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苦长,不过院里有两棵大树,日子就好过许多,唯二麻烦的是树上住的雀鸟多,早时下晌吵闹的很,院里也要时时清扫,每次都能扫出半簸灰白的鸟粪,惹的三老太太厌烦不已。
书香人家多少有些清高的毛病,秦家诸人也没缺了这个毛病,比如,不睹污物。每日扫出的鸟粪都让人远远的倒了,不许堆在花木之下。
秦娇见了只觉好生可惜,有这些污物,说不准能种两畦好菜,但在秦家,不睹污物,自也是不能种菜的。书香门第与农家有阶层分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则是公仪休之思,若高门人人种了菜,那靠卖菜来维生的农家又要将菜卖给谁呢?
三老太太说:不与贫家争利,也是生成的德量。
秦娇又受教了。
再说回院子,三老太爷有咳疾,见不得杨花柳絮,也见不得香花粉草,故院里只栽了两丛兰及几树西府玉海棠,另有几丛玉竹和一缸芰荷,就这几样,打理的也颇有意趣。
三老太爷本来是有些想莳花弄草的意趣的,无奈和花草结不下个善缘,纵有心亲近却无法亲近,为此惆怅了几年,有为无为之书看的入了心,也就放下了。但文人雅趣这个事,在秦氏子弟身上尤其的凸显,案头就放着一册《长物志》,便是让他整洁简便些,也不会将书房拾掇的齐齐整整一目了然,再不济,案上也会闲放几册书,几上置些观赏之物,瓶中插几支野草枯枝。书房如此,卧室也如此,院子是大乾坤,更要好生拾掇的。
三老太爷就亏在了与花草无缘,要不,以他的品性,他的院子必是种满了奇花异草,定不会只养几丛不开花的兰草和几树开花没香味的海棠花。
秦府里,院子打理的最好的是故去的四太爷,他那个院子,花木扶苏,春兰秋菊夏荷冬梅一应皆有,平常的稀罕的、普通的贵重的,凡拿出一样都是绝品。
次之的便是大老爷的致远院,虽院落不大,人口众多,依然打理的很有意趣。他是跟着故去的四老太爷长大的,一身的涵养学识皆来自四老太爷,人品厚重如是,固执守旧也如是。
中元节,老三房又行了一次大祭,这一次之后,大房的人就要搬进四太爷的院子了。大老太爷舍不得自已一直住的院子,便拒绝搬进四太爷的院子,反让大老爷搬进去,说大老爷院里人口多挤的很,兄弟子侄俱住一个院里,很是不方便,趁早搬过去,将致远院留给大郎夫妻住就好。
本来就分好了家当,大老爷一家住过去也没什么,怪就怪在,中元祭时,族人们来此吃饭,有一些人就说,老四房的家当不在库房,而在院子里,凭四太爷院里的那些花草,哪一棵拿去外面不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呢?这一院子的花草,少说也值个万把两。
就这一番话,将原来分好的家业都推翻了。
三房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打开了嘀咕,也是他们粗心了,分家业时压根儿没想到这一茬,只想着账面上的家业,却没想到账面外的东西。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些花花草草还能值这么多钱呐?
如今再重分?
想分也分不了,这东西现时又不能兑成钱,只说值这么多钱,却没说它就能换得了那么多钱。就算能换成钱,三房人也不敢换,那都是长辈亲手栽种打理的爱物,拿它换钱,孝道名声还要不要了?秦氏风骨还能不能要了?
不分,这事显见的就不公平了。
大老太爷有心补偿二房三房,实在有心无力,这一家子上上下下的吃穿嚼用及男婚女嫁哪一处都缺不了银钱,就算他想补偿,儿孙们怕也是不愿的。花木是死的,变不了银子,而人要活着过日子,哪一处能缺得了银钱呢?
