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的三老太太是个好人儿。
不是好人,也不是好性儿的人,就是好人儿。好人或好性儿大抵上还有道理可言,好人儿就带了几分戏谑般的糊涂劲儿。
这个好人儿就是个混沌糊涂人。
她有三个儿媳,就是东府的四太太六太太七太太,因这个好人儿不拿事,三个儿媳都是要强伶俐的性子,都是要强的性子,便不服人管,本是一件小事,经她三个一闹腾,就成了大事,回回都闹公裁。
四太太找三老太太裁断,说了一番她的道理,三老太太就对四太太说:你说的对,依你的主意。
六太太七太太不服四太太强硬的手段,也来找三老太太,也将自己的道理说了一通,三老太太听后还对六太太七太太说:你说的对,都依你们的主意来。
孙子孙女们也有争吵的时候,在别人家,长辈定要判个公公正正的是非黑白,但在三老太太这里,只能得两句话——
“你说的在理”
“你说的也在理。”
既然都有理了,还争个什么长短高低呢?
觉的吃亏的那个就会气恨,回头说:这老太太可算是真正糊涂了。
可就这样糊涂的老太太,却得了阖府人的尊重,只因在她那里,整个秦家也没一个不好的人,纵有不好,她也能谅解得来。
所以但凡她嘱咐了什么话,几个管家太太都会上心去做,只图她能称心如愿安享晚年。
她说好些日子没见小三房的几个姑娘了,掌家的大太太就让身边的媳妇子去西府接人。
东西两府间有条过道,过道两边种了两行杨树,也不知道是多早前种下的,这两行杨柳已长的十分高大粗壮了,得合一个人才能抱住。这种树好活的很,长的也快,枝枝叉叉长的多,最方便向上攀,两府的孩子小的时候,都在这里攀爬过树。
树长的高,枝头的鸟窝就多,雁隼、灰鹊、喜鹊、老鸦,戴胜,平常能看见的鸟雀,都在那上面落窝,秦娓的雁隼就是在这些树上掏来的。
这种树,春天绿的早,草芽才出头,它的叶片也同时间长了出来,新叶的味道极好闻,带了些清新的苦涩味,折下来插进瓶中,就能漫开一屋子的春天的味道。叶子才展开,小雁隼就出了窝,毛绒绒的极可爱,便引得许多小子爬上高高的树梢去窝里捉它。此时的叶子上有树胶,若黏在衣服上,是无论用什么都洗不干净的,所以,凡家里有调皮捣蛋的孩子的,数这个时候最费衣裳。
杨柳长的茂盛,叶片长到饱满时,遮的抬头望不见天,所以一整个炎夏,这里都十分凉快。即便凉快,也少有人特地来此乘凉,因为树上的鸟儿和虫子都多,站在树下不多时,头上和衣服上就要遭殃了。
对三老太爷来说,这树万般好,只一样最可厌——杨花实在太多了。春末,地上能铺厚厚一层,看着是极轻灵飘逸,像仙女的纱裙,但扑到面上,就得让他咳上许多天。
如今已到中秋,别的树尚且绿着,它已黄了过半,风一吹,叶子就落了。过道上不经常打扫清理,树叶洒了一地,人来人往,踩的嚓嚓响。
大太太派来的媳妇子很会说话,秦娇姐妹一路上走着问府里的老太爷老太太可都好,她说都好着,太爷们都是修成的慈善人,身体都安康。再问老爷太太们,也说都好,身体也安康;再问姑娘奶奶们,她还说好,身体俱都安康。
至于除身体之外的事,一个字都不多说。
但问及西北角上住的伯娘婶子们,她却没了顾忌,凡问了,凡她知道的,她都会答,比如说栋五太太想让自家的姐儿去府里给姑娘们做个伺候上的人,请示过三太太,三太太驳了,说不论远近,总归都是一家子姐妹,没的让落魄了的去给富贵着的做奴做婢,这事一百个不能应;还说西街开果茶铺子的那个慧十三奶奶,想让自家哥儿来府里给小爷们做个书童伴读,央到六太太那里,六太太看那个哥儿伶俐,就应了,如今府里太太奶奶们想吃个果子或喝个茶,都从慧十三奶奶那里拿……庆八太太想为侄儿求取府里七太太跟前的丫头玉雪,那丫头心气儿高,看不上那家,庆八太太就揽了一众做活儿的亲戚编排玉雪的不是,还说玉雪是心大想做主子,被人告了,七太太就将庆八太太的差事转给了别人,就是前几天的事……
