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花彩绘的绫锦帐子萎落在地,春天正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绸幕,照着寝宫里髹黑漆朱绘云纹的屏风和桌椅,淡紫色琉璃的南越鼎中喷着一炉好香。
宫女们都站得远远的,廊下传来低低切切的说话声。
我醒着,却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明天是皇上的寿日,为了这一天,我辛苦了一个月,女人、礼物、祝辞、歌舞、祈福、酒席、诸侯,事无巨细,我一一精心布置。
没有人会感激我,这是大汉皇后的职责,年复一年。
茶炉子上,正烹着越地新进的绿茶,炊烟上,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气息,像来自我三十多年前的记忆。
三十多年了,平阳公主府上换了几代歌人?
“奚君。”我倚着半旧的彩缯靠垫,回头唤道。
奚君半弓着身子,捧上来一面贵重的蟠龙雕花青铜面镜。
我已经老了。
每一次面对铜镜,我心里只能涌动着无声的叹息,年华对男人无情,年华对女人更是苛刻残酷,如刀剑相侵逼。
回到三十年前,也许我不会每天晚上都在眼前浮现出那个微微闪着金光的艳丽身影,并心生忌惮。
从小我就是好胜的,除了我的奴籍,我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和力量会输给任何女人。可镜子里那曾经牵动帝王心的美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了一些青春的残余。
再奇异的花都会枯萎,美人一样要凋零。
黯淡的肤色,厚厚的眼睑,每天早晨用时越来越长的化妆,令我慢慢没有了自信。
“奚君。”我微微俯首,审视着青铜面镜中那张依然堪称美貌出众却已经饱经沧桑的老妇人的脸,再次低唤。
她拾起妆台上的锍金小剪刀,小心地为我剪去鬓边的几根白发。
奚君跟随我已经有半年,这个性格酷烈的女子,做起事来也很果断刚决,而且对我忠心耿耿。
我的女儿们出嫁都很早,一旦离开深宫后她们似乎也不怎么惦记着回来看看我,奚君说,她绝不嫁人,也无家可回,以后,就由她一辈子陪着我。
她不但端庄秀美,而且很有才华,还很懂得揣摩心意,虽然不是女儿,却像女儿一样的忠实贴心。相处不久,我就有种离不开她的感觉。
她打开我的发髻,慢慢梳理修剪。
我放眼望去,只见此际满殿浅金色的夕晖,一炉淡碧色的茶烟,好一个宁静的深宫黄昏。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这样平静就好了。
昨日去未央宫呈上异邦美女时,在美人们声调古怪的汉话祝辞声中,皇上乐得哈哈大笑,他答应了我的所求,很快就会恢复公孙贺的侯位,还要任用他为丞相。
我长舒了一口气,公孙贺虽然不如卫青和霍去病,可好歹也是名将出身,而且少年时的贫困坎坷令他格外谨慎老成。除此之外,公孙贺在皇上还当太子时,就已是皇上的亲信,他和我二姐卫少儿,当初是皇上亲自指婚的,足见皇上对他的欣赏和信任。用公孙贺为相,虽难得见功,但一定可保无咎无过。
“那个女人送走了吗?”我闭着眼睛问。
“打发回家了。”
“他们家还有什么人?”
“听说父母都死了,祖祖辈辈都是倡优,打燕国中山那里一路唱着曲儿要饭过来的,半是卖艺,半是卖身,那女人有两个弟弟在外头靠杂耍卖艺为生,还有个哥哥在赌场失手杀了人,受了宫刑,送在宫里头做杂役,这次可能是哥哥托了人,花钱把她弄进宫里头的乐坊,还不到三个月。”奚君说得很是详细,她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如果不是年纪大了,手也软了,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些什么,去断除这条祸根。
十几年来,这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不祥的女人,她甚至比王夫人还令我畏惧,那时候我有卫青,有霍去病,而现在我谁都没有。
是的,我生来胆小柔弱,可这一生,我和卫青不断去面对不可测的前途,那样多的阴谋、风险和血战,我们都经过了,并且毫无惧色、永远胜利。
在家族的命运和儿子的前途面前,我不会退缩,也不愿苟且于什么慈悲。
我怕什么呢?
我已经这样苍老,这样破旧不堪,这样世事见惯浑不惊,一生中多的是狂风巨浪,少的是平静。
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任何人,除了我的儿子大汉太子刘据。
我是想为我唯一的儿子争得这个天下的。
没有人能阻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