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与皇上拼命厮闹了一场以后,听说皇上勃然大怒,在议政殿上咆哮着说要废掉陈阿娇,毕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闹家务,又被女人追着打伤,是件极丢脸面的事。
皇上身边全是既能干又有势力的女人,太皇窦太后、王太后、窦太主、陈皇后,还有窦王田陈四家外戚,哪一家都可以对他的废立说三道四,他这个皇上,当得已是战战兢兢,若再软弱下去,难免受人嘲笑。
可不知为何,过得几天,皇上不但不曾发布什么废后诏书,还带伤到窦太主家赔罪认不是。
侍女们告诉我,皇上正在百般讨好阿娇,他命人为椒房殿的墙壁、巨柱涂上金漆,为阿娇的寝宫里布置金帐、金屏风、金妆台,说是要应从前他对阿娇发下的誓言,为这位贤后建造金屋。
后来我才听说,皇上想推行“建元新政”,得罪了太皇太后,几欲废除他的皇位。梁孝王虽然死了,可他还留下五个封王的儿子,再说皇上的那些异母兄弟,也无一不是野心勃勃之徒,个个对皇位虎视眈眈。
若不是靠丈母娘窦长公主极力为他说情,皇上的日子可过得不大安稳。
皇后虽然原谅了皇上的一时之错,但对他越来越不放心,宫中已下谕令,明天开始,所有妙龄宫女,都必须到未央宫去面见皇后,由她一个个亲自筛选,好确保皇上身边半个美女都不会存在。
我甚至连在册宫女都不是,阿娇并不知道皇上已经有了我,更不知道皇上已经忘了我,也许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闻见了近在咫尺的危险气息。
深夜里,我将手放在自己的腹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那里真的已经孕育一个奇妙的生命,一个皇上的血脉吗?还只是我的幻觉?
皇后的手下搜遍了所有宫室,最后也找到了我,我随着成排的宫女们沿着未央宫门前的汉白玉台阶走进宫殿。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未央宫,未央宫室的壮丽远超长乐宫,十几丈高的朱漆巨柱,迂回曲折的长廊,崔峨的高台朱阙,高大的守门石兽,执戟而立的健壮宫卫,神情肃穆的老少内官,无不令人心生敬畏、自感渺小。
等了很久,我才和另十九个宫女一起走进了椒房殿。
一个衣着华贵、身材健壮的女官走了过来,向我们投来憎恶、挑剔而藐视的目光,大声吩咐道:“跪拜皇后陛下!”
我们二十人一起在椒房殿正中拾衣跪下,我用力低着头,直到上面传来一个高亢而动听的声音:“后面那个绿衣婢子,抬头让我看看!”
她说的是我。我抬起眼睛,望见几级丹墀上放着一张搭着青狐皮的胡床,一个年轻美丽的贵妇倚坐在床上,向我投来两道充满警惕意味的目光。
椒房殿果然如传说所言,金碧辉煌,到处都由黄金砌就,黄金檀木武王伐纣屏风,黄金竹节博山炉,黄金凤凰胡床,黄金盘丝薰笼,照映着主人也如同黄金堆就。
她比我高大健美,没有什么娇弱之态,与皇上甚至显出几分相像。
她浑身上下都是富贵装束,发髻上饰着指头大的明珠,发着淡淡的柔和的辉色,项间垂着大块的深蓝宝石,腰上悬着多宝串,串中连排的纯绿翡翠,穿着一件月白色抽纱织花的裙服,相貌艳丽非凡。
可是那些珠宝和浓妆反而破坏了她原有的好相貌。
阿娇生于皇家,又嫁入皇家,公主、太子妃、皇后,一路顺顺当当地走来,放眼大汉,再没有哪个女人比得上她命好,可她最大的遗憾,就是结婚五年,仍没有生下皇嗣。
为了治好自己不生育的毛病,几年来,阿娇已经花了九千万钱去问医,却仍然没有半点动静。九千万钱,能养活一支十万大军整整一年,却无法为她买来一个上应天命的皇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妾身是卫子夫。”
“什么时候入宫的?”她狐疑地打量着我,严厉而傲慢地审问着,“生得这么好,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妾身入宫才三个月。”
“三个月?谁送你进来的?”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平阳公主的名字,她是我的旧主子,看在她面上,或许陈皇后不会对我太狠辣,可如果我冒冒失失说出来,会令长公主十分被动,也令王太后与窦太主生出嫌隙。
“是朕,朕带了她进来。”一个微哑而沉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颤,眼前只觉发黑,不过是一个多月,却仿佛已是天涯之遥。
他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命运,可这天空阴晴无定,这命运不可捉摸,他曾对我热情如火,却又无缘无故将我抛在脑后,此刻,他的心里还有我吗?
