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元二年入宫,深宫的院墙隔断了我与家人,我为生存与地位挣扎着,几乎从无机会探亲访亲。
直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皇上任卫青为车骑将军,与公孙敖、公孙贺、李广三位名将同时出征匈奴,没想到李广三人都大败而归。
唯独首次带兵的卫青,由上谷出兵,直捣龙城(按:匈奴人祭祀祖先之处),俘获匈奴的上官和王公共七百人,枭首而归。
这是有汉以来,和匈奴开战,从没有过的大捷。
狂喜万分的皇上,立刻加封卫青为关内侯。
此时,我还只是一个地位较低的“夫人”,为皇上生养了三个女儿,娘家的侯爵,令我身份立刻高贵起来。
上谷之功,震动天下。人们纷纷传说,卫青是天才的大将,一定会扫灭匈奴,为国家除去数百年的边患。
春日,我携着皇上赏的吴越丝绸和西域美酒,归省卫家。
此时的卫家,早已脱籍,卫青的侯府刚刚建成,在皇宫附近。
他习惯了俭省,更不想引人注目,新落成的侯府,只有前后两进。深红色瓦当上烧制着骏马飞奔、塞外杀敌的图像,白垩墙上没有任何图案,门前立着一面御赐的黑色牌匾:“兵加幕南”,另一面“威震河朔”却被他收藏了起来,没有挂出。
卫青喜气洋洋地将轻车简从的我接进去,朴素无华的大厅里,一群贺客刚刚告辞出去,我扫视厅内,忽然看见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棉袍,身材较常儿高大,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那孩子的神色极傲慢,虽然很年幼,但脸上的每根线条都显得倔强而坚硬,他端正地坐在屏风前面,看见我,并没有行礼,也没有招呼。
“去病,这是卫皇妃,你的小姨母。”卫青俯身对他说道。
他很没有礼貌地盯了我一会儿,才勉强开口唤道:“姨妈。”
他的声音很轻,但十分清朗。
“这是……”我惊讶地看着那孩儿,他长得有几分像卫青。
“这是少儿的孩子。”卫青疼爱地将孩子揽入怀中,“生下来的时候,你见过他。”
我恍然大悟,这是二姐卫少儿的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一个平凡的县吏,叫做霍仲孺。少儿显贵后,嫁给一个年轻的二千石高官、开国丞相陈平之后陈掌,遗弃了霍仲孺,她和霍仲孺生下的儿子,也一直寄养在府外。
我的心中生起了一种悲凉感,这孩子的身世和卫青是多么相似,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卫青才这般疼他。
“去病,来。”我轻柔地唤他,让侍儿在胡床上铺一块深灰色的水獭皮褥子,示意他坐在我身边。
也许是我眼睛中那慈母般的神色打动了他,去病犹豫了片刻,便向我怯怯地走近了几步。
我欣喜地拉住他的手,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涩:“去病,姨妈住在深宫里,难得见人,委屈了我的孩儿。”
我轻抚他那一头刚硬的长发,温言问道:“孩子,你姓什么?”
“我姓霍。”他朗声回答。
我怔了一怔,笑道:“你改个姓氏好不好?我去吩咐京兆尹,让你改姓陈,认作你的养父、詹事陈掌之子。有了出身,姨妈就能将你收入宫中,做一个身份高贵的羽林郎,和王子们一起读书,过得几年,便能在朝中做官……”
霍去病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是,生父仍在,安能冒他人姓氏?这样吧,你和舅舅一样,都姓卫,好不好?你本来就是卫家的孩子,改姓卫,也一样好寻个出身、奔个前程。青弟,你看如何?”
卫青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霍去病,叹道:“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十分有主意,只怕不能勉强。”
“我什么姓也不改!”站在一边的孩子忽然挣脱了我的手,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去病虽然是个私生孩儿,却绝不以此为耻。现下我年纪小,不得任意行事,将来,去病必将光大霍氏,扬名郡国,不在卫陈二姓之下!”
我大惊失色,看着这个口出豪言的孩子,说不出话来。
卫青却嘉许地点了点头,对我说道;“姐姐,这孩子骨相不凡,只怕不是寻常人。”
我愣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我们家的男儿,是多么骄傲啊,连这个小小的孩儿,也有这样豪迈的气概。
“霍去病。”我不再提起改姓之事,转而说道,“你想有个前途吗?”
“男儿上报君父,下报苍生,怎能甘心碌碌一生?”年方十二岁的霍去病大声说道,将手放在腰间的短剑上,“我高祖皇帝的《大风歌》里有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霍去病虽然只还是个小儿,却十分仰慕前代英雄,韩信、周亚夫、李广,他们都是孩儿景仰已久的名将,将来,孩儿学好了本事,想像舅舅一样,出关杀敌,剿灭匈奴,为皇上征服四夷,守护疆土!”
