皇上收住了眼泪,大声笑道:“好,去病,你先去吧,待朕百年,朕仍然要你追随在朕的马后打猎,仍然要你为朕降服匈奴人!传诏,将霍去病葬在朕的茂陵之侧,君臣相守,永不分离。”
在那一刻,我忽然打了个寒战。也许,皇上对霍去病的深情,超过了对我吧?百年之后,他会不会将我葬在他的茂陵中?尽管,我已做了他十几年的皇后。
皇上亲手为霍去病合上了眼皮,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去病,朕要为你建一座古往今来最壮观的将军墓,墓园中的雕像全部采用祁连山上的原石,石墓建成祁连山的形状,墓前放着‘马踏匈奴’的雕刻……”
霍去病出殡那一天,所有诸侯的军队都穿着黑盔玄甲,立于道边,列成军阵,为霍去病送行。
长安至茂陵,将近百里的漫长驿路,被十几万冰冷的铁甲鲜明地标注成了一条长长的黑飘带。每个人脸上都凝固着悲哀,不,不是惋惜那个傲慢无礼、好杀斗狠的年轻人,而仅仅是向一个神话致礼。
在霍去病之前,匈奴曾是大汉的噩梦。
霍去病横空出世,兵锋所向,吓破了匈奴人的肝胆,让他们牵儿掣女,永远告别了世代相守的祁连山和焉支山,不敢正眼再窥漠南。
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能安……
他们背井离乡之际,口口相传着这支悲哀的歌谣。
这是那个让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只能修长城防御、让高祖皇帝也畏怯胆寒的匈奴吗?
当年冒顿大军围困白登,四十万骑兵卷地而来,高祖太皇帝率群臣登城四望,只见西方是白马军阵,东方是杂色駹马军阵,北方骑兵是一色的纯黑骊马,南方骑兵则全是赤色骍马。
不用提那些三岁学骑射、能征善战的匈奴士兵,光看到这些骏马就足以让高祖皇帝发抖,他登基为帝,奄有四海,出行时却连四匹同色的驾车马都凑不齐,除了卑词和亲、重币输诚,高祖皇帝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在匈奴的箭羽与马蹄下享有和平。
就是这样的匈奴,被冠军侯的手下一再追击,只能远遁去荒寒不毛的漠北戈壁。
这是皇上今生最大的梦想,如果他不是皇上,他最想做的人,就是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