“她到底是什么人?”陈皇后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愤怒,“皇上,你又瞒着我藏起女人?前几天陛下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她不是朕藏的女人,”那个高大的影子快步走到我身前,将我拉了起来,“她是朕要留下、要给她名分的女人。”
“给她名分?”陈皇后连声冷笑,她也走了下来,望着我咬牙切齿地道,“脸蛋长得不错,脂粉淡扫,恰到好处,八字眉、梨花妆,好一副眉心结愁、娇柔万种、楚楚可怜的模样,这腰身,一看就是歌娃舞女出身,怪不得把皇上给迷住了!你这种狐狸精,出身下贱,却不守本分,凭着几分姿色,就想妄攀富贵,与本后争锋?”
我的泪水不断流淌着,冲刷着满脸的脂粉,不,不是害怕陈皇后的凶悍和仇恨,而是,我终于明了,在皇上的心里,始终有我,尽管他风流,尽管他薄幸,尽管他爱了一个又一个,但我在他心里的位置,仍然高出众人,不可取代。
陈皇后越发气恼,她将手一挥,大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贱人打个臭死,再送到掖庭去发落!”
当着皇上的面,殿上的几十个健妇和内官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声。
一个黑壮的内官向前迈了一步,高高扬起手中的皮鞭,向我身上挥来,旁边的宫女们轻呼一声,纷纷让开。
我恐惧万分,皇上如今连自保都难,还能顾得上我么?凭阿娇皇后那娇贵的性情,她的确做得出来任何不顾后果的事情。
牛皮鞭影划过满殿金影,划过烛火,呼啸着向我飞来,绝望中,横空里伸出一只虬劲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皮鞭。
皇上空手夺下皮鞭,捏住自己流血的手掌,怒道:“陈阿娇,你不但敢当着群臣的面和朕相殴,让朕丢尽脸面,今天又竟然想当朕的面打死朕心爱的女人,你眼里还有朕吗?你还有一点六宫领袖、母仪天下的模样吗?”
陈阿娇怒火万丈,发疯了一样向他扑去:“刘彻,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结发之情,你别忘记了,十二年前,你当着我母亲的面许过愿,要娶我为妻,金屋藏娇,与我今生长相知,至死不分离!”
“朕记得。”皇上平静地说,“阿娇,十二年前,朕只有六岁,六岁蒙童之语,怎能当得了真?”
陈阿娇再也坚持不住,扑在胡床上放声大哭。
皇上走上前去,抚着她的肩头叹道:“皇后,朕与你打小儿的夫妻,恩爱非常,只是我们至今仍无子嗣,卫子夫好不容易怀上了朕的骨肉,难道你想连朕的孩子也打死吗?朕前者施行新政,触怒太皇太后,听说朕的那些皇兄皇弟,一个个都派了密使到长安来勾结大臣、打探消息,他们心怀鬼胎,对朕的帝位虎视眈眈。还有江都王、淮南王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坐拥数十州县,手下甲士如云?倘若朕再过两年,仍是无嗣,这天下,这皇位,还能有朕的份吗?阿娇,朕能有今天,是你和姑母的功劳,你我夫妻一体,宠辱与共,你忍心看着朕被逼到那个份上吗?”
阿娇浑身发颤,用手捂着嘴,强自压抑着痛楚和悲恸。
我看得出她有多么凄恻多么难过,因为此刻我的心底也能感受到一种咬啮般的痛苦。
皇上,他不是仍然爱着我,他不是为了我才与皇后翻脸,他是为了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一定是侍女将消息禀报了他,他才匆匆赶来椒房殿。
若不是为了这孩子,他今天本来会任由我被皇后赶出宫,流落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