在当时,我没有想到,霍去病说的话,并不是自大的狂言,而是一份真实的誓词,十年后,他不过二十二岁,果然率兵击破匈奴大军,平靖了北疆,直捣匈奴首都,将匈奴赶得抱头鼠窜。
在当时,我只是十分喜欢这孩子语气里的自信。
我看着他锋芒毕露的眼睛,下定决心,要好好培养这孩子,将来把他派在卫青的麾下,如此,我们卫氏的军功,才会绵延不绝。
虽然心底里有这个念头,但我仍然叹息着对卫青耳语道:“这孩子聪明过于外泄,为人过于简傲,只怕容易肇祸。”
卫青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的想法和我一样。
自这一仗之后,卫青又数次出塞,立下战功,郡国知名。
被俘的匈奴兵说,他们最害怕两个人,一个是悍勇的具有超人箭术的“飞将军”李广;另一个是模样斯文俊秀,实际上却用兵如神、手段毒辣的卫青。
有一次,卫青带了三千骑兵出雁门关,在行军途中,意外遇到大股的匈奴骑兵,他不但没有逃走,反而转过身来,带着骑兵,举起长戟,挥动弯刀,闪电一般插入了匈奴大军之中,当场歼敌数千,打得匈奴人狼狈逃窜。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匈奴集结楼兰、月氏、乌孙等二十几国的力量,号称有三十万骑兵,大举来犯上谷、渔阳(按:今北京密云县西南)。
皇上采取了卫青的建议,使用避实就虚之计,直捣匈奴后方。
卫青带着三万骑从高阙出兵,同时出兵的还有:游击将军苏建,强弩将军李沮,骑将军公孙贺,轻车将军李蔡,大行将军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一共出征了十几万大军。
大军分兵两路,一路从右北平进发,一路跟着卫青,从朔方出发。
出兵前,我抱着五岁的据儿和四岁的卫伉,坐着天子玉路车,沿着渭河,将卫青送出了八十里。
春寒料峭,河冰未融,渭河边,我隔窗垂泪向卫青说道:“好男儿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归来。青弟,你此次若不能建立奇功,不必再回长安。”
卫青伏地泣道:“皇后所言诚是,卫青当勉力为之。”
右北平的那一路兵,仍然按照旧例,每天行军四十里,太阳刚刚西斜,便安好营寨,埋锅造饭。
塞北路险,又有沙暴和风雪,数百年来,汉军都是这样行走的。
朔方的那路汉军,第一天只走了二十里,卫青便命他们驻扎。
至夜,卫青忽然召集全军上下,自己跃马在军前,大声呼道:“你们都是汉家的好男儿,想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年龄都在二三十岁左右的军官士卒们热血沸腾,齐声大叫道:“不想立功封侯,就不会来军前效力了!”
“好!”卫青横戟于手,长戟在漠北的月色下,闪着森冷的青芒,“只要吃得了苦,舍得了这腔热血,就不会辜负你们的这番志气。从今天开始,每天我们只睡两个时辰,在第六天行军至龙城。有不便行走的,都留在雁门关。”
全军狂呼:“唯车骑将军之命是从!”
第五天夜里,他们便已潜至龙城城下。
城上刁斗横斜,守城的戍卒正在打盹,未发一声,便被汉军扭断了脖子。
大军攻入城门的时候,依稀还听见了右贤王府中的胡笳之乐和谈笑之声,匈奴右贤王虽然早已得知汉兵进发,却以为他们会在十六天之后到达。
初春天气,漠北仍然大雪飞扬、狂风呼啸。右贤王慌忙之中,换上小卒的衣服,在混乱中逃离龙城,随行的只有三百人。
其他所有的右贤裨王和匈奴大军、龙城的男女老少,都被卫青虏获。
战利品还有无数军械、金银钱币、数百万只牛马。
卫青带着大军,押送着如此庞大的战利品队伍,穿过茫茫的盐碛地和草原,往雁门关返回。
回到塞前,看见杏黄色的天子使者旗已经高高飘展。
在浩浩荡荡的大军之前,在早已筑好的拜将台上,使者持着大将军的印绶,代表天子,拜卫青为大将军、长平侯,益封八千七百户,三个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卫伉、卫不疑、卫登都被封为关内侯。
其他跟随卫青建下军功的士卒,统统晋爵一等。
皇恩如此浩荡,卫青泪落如雨。
站在高高的拜将台上,他似乎又看见了十几年前,他在河东牧羊的屈辱,那年幼瘦削的少年,在气味难闻的羊圈里,一睡就是七年……当时,他绝未想到会有今天。
在这个高高的拜将台上,卫青想了很多很多。
回京之后,他趁到长乐宫晋见之机,要求我将正在宫中读书的霍去病发到军前效力,我答应了他。
那个年方十八岁却已力能搏虎熊、又经常口出大言的孩子,是应该到军中去历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