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祀节,男人连同才会走路的哥儿都要去祠堂磕头,上了祖谱的太太奶奶会在祠堂外的一个供院里磕头,未出阁的女孩子们,又在供院外头的一个过堂里磕头。
东府跟北罗巷的排场搞的隆重,祭的三牲都是完整一只的,整只的牛羊猪,用木架子架起来,几十个人一齐抬进来,都用黄表纸覆了,又在上头盖一大张祭词。
三小房也祭的整只,不过就两个大牲,一只猪一只羊,余下的就是鸡鸭鱼,八样供菜,八样面果子。
天气阴冷非常,还有风,祠堂和供院都被高墙围着,还能避一避冷风,过堂里穿堂风一走,顿时能冷进骨头缝里。于是大家都挤在一块儿,躲在大排柱后头避风。
好在祭礼走的快,一房一个唱礼者,这边唱着,那头的祭物都陆续抬进去,点香打供磕头,一气呵成,不多时,供院的地上就摆满了祭品。
最后一磕头,添了香烛灯油,都如释重负一般,扯着斗篷和大毛氅衣,依着顺序出了祠堂。
各回各家。
生祭供品要摆满三日,才能处置。
秦氏诸人不吃供过的祭品,也不能扔,而是会运到城外的寺庙中,由寺庙中人舍给附近穷苦百姓。
这一场舍祭,声势也不小,城里城外生活困顿的人家都跟在秦氏后头,就为秦氏舍予他们的一刀肉。
秦氏的好名声,会在清明、中元、冬至日达到最盛。
百姓不读书,不知道秦氏在文坛上的地位,他们只管自家一年到头的吃穿,若秦氏能叫他们一年中能吃三次肉,那必定是极怜贫积善的好人家。
再好人家,内里也不一定全是光风霁月,一到年底,各家底下都有一本糊涂账,这些不能说、更不能摆出来给人看,为着息事宁人安然祥泰,就全部给压下来了,还要在上面做弄一番,粉饰太平。
东府的糊涂帐与小三房的五院并不相干,不过难免听闻了些风声,比如,那边的三老爷在吃醉酒后,误入了四老爷的院子,把四太太跟前的丫头给睡了;再比如,六老爷又买回来了一个清倌人,闹着要抬妾;九老爷和十太太被堵在一间净室里,九太太把十太太的脸抓了个稀烂……
就……好生热闹的样子。
然后小三房的太太们悄悄议论时会说:三老爷那把子年纪了,也不晓得保重自己,瞧瞧做的什么糊涂事;六老爷那就是个老混账了,他做出什么出阁的事都不奇怪;九老爷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礼仪廉耻都不要了……
至于十太太……听说闹着上吊了一回,救下来后,自觉没脸见人,躲在屋里不出来,连给老太太请安也不去了,家事也不管了。
只是可怜了她的儿女。
如此种种,连着说了好些天,就连秦娇都隐约听到了一些。
但这些事对她来说,算不上新奇,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家族大了,又住在一处,那真是什么事都会发生。
别说东府了,就小三房自家,大老爷家的大爷与二爷因为院子的事,也有不少嫌隙,两妯娌见面时,皮笑肉不笑的。
二老爷家的三爷很会怜香惜玉,惹的一院的丫头都不安份,三奶奶又是个迟钝温顺人,自家爷们儿的事,一概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就算眼见着自家丫头攀在三爷身上,她也能面不改色和人谈笑风生。
二太太骂过三爷,三爷还是如此,一直没改过;她又说三奶奶是个木头人,针扎了都不疼,连自家爷们儿都看不住。
整日这么骂来骂去的,秦姝听的不得劲儿,只能出来躲清净,从早上收拾妥当吃过饭来秦娇这儿,一直到吃晚饭才肯回去。
这些事,秦姝听着也不是,不听着也不是,躲开来还不是,二太太还得说她是没心肝,家里这么忙都不晓得搭把手,只管甩开手去串门。
秦姝被说的直哭,但这话更不好与秦娇说,只能垂着眼皮缝衣裳,冷的不行就坐火盆边上做,自虐似的,一刻不停歇。
秦娇是真不喜欢听二太太家的热闹,二老爷这人,别人都说他是个温和的好人,只自家人明白,他是完全不担事,家里一应好的坏的他全不管,还挺会慷慨,恶名都让二太太一个担了。男人支不起事,不就逼的妇人不得不扛事么,家里家外一大堆的事,都叫二太太一人扛了。公婆不得用,丈夫不得用,儿女也不得用,难怪二太太脾气越来越暴燥了。
家里上上下下捉紧的很,二老爷也全不理,整日在家看书焚香讲经论道,全然一派自在。
六老爷可没这样的闲心,他每日早早起来,先送两个孩子去学堂,回来喝口热茶,就去看三老太爷三老太太,问父母睡的好不好,夜里冷不冷,跟三老太爷说一会儿话,还得批改七老爷的文章,这些事都做完了,才回院里吃饭。饭后稍稍歇一会儿,待天色暖和了些,他又穿戴齐整,上街市里寻摸营生了。年根儿底下,要请他办事的人多,挑挑拣拣的剔过一些不体面的事,过手的事,多是是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他得跟人家吃茶喝酒送规矩,来往的多了,官员小吏手里得了利,手上一松,这事也就成了。