还有来家借住的亲戚家的姑娘们,也是个个都能说上大半天来,说的最多的就是和九姑太太一道大归回来的薛家表姑娘和七太太的天仙外甥女袁姑娘。薛姑娘跟前有亲娘亲外祖父母亲舅舅,理直气壮如旧时在家一样,与府里别的姑娘没什么两样儿;袁姑娘就客气的多,人长的好,性子也和善,虽是七太太的甥女,三老太太却疼她与薛姑娘是一样的。
说着,就到了东府。
秦娇每次到东府来,都觉得自已是进了大观园,贾府的大观园富丽堂皇,秦府的大观园低调奢华,文人气质更胜了几筹,且又是几代人精心营造的宅子,整个园子有种无声的岁月沉淀,比如已长成气候的古树花木,被苔痕反复叠盖过的青砖墙和已有印记的旧石板走廊,以及漆过无数次的旧祠堂和瓦片青黑的老宅屋。
后来建的院子多少带了些了富贵锦绣的端华骄逸之气,而坐落了百年的老宅仍有种悠远的翰默书香之韵,像斜阳穿过窗格印出来的旧时光,沉沉慢慢悠悠,匆自安静安宁安然。
东府里,大老太爷大老太太和二老太爷二老太太早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四老太太也在前年没了,五老太爷五老太太跟着儿子在任上,许是得过世了才能回到族地,七老太爷早先病没了,七老太太还健在,八老太爷和九老太爷家,也在外面住着,不常进府来。
三老太太是年岁最长的长辈了,且又是大老爷二老爷的亲婶母,所以,阖府都得敬着她老人家。
来东府,最先做的事就是去明广院拜见三老太爷三老太太,可巧,四老太爷来找三老太爷下棋,七老太太来找三老太太说话,便一起见了礼。
三老太爷兄弟两个忙着,受了秦娇三个的礼,只应了一声,就叫她们去见三老太太。三老太太那里人多,几个太太都在,九姑太太也在,在一起商议明天的事项。几个太太说章程,三老太太和七老太太只管点头就行。
三老太太早不管诸事了,也从来不拿什么主意,但大太太这个人多礼,做事周全板正的很,即使三老太太不管事,为着礼数,她也会叫了几个任事的妯娌到三老太太这里议事。三老太太不推不拒,她们愿意来就来,议事的时候她只管听只管点头。着意的推拒不让她们来……三老太太实不是个会拒人的性子,她推拒不来。
秦娇三个一来,三老太太就开怀了,等秦娇三个与长辈们都见了礼,她就借故打发侄媳儿媳们去做正经事,别都挤这里了。她虽然听了那些个章程,却不代表她十分愿意听,听多了也会不耐烦,但大太太又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事事都要安顿的妥当,这么着,三老太太实在不好撵人。
可喜秦娇姐妹们来了,恰巧有了个撵人的正当借口。
三老太太的身体也是圆圆润润的,面色润朗,眼睛明亮,看着精神极了,比七老太太的容色和精神还好。七老太太脸上虽不见苦楚神色,却不甚安乐,人瘦的很,颧骨高耸,眉心冷凝,眼皮耷拉下半边,乍一看显的异常冷肃刻薄。
但外貌与人不相当,七老太太其实是个很热心肠的人,品性端肃,处事公正,只是禀性里缺了几分柔和而已。
不过她看秦娇姐妹三个却是柔和的。
先与秦润秦姝两个问过两房的长辈们,秦润秦姝两个回说都好,大老太爷也不理俗务了,闲时或侍弄花草怡养天年,有兴致时,也会给孙儿们讲些功课;二老太爷也一如既往的佛性,有事没事就看些佛经道论,万事不争。
轮到秦娇,三老太太捏着秦娇的手问:“你祖父身子可大好了?”
