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雪,西平府的冬天彻底到来的标志就是下了雪,雪片很大,漫天飘落下来,没有风,所以飞舞的很自在。
下雪对于孩子们来说是件欢快的事,秦毓秦娓两个带着兄弟侄儿们披着斗篷在树下绕着圈儿耍,各自画了许多地盘,诸如飘雪山庄,寒梅轩,出云山庄,冰雪教,小木剑舞的雪花纷纷乱,斗篷一扯,就是一代大侠。
天并不冷,所以三老太爷颇有兴致的要教秦娇做画,在火盆上烤了颜料,使之不再冷凝,才各自挑出一些来放小盏里,用温水化了,细细研磨的细腻流畅。对三老太爷来说,做这些并不觉烦琐,写字是修心,研墨就是养性,画画是修心,研磨颜料也是养性,身体不好,就更要好好的修养心性。
然后抚平画卷,压上镇纸,用火勺慢慢熨过宣纸,去之生涩僵冷,这样做过,比较好着墨。
他总是不紧不慢的教,秦娇也不是个急性子,也跟着不紧不慢的学。
比如树应该是怎么画的,山水又是如何用画来表达的,他徐徐的说,手上也慢慢的画,老树的枝干就出现在了纸上,冬天的树是没有叶子的,但他偏画了一些叶子,树下的顽童也跃然纸上,勾勒了轮廊,却看不清男女,只是几个在树下玩耍的孩童而已,然后甩着笔端,落下星星点点,正是白雪。
这副画的画法粗疏,但老树粗犷遒劲且仍有生命力,孩童们无邪,雪下的飘然安逸。
秦娇并未复制这一副雪景图,她画的是另一幅,衰草枯篷之上,生了一株梅树,雪落的纷扬,花开的红而艳,两只小狐绕着梅树奔跑打闹,闹的累了,一只卧在雪地仰头看花,另一只立起前爪去攀够枝丫上的花……天地寥落,梅花开的野,小狐篷松而圆润,灵动非常。
三老太爷看着两团圆滚滚的小狐,心道:野狐狸能长成这样可太不容易了,母狐狸得偷多少只鸡喂它们。
一人一幅画,半天就过去了,雪落的一层,目尽处已然皆染了白色,进进出出的人要跺脚抖衣裳,偶尔往手里哈一哈气,微揣着手,走的匆匆。
做活儿的人无心欣赏这场雪景。
他们着急炭火储的够不够,房顶上的瓦片结不结实,棉衣湿了要怎么洪干,得将过道上的雪打扫干净,用旧簸箕铲出去,堆到大树底下……
大雪一下,越比平时还忙碌。
秦毓他们耍饿了,一团簇的跑回来,还未到门口就嚷嚷着问:“阿姐,咱们今日吃什么?”
才会说话不久的小侄子也跟着问:“吃什么?”
吃火锅。
这时节没有现菜,就用羊肉熬的汤底,煮些干豆角茄子瓜条,晾干后又泡发的蘑菇木耳笋子,还切了些腌过的萝卜白菜,豆腐肉丸子,最后是一盘烙饼。
普通人吃饭,讲究味道讲究能吃饱,但家里有个久病成医看过许多医书读过经书的人,那讲究的就多了。
三老太爷说:天有五常,地有五行,人有五脏,气有五味,按着天地阴阳五行来养身体,春吃嫩枝,是为养初升之阳气,夏吃蔬果,是为排解湿浊之气,秋吃五谷,是补上夏天排解过多的精元之气,冬吃土里长的食物,比如山药萝卜地薯,此为养脾之物,还应食些温热的肉食,是为纳藏之意,积蓄能量,才能从春天顺利升发阳气。
只吃应时之物,不吃不应时之物。
所以入了冬,都要跟萝卜白菜干菜打交道了。
秦娇在花盆里移栽了一些韭菜,睡莲盏里的睡莲休眠了,她将茎叶剪去,添了土让休养着,索性也空放着,就在里头栽了二十多瓣蒜。两盆都放在火炉旁边,养着吃韭菜蒜苗。
三老太爷嘴上说这样养出来的韭菜蒜苗不含升发之气,但是每次吃汤食,还是要剪一小撮放汤里增添味道。
后来他说:天地之道就在呼吸俯仰之间,不过概因为太朴素,所以世间的人才经不住外物的诱惑,或有财物之诱惑,或有名利之诱惑,或有情爱之诱惑,或有口腹之诱惑,诱惑诸多,而道一也,是以人人都有得道的资质,却无一人真正能得道大成。
道不弘人,而人欲却无时不在。
经不得诱惑,所以你我皆平常人。
为了一口吃的,可找了这么一通理由,也是难为他了。
然后秦娇又让柳妈用水发了好大一盆黑豆豆芽,给大老太爷二老太爷处都分了一些,剩下的清炒了一半,用鸡肉丝撕着拌了一半,大家坐了一桌,一顿全吃完了。
之后就是平常的饮食,上午蒸的麦饼,偶尔带蒸几根胡萝卜蔓菁,或是地薯山药,熬一锅浓稠的红豆大麦小米粥,一碟子猪油炒鸡蛋,一碟子熟油拌的腌芥菜丝,一小盆的肉汤。
下午捞的粳米饭,烩一盘的豆腐白菜丸子,再焖油腌茄条,隔三两天,会多做一大碗烧肉,汤水就是捞出米饭后油稠一般的米汤。
夜里经不住饿的时候,会在睡前用小炉子煮一小锅面片汤或是泼两碗八宝油茶。
想年少时,什么八只鸽子一斤海参二两鱼翅吊出一碗汤,只为吃几只豚鱼竹荪做的馄饨,原是那时轻狂,不知道理,以为富贵就该是这样的体面,穷奢极欲,迷了心障。
到如今,迷障已破,便知道这日子,该是往踏实了过才好。
油茶就极好。
……
檐下树上挂了许多晶莹莹的冰溜,秦娇跳起来掰下一根,再掰成几截,一截最粗的扔自己嘴里,咬的嘣嘣响,略细些的塞给秦毓秦疏,两人也放在嘴里,嘴巴凉的咝咝吸气,还不舍得唾掉,也咬的嘣嘣响,鼻尖冻的红通通,还嘻嘻的笑。
丁姆姆果然在屋里喊:“少吃些,吃多了肚子疼,小心着凉,小心滑倒,不要抓着雪耍,仔细冻了手……”
显然是在白嘱咐,咬着吃了冰溜,就往旁边花圃的雪堆上扑过去,雪团子顿时乱飞,两人用手刨出两个大洞,然后扑通一下跳进去……
丁姆姆走出来,眯了眯眼,才适应外头的光线,一看雪堆里露出两颗黑乎乎的脑袋,不由的惊呼一声:“唉哟,我的哥儿!”