整一个冬天,六老爷就没在家里囫囵歇过三日,隔三差五的带回些银钱或值些钱的物什,六太太跟三老太太私下里盘算过,就只今年的秋冬两季,还不算腊月,六老爷就拿回来近七百两的现银,物件并不算在内。
家里银钱宽裕,吃穿用度上就能显出来,做冬衣时,秦娇姐弟比别的兄弟姐妹多做了两身,厨上的吃食也精细了些,以前舍不得买的海货干贝跟山珍干货,都买了些,偶儿会烧制一两道给大家尝鲜。
秦娇没空天天陪着秦姝,她要跟六太太七太太一起准备过年的东西,族里人多,拜年用的礼品就得多备些,给长辈们的点心衣料,平辈互相走礼要备点心酒水,晚辈们来拜年时也要备些点心做还礼……厨上的人天天活面做点心馃子,趁现在不太忙,就要用油纸将点心包好,用红蜡烛滴着封了口,再贴一张小小的红纸,写些“福”“庆”“恭”“祝”之类的字样,几样点心再拼一拼,用更大的油纸包好,也贴了字样,放在库房,到时直接取出来用就好。
还要备家里待客用的宴菜,腊肉腊鸭都寻常,秋后就腌好了,现在备的也是腌肉,工序却比腌腊肉繁琐好多倍。现杀的鸡鸭,用清水煮断生了,抹上调料香料挂在外头冻两天,冻的肉都酥了,再拿回来蒸一次,然后再揉些调料,再将酒糟塞进腹里,外皮抹上清酒,用茶叶红糖薰过,就压进瓮里酿着,酿过十来天,什么味道都均匀了,待客时,拿出来过油一炸,再斩成小块,摆好盘,端到桌上就是一道酒酿鸡或酒酿鸭。
做法麻烦是真麻烦,但成品也是真香,连骨头都是酥香的,细细嚼一口,一整天都要回味。
还有一道肉,是用猪肉做的,买回来整块带皮的花肉,抹上调料,就那么放在用咸豆酱秋油陈皮紫苏肉蔻桂圆等一起熬制的卤汤里,腌上十来天,再捞出来煮熟,切成片摆盘,蘸上蒜汁麻油吃,鲜香软糯,不油不腻。
还有捆条肉,就是后腿肉腌好之后用稻草捆成一条条的,放卤汤里煮,煮到七成熟,捞出来晾干,等用的时候,再放卤汤里回锅……卤汤是一起熬的,熬少了不得用,索性多熬些,这也是先见之明。
西北角上的族人们打听到这边熬了卤汁,就将自家的肉扎捆结实了,拿来在这边腌泡煮制,这家三斤,那家五斤,厨上得记账,还要用扎绳给做记号,要不然到取肉时说不清楚。
这是老例,除了麻烦些,别的还好。
除了肉食,还有用干菜条干瓜条腌的菜,泡发蒸熟拌上调料,放瓮里压瓷实了,腌入味后抓出来用香油拌了就是凉盘,用肉炒了就是佐粥的菜品。
老菜谱上的大菜都不是不朝一夕或是三五日能得的,腌、酿、浸都需要时间,没有耐心,就享不了绝味。
几天下来,秦娇一直在给肉抹调料香料,感觉自己的手都被腌透味了,放锅里涮一涮,就能得到一锅五香味的汤。
这一趟可算做完了,刚歇了两天,又要碾糕面了,除夕宴及待客宴席上,最不能少的就是糕。寻常人家做糕只用黏黍米,黏黍米不够用时会掺黍米,蒸的也简单,就在上面放几颗枣子,等干硬了,再切成小块,吃时就拿一块蒸一蒸,蒸软了蘸糖吃,也能蘸肉汤吃。
秦娇喜欢吃发糕,也喜欢吃八宝糕饭,还喜欢吃炸的糖糕菜糕芝麻糕,六太太嘴上说忒麻烦,却让厨上的人都做一些,不用多做,够秦娇吃就成。
柳妈一边埋怨一边筛糕面,合了黏黍、糯米、粳米的糕面,拌的干湿正好时蒸熟,蒸熟之后铲进洒了干粉的簸箩里揉,一半拌上炒熟的花生红枣杏仁核桃果干儿揉成长条,放晾切块放好备着待客时用。另一半趁热包上炒好的各种馅料,捏成半月状或三角状,留一些放好,另一些全炸了。
一盆子的炸糕角,才端回院里,闻着香气来的孩子们就涌了上来,哗啦啦半盆就没了。
剩下的当了晚饭,煮了一锅羊肉萝卜汤,拌了干笋丝,简单的一顿饭就对付过去了。
内宅的生活,每天都有目标性,但都不着急,按部就班就好,忙中有闲,闲里有忙,睁眼时就有事情要做,到睡觉前,还有事没有做完。
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就不必着急,缓些慢些仔细些周全些,总要一件一件的来么。
就好像每年如约而至的年节,它也是不紧不慢的,不迟不早的,恰恰好在一切都准备妥当时到来。
煎炒烹炸味浓,爆竹到处响,即使小三房的院子没贴红色的对联,年味依旧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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