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皇上初见的那一天,他还没当皇上。
我到长安三年,学讴也已三年,平阳侯府的一班讴者中,数我的嗓音最清亮悠扬,会唱的曲目最多,渐渐的,我在那些常来公主府的客人中有了点小名气。
平阳侯与公主常在灞桥边的别苑居住,那里离南山不远,有一天,一个南山下的巨富之户,辗转托人向平阳公主借我去宴席上讴歌。
公主大婚时,他曾经送过十匹上好的西域名马给公主,所以公主就打发了一辆油壁青车,载我去他家里偿还这份人情。
夜色已浓,满堂灯烛,人头攒动,笑语正浓。我坐在厅中按箜篌而歌,主人们听得入神,连酒席间的喧哗声都消失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
忽然间,堂前一片混乱,人喧马嘶声直冲入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了进来。
主人起身出门察看,不一会儿便回来了,对我道:“卫姑娘,你随我去认一认你们侯爷。”
“我们侯爷?”我讶异。
前堂廊下,站着两个浑身衣服都被扯烂了的年轻人。
一个身材魁梧,二十多岁模样;另一个身形高挑却略带少年人的单薄,穿着名贵的蓝色绫锦窄袖禅衣,腰系金钩,斜悬长剑,面庞有如莹白的玉石,在灯笼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眼睛里写满了桀骜不驯,对谁都充满俯视般的轻蔑,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一群农夫和家丁七嘴八舌地围着主人翁嚷嚷,我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几句,原来这年轻人带着十几个随从,在南山下纵马围猎,将富户家中的良田踏坏了二十多亩,农夫们气恼不已,拿起锄头追出了十几里地,方才捉住了他和一名随从。
我觉得有几分好笑,瞧他和那随从都剽悍健壮,看着是一副身手不凡的模样,却被群农夫追捕得如此狼狈,连腰间的剑都不敢拔出来。
“他真是你们侯爷吗?”富户看出我的茫然,疑心地问。
“他……”我不清楚那少年的身份,但他的相貌令我觉得有一丝熟悉。
高个少年要比我机敏得多,立刻笑道:“这丫头,怎么吓得不敢说话了?各位,我是平阳侯曹寿,只是来长安的日子太短了,所以这里人大都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冒充我们侯爷,其实侯爷比他大上五六岁,成熟稳重得多,难怪富户不敢相信他。
“哪有好好的侯爷整天跑到老百姓家良田里射野猪、捉狐鹿的?”一名老农夫抱怨地斥责道,“这些少年简直像一群强人,别说我们,这几天,就连鄂县和杜县的县令大人都带了兵马在各条大道上设伏,要抓捕你们下狱,好好治罪。老爷,我看这人可疑,恐怕不是真的平阳侯,莫若你扣住他报官,才知道是真是假。”
听得老者的话,几个壮汉拿着锄头长棍围了上来,少年身边健壮的随从以手按剑,意欲格斗,却被高个少年低声喝止,这一下我看了出来,他只是不想伤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系着紫色带结的羊脂玉佩道:“你们看看,这是平阳侯的绶印,我怎么会是假的?”
我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绶印是真的,我们侯爷的绶印,真的在这个“平阳侯”手里。
少年有些焦急,一边向众人解释,一边向我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眼睛真令人惊叹,那深黑色的眼眸,静的时候如同夜色,动的时候如同火焰,长长的眼角微微上扬,既骄傲,又豪迈。我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没有他那样的眼神和气概,连卫青也没有。
我终于看出来他像谁了,他的五官气质与平阳公主略有相似,又自称是平阳侯,或许真是个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侯爷,也说不定是哪位亲王家的纨绔子弟。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冲上前去,拦在他身前,脱口大声说道:“放肆,别碰我们侯爷!侯爷,要不要奴婢回府里报信,让公主派人来救你?”
富户见我惶急得如此真切,终于相信了,他赶紧挥手喝退众人,双手搀扶,要请“平阳侯”进屋去喝一杯。
而“平阳侯”只是急于离去,他索来马匹,与随从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我的油壁青车也要返回灞桥别苑,车辆在暮色里行出几里路,忽然间,一匹黑马披开前方的柳烟,逆行急驰而至。
是那位高个少年。
他的骑术很好,疾驰至车辆近侧,勒缰人立,瞬时即停,丝毫不费力气。
高个少年兜转马头,用长长马鞭卷起我的车帘,凑近来,微笑着问:“你是公主府的侍女?你叫什么?”
我讨厌他的无礼和轻薄,板着脸不肯理会:“侯爷,我服侍了你整整三年,你连我的名字还叫不出来?”
他哈哈大笑,笑得既恣肆又得意:“告诉你,我每次在长安城外闯祸,都说自己是平阳侯。”
“为什么?”
“我讨厌他,那个连长安话都不会说的河东佬,他凭什么能娶走大汉最美的公主?”他很是鄙夷,“成亲之后,又天天惹她伤心。”
于是我明白了,公主从前有过很多爱慕者,他只是情场失意者之一罢了,但是,一个像他这样俊朗自信的年轻男人,也会为女人心碎?
他的马不疾不徐地跟着我的车,一双深黑的眼睛不时往车窗内扫视。
暮色已经深浓了,而我仍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灼热,我不敢对接回视,只能眼观口、口观鼻地呆坐。
“告诉我名字,我去公主府找你。”他恳求着。
我听得出这是命令,但我不想服从。
是的,我是女奴,他是贵族,如果他高兴,他可以仗着和公主的交情,强索我做他谈不上名分的姬妾,甚至,只是几天的恩爱缠绵。
前几天,教唱的师傅新教给我们一首歌,诗经里的《卫风·氓》。她拨弄着七弦琴,带着透彻世事的神情,自弹自唱道:
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
不可说也。
她忧伤的眼睛扫过我们这群公主府的“讴者”,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年过五十的她,低沉地说道:“深情者往往不幸,夫子收录的《诗三百》早有明示,这首《氓》,微言大义,发人深省。”
她紧紧地凝注着我:“这首歌的意思是:女人啊女人,不要轻易爱上年轻男子。男子若是爱上你,他想丢弃你很容易;你若是爱上一个男人,想要甩开他却万难做到。”
门外茶炊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接下去的唠叨。她和我的母亲一样,曾经艳绝一时,最后却落得个孤独终老。
为什么她总是看着我呢?
每当她凝视我,我总会打一个寒战,连脊梁上都流动着彻骨的冰冷。
十五岁那年,我已经长足了个头,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府里的女人们都认为,我比母亲当年还要美丽,还要婀娜动人。
美丽是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我的两个姐姐也很标致,只有十六七岁的她们,常常和府中的年轻仆役甚至官吏们打情骂俏,她们是快乐的,俊美的,被男人们垂涎的,但是她们的前途可以看得见——像一朵正当时令的花,萎谢后,只能落入风尘和泥土。
我害怕这样的命运,就像我害怕那个雪夜中母亲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巨大悲伤。生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绝不是一种幸福,我坚信。
我想要更多更坚实的保障。
我想要改写我卑贱的命运。
所以我不可能和一个路遇的陌生少年暧昧纠缠,因为,此生属于我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