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北风呼啸,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着,走进了卫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儿、卫青一起挤坐在前堂的火盆旁边,火盆里的余火已经不多了,红色的木炭渐渐变暗,浮在这暧昧的光线中的,是我们三张同样没有表情的脸。
窗外,暮色比平时更早地落了下来。
侯府里,灯火渐次点燃,依稀可听见府中上等仆役们的说笑声,箜篌声排空而来,在我们小院的破木门外袅袅散尽。
公主和侯爷新婚的每一天,都响彻着音乐。他们年轻、相爱、富贵,即使在平阳公主无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刻。
“卫青。”我们的二姐卫少儿,忽然站起身,从她那个宝贝的雕花描金木柜里取出来一个小小的包裹。
少儿是公主房中专管梳妆的侍女,她通晓长安城中的每一种妆容,能够盘整出任何奇形怪状的发髻,掌管着各地贡来的名贵香水、蛾黛、首饰,还常常有贵妇们虚心地到她这里来登门求教。
娘说,少儿是女儿中最得她真传的。
少儿珍重地捧着那个包裹,缓缓地打将开来。
我觉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锋、细绢包面的羊羔皮袄,虽然半旧了,但仍可看出是宫廷内用的名贵衣物,透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气派。
“这是长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柜时赏给我的,正好这两天大风雪,卫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儿有几分得意地说着,轻轻将皮袄披在卫青的身上。由于聪明能干,少儿很得公主欢心,常有些贵重的赏赐。
卫青的双肩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用力将厚重而华丽的羔皮袄扔在地上。
“拿开!”他用几乎有些恶狠狠的声音低声喊道。
“卫青!”少儿惊讶地叫道,“你这是干什么?”
卫青沉默不语,将头更低地埋在膝盖上,注视着那盆木炭的余烬。
卧室的门仍然紧紧关闭,里面不时传出母亲的低泣。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哭声,我们的母亲卫大娘,向来是个强悍的女人,即使面对着外面的如潮讥议,也显得镇静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绝望。
“你走!你走!”母亲的声音高了起来,“姓郑的,想不到你这样无情无义!我们俩恩爱十年,我为你生儿子,为你操持家事,为你付赌账、付酒资、付你逛乐坊的花粉钱……自己舍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舍不得打一件像样的首饰,连几个孩儿都跟着我受苦,可你说丢下我就丢下我,翻脸无情,心如铁石……”
母亲在卧室里失声痛哭。
她的情人,在我们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阳吏郑季,却没有开口安慰她。
我们听说,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来的妻儿一起生活,不像原来许诺的那样,留在长安城里与母亲白头偕老。
卧室半旧的雕花木门忽然洞开,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郑季,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拎着一只羊皮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郑季是卫青的亲生父亲,本是平阳县里的小吏,后来又到我们侯府当差。
他相貌不俗,武艺也不错,但为人心狭暴躁,人缘颇差,加上好酒贪杯,办事偷懒耍猾,所以一直也没能升官。
听说他这次跟着平阳侯来京里大婚,着实发了笔小财。可能是这个缘故,他才决意回河东郡养老,不再一大把年龄还卑膝奴颜地给主子当差。
母亲恣肆的哭声追随着他,但郑季并没有回头。
“父亲!”一直埋头在火盆上的卫青,忽然开口唤道。
郑季愣了一下,缩回正抬起来准备踢开大门的左脚,站在前堂的门前,扭过脸来,看了一眼刚满八岁的卫青。
卫青并没有抬头,他将脸向膝盖上更深地埋去,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问道:“父亲,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郑?”
郑季无法回答,只能有几分尴尬地站在门边。他将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怀,取出一缗钱,数了数,想递给卫青。
“我来告诉你!”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拭干净,刚涂过胭脂的唇角挂着冷笑,“因为他不想承认你这个儿子,他不想让你活出人样,他要你一辈子都当个挨打受骂的贱奴才。”
我看着她那张憔悴的中年妇人的脸,觉得她有一种强烈的想伤害谁的图谋,但是受伤的并不是郑季,而是我们外表刚强内心脆弱的弟弟卫青。
我感觉出来卫青的肩膀在簌簌发抖,他强自克制着。我那八岁的小弟,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母亲看见郑季脸上的难堪,不禁得意起来,向准备推门而出的郑季厉声说道:“姓郑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几个孽种也带走!老娘才不替你操这冤枉心思,花血汗钱养你的私生儿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快四十岁的母亲,脸上仍留着余情不舍的缱绻,那种少女般的缱绻。
我知道,母亲只是想用卫青来要挟郑季,她以为郑季会舍不得他的儿子。可是她错了,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郑季冷笑两声道:“几个孽种?哈,卫大娘,这几年你可不止我一个相好!卫青是我的儿子,我认下了,卫步、卫广的爹是谁,那只有你清楚!”
母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们俩之间并不忠诚,尽管母亲最留恋的是郑季,甚至动心想和他厮守一生。
郑季不再理会她,转头向卫青说道:“卫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你跟我回河东郡的郑家。”
母亲傻眼了,其实她是最疼卫青的,我是说,在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偶尔母性大发的时刻。
但这时候她骑虎难下,无法收回刚才的要挟,只好掩饰性地冷嘲热讽道:“好,果然有胆子,我看你家那个母老虎会轻易放过你!等你脸上被抓得稀烂的时节,才念起我卫大娘的好来!老天有眼,郑季,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要现世报在我的眼里!”
郑季没有回答,他双手提着自己的包裹和长剑,一脚踹开大门,向漫天大雪中头也不回地走去。
北风卷着雪花,尖啸着冲进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儿,走上前去,想关好大门。
母亲却喝止了她:“不许关门。”
我和少儿都怔怔地抬起头看她,却见母亲正有几分漠然地抬脸向外看去。
忽然间,她刚抹匀脂粉的脸上,冲下了两道长长的泪迹,从那双泪水迷离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做绝望。
母亲向前冲了两步,手扶着冰冷的门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进去。门外,郑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一个淡不可见的小黑点。
只有两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们破旧的小院中。
我们听见了母亲咬啮牙齿的吱吱声。
我第一次看到,曾经欢好如一人的情人,也会有这样惨烈无情的诀别。情为何物,让十二岁的我感到惶惑。
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过荒原的野火,燃烧之后,除了满地灰烬,什么也不可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