不给补偿,怕二房三房诸人生了怨气,好好的一家子骨肉,为着些不得用的钱财生了嫌隙怨怼之气,那便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然后便去东府讨拿主意,结果也不成,那边的老太爷也俱都不管俗事了,问主意,人家说已经隔了房头,就不讨嫌出主意了,又说大老太爷如今也是做曾祖的人了,还管什么儿孙事,索性就让七房拿主意吧。
大老太爷回来,果真叫了七院主事人去商议此事,三老爷四老爷不耐烦这种事,在诸人俱都沉默之时,赌气一般道:“不分怕落了嫌隙,分又不好分,各家的底子都在那里摆着,横竖是不能再拿出几千两来相分称了,何必几下里为难,索性就将花木给各家分了,家里祖业都分了,又不差这一遭,也免了各家起龌龊。”
又说:“祖宗遗下来的恩德咱们都记着了,也不必拘在外物之上,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留下一院子的花草又能做多少瞻仰,心里记下也就是了。区区一园花草,当断不断,反受其害,一早了处置了便是。”
大老太爷听了不甚合心,就说:“到底是你们祖父亲手养植的。”
三老爷说:“若只顾着这个,倒不如将这一园花草烧了,给祖父做祭了事,只因了它,让我们兄弟不得其法左右为难,倒不如索性舍了它。”
大老爷见兄弟说话越来越没了体统,喝斥了他一句,然后不得不站起来说了他的决定——各院挑些花木移到自家院里养去吧。
闹剧般的起了事端,又闹剧般的结束。
三老太爷的院子里只能移载些不能开花的草木,为着这事,他心里难过,也没移别的,就将四太爷书房窗下栽的那几丛萱草花移了来,然后摆手让六老爷七老爷忙去,不必管他。
六老爷七老爷去到太爷的院子时,那里已然乱乱糟糟,各院的人搬花盘的搬花盘,使镢头铲锹挖树的挖树,人来人往,份外吵闹,好好一个院子,也全不成样子了。
无有一刻让此时的六老爷七老爷觉得,所谓家道中落,就是如此了。
大老爷站在院里,满目苍凉,眼中含悲带泪,他幼时便长在这里,太爷坐在花树之下教他唱诗;成婚时,新妇看着满目清华,说自家的院子将来也要打理成这样;太爷病重时他也整日候在这里,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无一不是他最熟悉之物,如今一番动乱,竟是不忍再看了。
又一时,二老爷三老爷等人也来了,兄弟们又聚坐于一处,却无一人说话,俱都沉默的坐于廊下,看院里众人乱纷纷,闹哄哄,如盛宴在客,而后又乱糟糟曲终人散。
乱飞扬的尘土终于平静归落于地面,老四房最后的体面与记忆,分崩离析。
不甚其悲。
这一场过后没多久,大老爷一家就搬进了四太爷的院子,然后下了好几天的秋雨,三老太爷心里郁结,贪看窗前萱草着了凉,又卧病在床。
大夫来了,还是一样的老话:老症候了,仔细将养为要。
还是原来的药方子,增增减减的又写出来,抓草熬汤。
六老爷也移了不少花木来,致弘院只住了十数人,院里空置的地方多,原来的花木都不成气候,这回移了两个老桩及几个盆栽,一桩火柿子,一桩龙游梅,养了许多日,才看了个宜木的日子,仔细将它们栽种进院里。
还留了一块空地,六老爷说如今不比往时,以往的一些规矩不必尽数遵守,就在这块地上开两垄菜田吧。外面没个收入,家里就该想些开源节流的法子,遂种了一垄韭菜,一垄葵菜,想着秋冬之时,家里也有两样时令蔬菜吃。
六老爷用锹翻了地之后就不管了,去伺候三老太爷了。韭菜还是丁姆姆和采青两个半跪在地上,一棵一棵种进去的,小甲小乙打了水,挨个儿的浇上水。秋雨足,只浇半瓢就够了。
秦娇和六太太也没顾上管菜地,三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坐卧起居有六老爷七老爷看照着,但换下来的衣裳得六太太洗,还要备下每日的饭食,要招待前来问候三老太爷病情的族人,尽是些细碎的活计,却缠着人脱不开身。秦娇只管煎熬药汤,院里的小炉整日不熄,不是熬药就是熬粥。
每年的春秋时节,三老太爷都要这样病上两回,久病之下,一家人照料的有了经验,便是如此,也不甚忙乱。
只不耐烦前来探病的族人。
秦氏家族大,好事者多,来看望三老太爷时,便打听起老四房分家的事,向六太太问三老太爷这一房的两院人都分了多少东西,六太太糊含的答上几句,便又引来许多话,说分亏了的,就说是大房欺三房势弱,处事不公,怂恿着六太太去跟大房闹……处处的下蛆拱火,生怕七院闹不起来。
六太太不得不耐着性子跟她们周旋,待她们走后,六太太恶心的直接将待客的茶水泼到院里,她们吃过的点心也不收了,扔外面喂了鸟雀。
拱火的人不少,看笑话的人也多,见了秦娇难免说些“喜庆模样”“富贵气度”,出了门,就与同行之人说六老爷家养的闺女圆的白球似的,全没女孩儿的娇柔气质……
六太太气的高声骂树上的麻雀——多嘴多舌的老家雀儿,模样不好就罢了,那张嘴更惹人厌,小心哪日钻了笼子,叫人绞了那张可厌的麻雀嘴,活活饿死了才让你知道,原是从哪里来的冤孽。
三老太太也不高兴的很,以前太爷在的时候,各家的媳妇子都是妇人的典范,哪一家都客客气气,对自家虽不如对东府尊重,也是和气的多,哪像眼下,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感情这些媳妇子都会做看人看菜碟的营生,眼见着小三房衰落下来了,就都来试着踩一踩看自家硌不硌脚。
六太太气苦不已,这时又恨自己没二太太的本事,若二太太遭了这种事,早将人撵出八里外骂出八里外了,偏她就做不来个泼妇样子。好不气恼。
秦娇只当没听见这些婶子的话,笑吟吟迎进来,再笑吟吟送出门去,分别时,还热切的叮嘱几声“慢走,下回再来”的话,好似全不介意她们的轻慢,回家来,关上门给家人们煮上一壶麦茶,让大家先消一消火气。
如今誊不出手,待三老太爷好了,再与她们计较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热的不行,手心出汗,写不了字,家里又有两个冤家,一个眼大心空,什么活儿都看不见,指一下动一下,气的我真想把她扔山区里;一个牛皮糖们的,这么热的天,还要腻歪在我身上,撕下来了也在身边磨,磨的人火气直冒。看见评论区催更了,我跑到楼道里,坐在台阶上写了一会儿。以后,可算找到能写文的地方了,比房里凉快的多。
这天就这么多,明天再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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