又埋怨秦娇:“娇姐儿也不管管他们,由着他们两个闹,这么着,着了凉可怎么好。”
秦娇又掰了根冰溜,放在窗台上,甩甩手,走到雪堆跟前,一手一个,拔萝卜似的将两人□□,还抖了几抖,两人身上的雪沫子纷纷掉下去。
头上的雪沫子掉到了脖子里,冰的两个立刻缩了脖子,秦娇又拎着两人抖了抖,像拎着两只胖鼠,然后尖叫着笑开来。
小甲小乙看的直笑,一边缝着衣裳,还顺便翻了翻炉上烤的带壳花生,丁姆姆看的胆战心惊,忙说:“可不敢这样拎着,衣裳扯坏了。”
秦娇就放两人下来,拍拍手,又拿窗台上的冰溜吃。
秦润秦姝两个相携而来,秦姝见秦娇吃冰,就不赞同的看她,说:“这样的寒凉之物,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你如今还小,不晓得其中的害处。”
秦娇朝她俩笑了笑,紧着几下咬碎冰块,连嚼带咽了事。
秦姝指了指她,再没说话,扯了扯棉斗篷,说:“天气冷的很,做针线也不利索,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大冬天么,也没什么做的,看看书,讨论讨论吃食,哄两个孩子玩一玩,也是她如今的正事了。
太太们倒是忙的很,都在清理祭器准备祭食,这些事情也烦琐的很,大半天都在储器间擦洗器物,好在里头烧了火盆,煮着茶水,说说笑笑的,一天也就下来了。
还要准备祭食,有的要生祭,有的要熟祭,瓜果桃子要用拈面祭,将面果子拈成瓜果状,点上颜色,蒸熟以后摆盘放好,祭到年二十八,重新换上新做的面果子。
因着要祭祀同一个祖宗,三房七院都在一起做祭品,杀猪宰羊的倒是热闹的很,这些场合不适合孩子们去看,所以让各家稍大些的孩子看照着小些的孩子,不让他们闹腾。
秦润秦姝有空闲串门是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没耐心哄孩子,一个有耐心,却是人家亲娘不放心给她哄,怕尿了饿了冷了处置的不得当,俱都送到老太太那里,那边能哄孩子的人多,且让人放心。
秦娇领两人回屋,叫小甲端来一盘猪油混糖小方饼并杏仁糕,再捡一些果干儿,倒上一壶大麦红枣陈皮茶,午时吃一些辅食垫巴垫巴肚子,下一顿饭应该在天黑才能吃上。
屋里点了两个火盆,仍然凉浸浸的,并不敢脱了厚衣裳。
冬天只点了火盆,屋里只比外头暖和一些,为着这个,秦娇说不如在屋里砌个火炉,这样更暖和。
然后三老太爷说不必砌,就这样才好,食半饱穿半暖,半饥半寒时,才能换起身体的阳气,挨过几年,遇了饥寒,就不容易生病了。暖屋锦衣的穿着住着,虽体表温暖,内里却寒凉,没了火性,这么着,若是感了外邪,内里不能抵抗,就会病倒,且不易痊愈。
那秦娇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挨着。
好在她身上肉多,火气壮,从入秋到如今,连个喷嚏都没打过。秦毓秦疏也每天拿着把木剑嘿嘿哈哈的,精力旺盛,火气也攒的足,没感过风寒外邪。
像秦润秦姝这种瘦的一吹就倒的体质,既不耐夏,又不耐冬,自天气转凉,她俩的手指上的青白色一直没退过,下了雪,更是冷到骨子里,穿着棉衣系着斗篷,还是冷的厉害。
大麦茶热热的,又有枣子温养,喝下去暖暖的尤为舒服,将茶盏捧手里捂了好一会儿,指尖上才泛上暖意,有了红润之色。
各自拈着吃了一块杏仁糕,再不吃了。
她们两个秀致的很,不大吃荤腥,就连猪油做的混糖方饼,也嫌腻的很,脂油做的糖包子,更是一口都不吃。生葱生蒜生姜都不吃,嫌弃口里带了腌臜味,不雅的很。
秦娇是无所谓的,肉也吃,葱蒜也吃,生葱裹大饼吃上一顿,再漱了口,喝上两碗香茶糊弄一下,也就得了,再说有味儿,就少说话,遇着人只管抿嘴笑,还用帕子半掩半捂着,谁能闻着什么。
她也神仙样儿过,如今一样反璞归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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