秦娇回道:“还不算大好,不过能在院里走一走了,闲时也会给我们讲讲经学,教一教采博术。”
三老太太点头说道:“既能费心讲学,想是要大好了。我也许久没见你祖母了,她可好?”
秦娇回说:“好呢,前儿家里做月饼,她还想动手做一做,被我们拦着了。”
三老太太就说:“拦的好,家里上上下下那么些人,哪里用着她动手。”
还是捏住秦娇的手对七老太太说:“她祖父病时,这孩子一直在跟前伺候着,熬汤煎药一日没歇过,可怜见的,她才多大呢,竟就这样的尽心尽力,可见是十分有孝心的好孩子。”
秦娇被夸的很不好意思,很不敢当的说:“惭愧惭愧,您夸的实在太过了,我其实做的没您夸的那样好,依着我祖母的话说,我那是一门心思都在吃食上面,才想了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既显的我有了孝心,还没亏了我的肚子,给祖父熬煮的汤水吃食,可有半数都落入了我的肚子。”
三老太太听了这话,笑的愈开怀了。
七老太太也听的笑了,她捏捏秦娇的小肉手说:“这也是福气呢,先有了品行德量,这样的福气随着就来了,你心意诚,才有这样的福气。”
秦娇越发不好意思了,半低着头说:“您是慈善呢,将我的馋嘴劲儿说的这样好听。”
七老太太拍着她的手背说:“可见你是个明白的孩子,咱们家的孩子,只不许有忤逆背德失道的性子,余下的,不拘馋嘴贪玩儿使小性儿,都可以有的。”
三老太太也说:“这话说的很是,我就喜欢看咱家孩子都养的白白胖胖的,可阖府里,只养出你一个来,这才显的贵重么。”
说了还担心秦润秦姝两个不自在,好声儿哄了一句:“你们两个也好,各有各的好。”
秦润秦姝两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问过话,三老太太才说了今日接秦娇三人来的由头:“她们说下晌要在园子烤肉吃,沅丫头央我去接你们来,说许久不见你们了,怪想的。”
这话姐妹三个都不信,沅姐儿最是牙尖嘴利的性子,上次还与秦娇绊过嘴,指着秦娇说她肥如豖,被秦娇骂回去气的直哭,她们走时,沅姐还放话说跟秦娇没完……一阵子不见,沅姐就改了性儿?
三老太太不管她们姐妹间的事,让伺候的丫头带秦娇三人去园子找沅姐儿她们玩儿。
出了三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藤萝墙的走廊走上半刻,就到了秦家的庆和园。
有些草早早的黄了叶子,有些树还绿着,池里浮了一层残荷叶,有的还立着,但远近看来,不见花色。
秦娇猜想,大家应该都在傲霜阁,那里种了许多菊花,还有两个亭子,要吃烤肉,没有美景相就可就辜负了美食和雅兴。
带路的丫头果然绕开荷花池,往傲霜阁那边走去。
进了院子,才发现里头的人着实不少,粗数了一番,有二十多人,说笑声一片,有人用扇子扑木炭,带出了一缕又一缕的青烟,呛的顺风口站的几个人连连咳嗽,躲去上风口那边。
然后,她们就看见了秦娇三人。
“哎呀,打秋风的可算来了。”
这话一出,秦润秦姝两个顿时黑了脸。
秦娇倒没生气,扬着声说:“我倒不想来,奈何我长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日不见就让人如隔三秋,那些手下败将许是因为太思念我了罢,巴巴的让人请我来。我既来了,那人明明心下欢喜,却又抹不开脸,装着恶声恶气……哎呀那个心肠呀,想是用麻花拧出来的,得扭曲成啥样儿了!哎,也是可怜。”
秦润秦姝两个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沅听到这话,一阵胃酸,指着秦娇道:“说这种话,恶心不恶心。”
秦娇给她翻了个白眼:“你恶心的吃不下饭才好呢,这样,今天的烤肉可省给我了。”
秦沅不好再骂人,只哼了一声:肥豕
秦娇也给了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哼,没胸没屁股的细麻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